【乔迪】love me if you dare/两小无猜

乔纳森此生最后悔认识迪奥。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场宴会,那时老布兰度刚救下老乔斯达,两家人的关系很好,周末约好一起共度晚餐。乔纳森在桌子底下遇到一个年长他一岁、力气却不比他大的男孩,两人为一个漂亮盒子打架。乔纳森坚持说这是母亲给他的礼物,迪奥坚持说自己想要看看,争执之下谁都不让谁。他们从长桌头打到长桌尾,一起滚出桌布外,拉拉扯扯打碎了两碟水果。迪奥叉着腰站起来,做出一副胜利的姿态,乔纳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拳头打在他脸上。大人们连忙将他们分开,盒子被老乔斯达胡乱地塞到老布兰度的手中。乔纳森不服,却又不得不在父亲的眼神下退缩。

“那本该是我的东西,妈妈给我的东西。”乔纳森一边哭一边悲哀地想着。彼时他一周只能见母亲一面,每次只有半小时。护士和医生总会细心地提醒他不要哭闹,他母亲需要休息。乔纳森不理解,他不过是想多和母亲说话,告诉她自己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而母亲听他说话时也总是苍白地笑着,为什么不可以?乔纳森擦干眼泪,觉得自己必须要在周末前拿回盒子,但迪奥自然是不肯的。他放声大笑,说自己还没玩够。

“蠢乔乔,你爸已经将它给了我!它是我的了!”

乔纳森低声下气问迪奥可不可以周末借给他。“我以绅士的名义发誓,我借完一定会还。”

“什么狗屁绅士,虚伪!”迪奥用粗俗的语言否定他,“你当我傻子吗?让你拿回去你还会还回来?”

“我会,我一定会。”

乔纳森保证自己说到做到,他自小接受良好教育,不甘心也不情愿被迪奥践踏。如果有恶徒,正直之人就要做恶徒的榜样。迪奥就是他人生第一个恶徒,他必须要战胜,然后像童话书里写的那样将他感化。

他扬起手,拦下迪奥。

“你要我做什么,你才愿意将它借给我?”

“借?这世上哪有能借的东西。”

“那我换个说法,你要我做什么,你才愿意将它给我。”

乔纳森强硬地使用了“给我”这样的字眼,为了使自己跟强盗有区别,他认真地提出了交易。而迪奥哈哈大笑,冷漠地说:“我赌你不敢。”

“只要不偷不抢不打架,我没什么不敢。”

“好!这是你说的,”迪奥扫视他一圈,“我赌你不敢跟我踢球。”

迪奥的意思很明显,他就要赢,他就要在所有人面前证明他比乔纳森好,乔纳森一无是处。

但乔纳森也不想输。

“我同意跟你赌,时间地点你来定。”

迪奥眉头皱了一下。“就在周三下午学校球场。”

“好!”

这是他们最初的赌约。乔纳森和迪奥在学校球场比试射门,谁都不让谁。几乎半个学校的学生当场见证,大家不明所以地鼓掌加油,乔纳森和迪奥几乎一下子就成了校园名人。比试结果是乔纳森略胜一筹,迪奥输得心有不甘。他当众将盒子还给乔纳森,同时立下下一个赌约:“我赌你下次考不过我。”

乔纳森应允了。他们的赌注依然是盒子,两人都没异议。周末时,乔纳森带着盒子去见母亲;周一时,迪奥通过考试排名悻悻地从乔纳森那里把盒子赢回来;周末前,乔纳森又想办法体面地将盒子赢走……此般反反复复,打赌游戏竟在他们之间进行得有来有往。当乔纳森和迪奥碰面不知道该说什么时,说一句“我赌你不敢”,迪奥立即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应,一时间他们变得形影不离。无论乔纳森早晨多少点起床去学校,都能在家门口看到迪奥瞪着眼等他。无论迪奥在放学后有多少约会,他总会在教室里等乔纳森收拾完东西才站起来。他们从不交心,也不打算交好,迪奥单方面明里暗里跟乔纳森较劲,乔纳森坦然地接受挑衅。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比不过迪奥,如果有,只要努力总能战胜。勇者总能屠到恶龙。

“妈妈,我遇到一个很好的对手。他叫迪奥,是父亲恩人的儿子。他很优秀,父亲很喜欢他,我想比他更优秀。”

乔纳森向母亲介绍迪奥。尽管他们没怎么见过面,母亲仍旧对迪奥抱有好感。她觉得迪奥应该是乔纳森很好的朋友,分给乔纳森的糖总有迪奥的一份。乔纳森总是在病房外的走廊见到迪奥,男孩抱着双臂不愿跟他打招呼,开口第一句便是埋怨。

“你太慢了。”

“我妈妈想见你,你不进去吗?”

