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以来,西撒·安德里欧·齐贝林就未曾见过雅努斯神殿大门关闭。罗马对外战争大大小小不曾间断,西撒从五岁开始和弟弟妹妹们一同送父亲上战场,十二岁生日收到父亲留给他的盔甲,十七岁时第一次上战场,十九岁时成了出色的将领。在伟大的执政官卡图卢斯的率领下,西撒和千千万万的罗马士兵将迦太基人赶出西西里岛。
那日,黄昏火红的太阳沉入第勒尼安海的那头,西撒跟着高阶的长官们在岸上清点伤亡人数和船只损失,灰白色的海鸥在他们前方的海平面上掠过,在簌簌的风声中高声唱凯旋之歌。将军赞许西撒在战役中的表现,论战功他能得到一桶酒、两袋珠宝、一匹好马和一个奴隶。然而他年纪小,轮到他挑选战利品时,多数貌美的女奴已被其他人挑走。西撒在低矮的礁石边打量俘虏们,注意到其中有个棕色头发的日耳曼人正半蹲在地上,突兀地吹着草叶笛,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在两人视线对上的那刻,日耳曼人突然停了下来,冲西撒吐了吐舌头,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某种陌生的语言。
“你是什么人?”西撒试着问他。
日耳曼人用不算蹩脚的罗马官方语言回答他:“我是路过的……你们管我们这种人叫吟游诗人。”
“你还会什么?”
西撒弯下腰指着对方手上的草叶笛,那东西拈起来很轻,仿佛随时能乘着风飞过这片海。日耳曼人当着他的面伸出两个拳头,握紧,再摊开,草叶笛一晃眼间从右手转移到左手。“我什么都会一些,还能给你讲故事。”日耳曼人笑嘻嘻地跟他说,“我叫乔瑟夫。你想听什么?我去过雅典去过迦太基,见过大象见过不死鸟,背得下完整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如果你想知道阿克琉斯、阿伽门农和赫克托耳的一生,我可以从夜晚讲到黎明。”
“我想听威尔之子马里奥的事。”
“可以啊。”狡猾的日耳曼人眼珠一转,“他是个英雄。”
当晚,西撒将乔瑟夫领到自己的帐篷。他用树枝和落叶生好熊熊的篝火,从自己的战利品中取出一对石酒杯,邀请他临时的客人供饮——西撒没打算让乔瑟夫当他的奴隶,罗马城对异邦人很宽容,只要有能力,谁都可以拥有合法的身份。乔瑟夫拍拍屁股,在他身旁坐下,月色浇注在他们手中的酒杯,醇美的葡萄酒像是满溢的光。再来一点,再来一点,乔瑟夫如此说道。西撒又给他斟了一杯,问他什么时候才开始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嗯。”
“很久很久以前。”
“嗯嗯。”
乔瑟夫停住了动作,西撒神色微妙地看着他。果然,乔瑟夫挠了挠头,说:“你要听谁的事来着。”
“威尔之子马里奥。”
“……”
火光映照在他们脸庞,西撒和乔瑟夫面面相觑,直到乔瑟夫嘴里咬着的草叶掉落到泥土里。“你在骗我!”恍然反应过来的西撒立即抓住他的手,“可恨的野蛮人,别想逃跑!”酒杯被碰倒在地上,一汪明亮的泉水横在他们中间,他们扭打在一块,浑身沾满青草和美酒的味道,乔瑟夫稍稍占了上风,得意地想要跳开,西撒用腿勾住了他的膝盖,乔瑟夫被绊倒在西撒身上。两人的下巴磕在一起,西撒和乔瑟夫同时吃痛地发出声音。乔瑟夫意识到这边的动静可能会招来别的罗马士兵,便马上捂住西撒的嘴巴。
“安静点。”他说,“你也不想在你同伴面前丢人吧。”
西撒哼了一声。他确实要面子,但也不代表会任由自己的战利品摆布。乔瑟夫俯下身,轻轻在他耳边说:“我不认识马里奥,但我知道马里奥之子西撒,我可以讲讲他的事迹”
“你在什么地方偷听到我的名字?”