乔纳森双手递给迪奥一颗糖,迪奥看也没看一眼就塞进了口袋。“她是你妈妈,又不是我妈妈,”他没好气地说,“我凭什么去看她。”

“凭她觉得你是我朋友。”

“啧,那她真见到我可要伤心了。”

迪奥拎着书包大摇大摆地在乔纳森前面走,乔纳森抱着盒子快步跟上。他发现迪奥此时一句话都不想说,或许是想到自己的母亲。迪奥的母亲死得很早,老布兰度一个人将迪奥拉扯大。迪奥从不主动向人提老布兰度。乔纳森有时会想到,如果自己在生活上多帮帮迪奥,迪奥会不会有好转,但迪奥总会在发现他这一念头时恶狠狠地瞪着他,要他别多管闲事,他也不好再提。

每每乔纳森讲到自己母亲的病情,迪奥总会很认真地听,仅此而已。就凭这点乔纳森觉得迪奥或许能做个好人,渐渐也放下戒心。两人继续打赌,很多人都错以为他们关系很好。

男孩们的斗争持续了小半年。在某个安静的下午,乔纳森突然被老师从教室叫出去,两个佣人加急送他去医院——乔斯达夫人病危了,乔纳森得赶紧去见她最后一面。乔纳森难过得眼泪打转,忽然听到后面有人气冲冲地赶过来,站在他后面。

“快去呀!”

迪奥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头恶龙在吹鼻子。乔纳森搞不懂迪奥为什么生气,但他已顾不上。迪奥坐在车后座,跟他一起到医院,在乔斯达夫人病房前停下。乔纳森跟他讲一句,他就粗暴地回一句“你去啊”,其他再也不肯讲,也不施舍一句安慰。

乔纳森就在他的催促下进病房跟母亲告别。病床上乔斯达夫人身穿条纹睡衣,周围各式仪器有序运转,男孩一靠近床边,母亲就伸手摸他的头,乔纳森一下子就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面了。他告诉母亲,迪奥这次也跟他一起来,现在人在外面。“他很喜欢你给的糖,我看到他把糖都收在盒子里,一颗也没舍得吃。”

“你会和迪奥做一辈子朋友吗?”

乔纳森一时答不上来。尽管人人都喜欢迪奥,他还是觉得迪奥可怕。母亲安静而慈爱地看着他,他又不好告知真相令母亲失望,只好低头,急促地说:“会。”

乔斯达夫人满意地合上眼睛,这之后,无论乔纳森怎么摇她,她也不会再醒来。乔纳森在病床边大哭,谁都没法将他拉走。穿着白大褂的人推走了乔斯达夫人的尸体,乔斯达先生捂着乔纳森的眼睛,乔纳森哭到无力之前,听见迪奥在旁边骂他“懦夫,我赌你在你妈的葬礼前哭到站不起来”,他突然又坠入冰窟。这个迪奥,真是钻空子伤害他!他已经亲口向母亲撒谎,不想自己又被迪奥看不起。他连忙擦干眼泪扬起脸,却发现迪奥已经跟着人群走了。

一周后,迪奥没来参加乔斯达夫人的葬礼。那天天气晴朗,日光明丽,牧师在棺木旁边祷告,乔纳森的眼睛却时不时扫向老布兰度身边空荡荡的位置。父亲很伤心,他主动踮起脚安慰,大人们都说他懂事了。他像个小绅士那样鞠躬,代父亲接受周围人的哀悼,在葬礼后安排司机送父亲回家,自己则先回学校一趟——因为处理母亲的丧事,他落下不少课程和作业。经过班级教室时,他发现迪奥也没有在座位上,于是就悄悄拐个弯踏上楼梯。

在天台,他果不其然见到迪奥。

男孩手里捧着熟悉的空盒子,一言不发。地上全是花花绿绿的糖纸。“我以为你还在哭鼻子呢。”他说。

乔纳森回答:“我没有哭鼻子,在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迪奥在原地嘲笑他。“你不怕别人说你冷酷无情?”

“我不怕,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乔纳森坦然地向他伸出手,“把盒子还给我吧。我记得那天你在病房说什么。既然我在葬礼上没有哭,那你就是输给我了。”

迪奥听到“输”这个词,瞬间恼羞成怒。“我没有输!你当时也没开口答应我赌,这个赌约不算数!”

“还给我,”乔纳森说,“你开口说过的话,不能再反悔。反悔不是绅士的行为。”

迪奥说什么也不肯还,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乔纳森不得不去理论。而迪奥步步紧逼,威胁地叫乔纳森“懦夫”。男孩们在天台上狠狠地打了一架,两个人很快都变得鼻青脸肿。校服和黑色小西服都被蹭破了。迪奥推着乔纳森到墙边,用膝盖顶乔纳森的肚子,乔纳森拿拳头砸他的脸。金发男孩大声哭喊,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乔纳森拿干净的手帕擦手,从地上拾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盒子。在他准备离开时,迪奥凶狠地在后面向他宣告。

“我一定会夺走你所有的东西!”

乔纳森在原地停下几秒,没有回头看迪奥。他既没有将迪奥的话放心上,也不想再和迪奥有更多交集。按他的人生轨迹,只需遵守对母亲的承诺和迪奥做只在节假日见面的普通朋友,他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

但迪奥偏偏不让他如愿。

在第二年的春天,老布兰度因为饮酒过度猝死,临终前将迪奥托付给老乔斯达。为了报答当初的救命之恩,老乔斯达应允并收迪奥为养子,乔纳森一夜之间多了个义兄,生活越发越艰难。迪奥可以轻易地赢得所有人的喜欢,偏偏与乔纳森争锋相对,仿佛乔纳森代表全世界承受恶意。

迪奥夺走的第一件东西,是乔纳森喜爱的小狗丹尼。

在母亲离开人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乔纳森都不怎么爱说话。老乔斯达给他买了一条小狗作伴。他很喜欢它,给它起名丹尼。丹尼陪乔纳森度过最艰难的时刻,那时他每天早早醒来,总要先和丹尼玩一会儿游戏才去吃早餐。迪奥总是在餐桌上嫌弃乔纳森,说他跟丹尼玩后浑身臭烘烘——“影响我的胃口。”迪奥冷酷地评价乔纳森的玩乐,乔纳森置之不理。他知道迪奥只是想给他找茬,两人并不适合正面冲突,因为他总搞不懂迪奥在想什么。为了失去母亲的父亲,为了向母亲许下承诺的自己,乔纳森必须要谨慎,面面做到最好。

然而,乔纳森疏忽了丹尼的护主之心。某天迪奥提前放学回家,丹尼扑向门口时发现第一个进门的不是乔纳森,便对着迪奥汪汪叫吠。迪奥自然对丹尼感到不满,狠狠地给了它一脚,丹尼也不甘示弱。等到老乔斯达和乔纳森回家时,丹尼已经咬了迪奥一口。老乔斯达立即分开他们,打电话叫医生过来帮迪奥处理伤口。

事后,老乔斯达严肃地告诉乔纳森:“丹尼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它咬伤过我们的家人,说不定下一次就会咬伤你。”

“但丹尼平时都很听话的。”

老乔斯达摇头。“如果它再咬伤迪奥,我就没脸再见人了。”

乔纳森只得听话,任由父亲将丹尼送到其他地方。失去丹尼的那个周末,乔纳森一个人清理丹尼的东西:狗窝、狗粮、颈圈……他将一件件东西丢进垃圾袋。迪奥单手推开窗,在二楼高高在上地看笑话。乔纳森昂起头,看到义兄弟手上刺眼的白绷带。

他忽而冷静。

“你满意了吗?”

迪奥睥睨乔纳森。

“不。”

“那你要怎样才能满意?”

“我说过我一定会夺走你所有的东西,你敢不敢跟我赌?”

“不赌,”乔纳森坚定地说,“我们的游戏早就结束了。”

“但盒子还在你手上。”

“就算你想要,我也不会把它给你。那原本就是我的东西,我可以对你说‘不’。”

迪奥哈哈大笑。

“蠢乔乔,你样样不如我,却总想跟我讲道理。”

“我可以讲道理,”乔纳森说,“我不会用你的手段对付你。”

“说得倒像个正人君子,你揍我的时候不是挺起劲的吗?乔乔,这世上没人可以揍我,上一个揍我的人已经付出了他的代价,这次轮到你了。”

“为什么是我?”

“那自然是因为——”

迪奥的嘴唇一张一合,空气中未能传达的句子是“我恨你”。乔纳森被他那句恨唬住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实质上的深仇大恨吗?并没有。乔纳森对于迪奥最开始的记忆不过是初见面时打过一架罢了。是他活得过于理所当然,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迪奥吗?他犹疑,却看见迪奥继续用口型传达他的恨意。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你觉得之前我对你好是施舍吗?乔纳森想继续追问,但迪奥已经率先关上了窗。他无从得知,更谈不上深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很快,迪奥又有了新动作。他先是快刀斩乱麻地厘清和自己亲戚们的关系——那些人总想通过他跟乔斯达家要钱,他嫌他们碍事。然后,迪奥稳稳地拿下年级第一的位置,逼得乔纳森不得不上进,赶到跟他相差无几的排名。

再等到他们升上高中,迪奥参加学校的球队,快马加鞭地混成学校里的名人。乔纳森发现自己总是被压在迪奥的光芒下,就连学校交的朋友也跟迪奥有三四分关系。如果迪奥有心孤立他,他马上会陷入无援之地。

乔纳森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他已和迪奥成为义兄弟,此生休想摆脱关系。他时常一个人郁闷地在河岸边打水漂,想要改变又苦于无法改变。迪奥时不时装作跟他感情很好,在父亲面前有意地关心,虚情假意演多了,乔纳森几乎信以为真,但他仍忘不了——他的丹尼,他的盒子。迪奥那句“我恨你”萦绕于他心。他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记仇,总想着迪奥坏的一面。指不定迪奥是好人,而他擅自将迪奥定义成恶龙。

所有的困惑在日夜思考中变质。乔纳森觉得他可以敞开胸怀接受迪奥了,平日面对关心时也积极了许多。某天傍晚散步时,他和迪奥突然谈到各自的兴趣,迪奥说自己享受球队,享受举着奖杯站在讲台上的感觉。他一边讲一边观察乔纳森,乔纳森隐约感到不适,嘴上依然恭喜迪奥在球赛中取得的成就。

“乔乔你呢?你喜欢什么?”

“我?”

“说来听听。”

迪奥忽如其来的发问令乔纳森回味小时候。恶龙嗞着气期待勇者的一个答案,仿佛下一秒就要借此好好发挥攻击。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眯着,细细地打量乔纳森的反应。说呀,说呀。乔纳森在心底听到另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是来自迪奥突兀的打探——他必有所图,必有计划。

他仍想伤害。

乔纳森接住了恶意,面向橙红色的夕阳。“我喜欢古董和历史,以后想做考古学家。”他挺直胸膛,有条不紊地解释理由,“我从小就对书房里的书感兴趣,书上面记载的故事我都想去考证。”

“考古这行不挣钱。”

“我没那么需要挣钱。”

“执绔子弟。”

“世上有很多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迪奥忽而哈哈大笑。乔纳森觉得自己熟悉的那个迪奥要回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迪奥,却看到对方像儿时那样抓住他的衣领。

“你说金钱买不到很多东西,事实上,你们家就一直在用金钱买我。你们家缺优秀的新一代乔斯达,而你爸要我做你的榜样,你的对手。”

“迪奥,你在侮辱你自己。”

“侮辱我的是你!”

迪奥冷笑,手越攥越紧。

“乔乔,你在说‘我没那么需要挣钱’时心里是不是在笑话我粗俗?我就是很需要钱,无论自己亲手挣,还是去骗去抢。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你——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那么需要挣钱,因为你心知自己可以继承乔斯达家家产。就算你一生一事无成,这份家产都可以保证你衣食无忧。

“我赌你继续买我啊,乔乔!像买玩具一样买我,让我陪你玩过家家,让我陪你演友情游戏。只要你出价够高,我什么都会做!你要是不敢,我笑你懦夫!”

“这不是可以拿来打赌的东西。迪奥,我不清楚你到底遭遇什么才会这样对自己,如果你真的恨我,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强调。你知道我回头把你这话告诉父亲的代价,所以你此时此刻并不是逞一时口快。你真正的目的是——”

迪奥低吼着打断,抓住乔纳森衣领往后面的树干撞。乔纳森反手就制住他,不让他得逞,然后他闹,整个人贴到乔纳森身上。明明迪奥手上什么都没有拿,乔纳森却觉得他被锋利的刀尖抵着。“乔乔,我恨你。”迪奥一字一句说着,仿佛那是有力的咒语。乔纳森没有推开他,只是冷静地站在那里。

“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迪奥大声地诅咒着,每一次都比之前更用力,每一次都比之前更悲哀,乔纳森差不多要从他身上察觉到什么,迪奥又突然铩羽,扭头对着旁边说“我呸”。

乔纳森看不见他表情了,他抓着乔纳森衣领的手始终不放。那瞬间,乔纳森差点以为自己赢了,赢在拆穿迪奥,赢在令迪奥心服。或许,他们在这之后能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讨论他们的过去和将来——他们已被绑定了童年和青春期,就算再怎么交恶,都无法改变他们已成为对方人生一部分的事实。他们或许不会出现在彼此的婚礼,但必然会出现在一方的葬礼,双手颤巍巍地读两人关于相处的回忆。就算几十年不见面,他们都一眼能认出对方的子女——乔纳森是这样觉得的,他坦然接受了事实,直到迪奥在他面前吐出一句“敢不敢跟我赌”。

乔纳森想沉住气。“不赌。”

“你怕输?”

“我怕你。”

“那你一定会输。”

迪奥小声而又快速地说出赌约,乔纳森听不清。他掰着乔纳森的肩膀,在乔纳森耳边重复了一边,然后满足地欣赏乔纳森震惊的表情。“我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迪奥阴险地笑着,“这世上没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我斗胆说我能做得到。”

“你不要拿自己冒险。”

“你妈妈问过你,愿不愿意跟我做一辈子朋友。你当时的回答是愿意。乔乔,你是个虚伪到连你妈妈都要骗的人吗?”

“我确实有这么说过,但我说的朋友指的不是你说的那种……”

“我赌我们会一直一起生活。”

迪奥双手抱臂,得意地看着他。

“我赌我们会一起工作,一起组建家庭,一起抚养子女,一起到别人的婚礼葬礼。我赌我们会先后踏入同一座坟墓,共享同一个墓碑。从今天起,你生命的每一页都会写上我的名字。”

“你疯了!”

“从我第一次踏入你家门,你家已出钱买下我的人生。我想要你的一切,就那么简单。你不愿拱手让我,我就去抢。”

迪奥阴沉地向乔纳森告白。

“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个人上人,而你天生就是人上人。你永远不可能理解我,我也不指望你会理解我。只有站在你对面的时候,我才真正地感到快乐——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那个怎么也掰不倒的你。怎么样?敢不敢跟我赌?”

乔纳森一时难以呼吸。

他不知自己是气愤还是绝望,因为迪奥说的大部分都是实话,而他不讨厌说实话的人。如果先前的虚假让乔纳森怀疑自己,那此时的真实让乔纳森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他对迪奥抱有感情。他们就像咬合的齿轮,相互推动对方运作,一个不断地向上攀,一个闭眼往下坠。迪奥捏着他的下巴吻他,宛如猎人亲吻到手的猎物。与恶毒的语言不同的是,迪奥的吻如此粗暴和甘美,咬得乔纳森嘴唇发痛。乔纳森双手握住他的后脑,像是握住王后送来的毒苹果——他沦陷了,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在颤抖,恨不得将某人刻在自己的骨头里。

自那个吻以后,迪奥在乔纳森眼中变了模样。他开始恐惧迪奥,恐惧被靠近,恐惧被触碰。迪奥总有理由在大家的面前和他勾肩搭背,表演亲密。乔纳森畏惧真正的亲密。倘若迪奥再一次揪着他的衣领吻他,他必然经受不住。他会回吻,会进一步贴近,实施青春期以来的幻想,打开名为迪奥的潘多拉魔盒。恶龙已经陪伴他多年,他能在勇者的姿态出现在人面前,少了不了恶龙的功劳。

他们磕磕绊绊地以家人的身份撑到同一所大学。迪奥进入了法律系,乔纳森进入了考古系。趣向不同导致分离,乔纳森觉得松了口气,至少他再也不用再和迪奥天天见面。他已经向父亲提出独立,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再需要家里提供支持,因为他已足够优秀。乔纳森拿着奖学金跟教授做最踏实的研究,完全不理会外面的花花世界。他偶尔听闻迪奥一直换女朋友,这没关系,只要迪奥不打扰他,他就可以过得很快乐。他宁愿做迪奥眼中全世界最无趣、满脑子没用的知识学问的书呆子。

乔纳森在大学最后一年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女孩比他小两届,和迪奥一样读法律系,是个各方面很不错的人。老乔斯达说他们很登对,于是乔纳森试着追求她,每天都到她教学楼下接送。然而不到两个月,乔纳森就被对方正式拒绝,理由是女孩觉得他古板无趣,两人在一起时他总是心不在焉。

“你可能更适合做研究。”

乔纳森深思熟虑,决定接受女孩的建议。他向学校申请跟考古队到埃及发掘文物,为期三年。乔纳森有在埃及长住的打算,但不知父亲是否支持。他决定先在埃及待几年,再跟父亲提此事……所有这些关于未来的安排,他都没有告诉迪奥——他自以为和迪奥的距离足够远了,除了每年圣诞的家庭晚餐,他们不应再有交集。偶尔他也会想到小时候迪奥站在病房外等他,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捧着书,看到他抱着漂亮盒子出来时迅速合上书。母亲给的糖都被迪奥放到盒子里,一打开便是五颜六色的甜蜜。那时迪奥还没有说要他的全部,只是点名要他的盒子,仿佛那是他们之间的王冠,谁能拥有它,谁就有资格主宰另一个人。

他有可能和迪奥坐在同一长椅上聊天吗?

他们可能好好相处吗?

是否真的要一人成为勇士一人做恶龙才能继续生活?

乔纳森闭上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希望今后的梦里再无迪奥。他快要忘记迪奥给他的感觉了。没有迪奥,或许他此生都会做一个古板无趣的人,沾染一两个执绔子弟才有的傲慢毛病。 他还可能会孤独,会迷茫,不知道自己该成为怎样的人——

“蠢乔乔。”

乔纳森突然听见了声音。他下床,穿上拖鞋,揉着眼睛走到厅子,看见满身酒气的迪奥正拿着钥匙闯进他的公寓。

“啧。”

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迪奥。他将钥匙丢到一边,大言不惭的说:“听到你要走的消息,我原本打算今晚扭断你的脖子。”

“你从哪得到的消息?”

“在你递交申请表时我就知道了,乔乔,你不要忘记我是跟你一所学校的。你住的公寓,你爸还给我一条钥匙。这几年,我不去找你,你就不来找我,你可真是无情又无趣。”

迪奥拿出一张乔纳森眼熟的表格,当着他的面撕碎。

“你是不是很想要逃?懦夫,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我一定会夺走你全部的东西。你是不是不敢跟我打那个赌?你是不是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乔纳森紧闭着嘴唇,迪奥用口型说赌约。

“她知道你一直爱我吗?”

“我对你的不是爱。”

迪奥哈哈大笑:“我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爱你。”

迪奥讲到“爱”时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估计会信以为真。然而乔纳森实在是太熟悉他了,知道迪奥如何炉火纯青地撒谎,如果迪奥说爱,那必然是不爱,如果迪奥说恨……

乔纳森突然明白迪奥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赌约,他不过是想让自己变得和他一样难堪。迪奥在原地狠狠地瞪着他,一如儿时在他家门口等他一起上学的模样。“我知道你输给我了,”恶龙气冲冲地对勇士说,“所以你才不敢跟我打赌。承认输给我有那么难吗?难道我就不值得赢你一次吗?”

迪奥抓着乔纳森的衣领,将他抵到墙上。乔纳森用膝盖反击,抓住迪奥的手腕制止他对自己挥拳。迪奥踮脚凑近用力地咬,乔纳森的嘴唇都快被他咬出血——他并非真心想接吻,只是吻在他眼里是某种有效的攻击手段。迪奥·布兰度已经坚硬得没有心了,乔纳森被他刺得鲜血淋漓,手心手背都是累累的伤口。

于是,乔纳森狠狠地回击迪奥一个拳头,迪奥立即捂着脸躲闪,顺势用下勾拳打乔纳森的肚子,两人在狭小的公寓大家,脑袋撞击冰冷的地板。迪奥想要乔纳森认输,乔纳森想让迪奥滚出他的人生,谁都不想让谁,不打到两人都站不起来不停息。迪奥再也不对乔纳森讲一句爱或者恨,他只想赢,然后毫不留情地要走他投注在乔纳森身上所有精力、时间和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他们打到昏天暗地,最后像一对搁浅在沙岸上的鱼瘫在地上。乔纳森依然紧紧地抓住迪奥的手腕。迪奥面朝着天花板咳嗽,听见十多年的对手在喃喃自语。

“你敢不敢赌你还爱我?我赌你也不敢。”

迪奥转过头去,握紧了拳头。

“我赌。”

“你才是懦夫。”乔纳森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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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赌你不敢”翻译成“敢,还是不敢”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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