西撒可不想听虚伪的奉承话,乔瑟夫过于狡猾,估计又在拖延时间找新的方法从他手上逃跑。“我们罗马人讲究诚信,决不轻饶欺骗我们的人。”西撒咬牙切齿地说。
“我这哪能算偷听呢?我在西西里人中间听他们说你们罗马人打仗有多凶,到海上还能跟在陆地一样横冲直撞。”乔瑟夫分明是故意的,大大地吸入空气,然后卯足劲一口气吹到西撒头上的翎毛上,弄得西撒的耳朵痒痒的。“他们还说你是罗马的金色狮子。”乔瑟夫拨玩西撒的头饰,“我有点好奇,就混进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子。”
“喂!”
“我全招了呀,你不能拿我欺骗你作为理由处罚我。”
乔瑟夫丝毫没有危机感,西撒提醒他说:“如果你落到迦太基人手里,他们会将带不走又没作用的俘虏活埋。”
“罗马人呢?”
西撒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俘虏在哪边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我在罗马住过一年。你们那的氛围还不错。”虽说卫生是不咋地,乔瑟夫心里想。
“罗马对异邦人十分宽容,即便是奴隶,也有机会获得公民身份。”一谈到自己的故乡,西撒的语气便不自觉带上了点自豪。
“那罗马之外的地方你去过多少?打仗可不算数。”
西撒答不上来,从前他可没有向往过罗马以外的地方。他总以为自己生活的城市无可挑剔,但仔细想想,却又仿佛缺少了什么。当他的思绪从童年时在大街上和玩伴们将竹竿当作战马来骑,飘到大理石弹珠射击游戏,飘到雅努斯神殿从未关上的大门,灰色的情绪像是第勒尼安海的浪潮涌上他心间。
“我可以给你讲讲那些地方,这部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骗你。”乔瑟夫朝他眨眼睛,篝火的倒影像是宝石嵌在他瞳孔,“就算不会像阿喀琉斯那样被后人传唱,也能活得很精彩。英雄总是早逝,不能吃到老玩到老多可惜啊。”
“野蛮人的歪理真多。”
“这是事实呀。”
西撒低头看着父亲留给自己的盔甲,想起儿时自己如何送父亲离开罗马城,又是如何从父亲的战友里听到他最后的葬身之地。“但我还是希望,能像我的家族名那样光荣。”
“你可难倒我了。”乔瑟夫摘取一片新鲜的草叶,捏在手里玩,“只有颂歌我是不行的,学起来太麻烦了。”
“那就讲讲英雄的故事。”
“这世上被传唱的可不止英雄哦。”
“比如?”
“比如各种各样的神,貌美多情的姑娘和繁荣的城市。”
“讲来听听?”
“哎呀,太多了,讲不完。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挑出其中的一些,详细地告诉你。”
“来吧。”
西撒松开对乔瑟夫的钳制,乔瑟夫在地上滚了一圈,最后面对面地躺在他旁边。“那我讲到你睡着为止,可以吗?”
“少啰嗦,快点开始。”篝火为他们裹上温暖的色彩,西撒忍住困意,专心地等着乔瑟夫开口。乔瑟夫把手臂枕在头下,不偏不倚地看着他,努力挤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尽管在西撒的视角还是有些好笑。
“很久很久以前——”
乔瑟夫讲天上之火与普罗米修斯,讲大洪水与丢卡利翁,讲朱庇特的风流多情与朱诺的嫉妒。他说维纳斯生于海上的泡沫,是日暮时分西方天际中的那颗比群星都要显耀的明珠。爱琴海那头的希腊少女在春日里头戴花冠,为女神的祭坛铺上厚厚的玫瑰花瓣,祈祷情郎经过街道时注意到她们爱慕的目光。“你是如何从人群中看到了我,我又是如何为你停下来。”异国的情诗像是夜里流转的月光,繁茂的草披上银白色轻纱。当吟游诗人吹起草叶笛,世界沉浸由羽毛编织而成的柔软的梦里,年轻的罗马将领像是孩子一般枕在远方客的麻布衣物上,白鸽乘着肉桂熏香闯进他的睡眠。他感觉到有风轻轻地环绕着他,露水和花的枝叶亲吻他的额头,挠着他的脖颈,然后倏地消散。等到第二天清晨,年轻的将领从金色的梦中醒来,身边空无一人,才气急败坏地发现战利品的逃跑。
“果然不该轻信野蛮人。”
他这么说着,一枚小小的草叶笛从他的鼻子上滑下来。
持久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在海岸边的集会上,执政官告诉所有人,罗马和迦太基已经签订条约,所有人都可以回家。西撒跟着大部队,乘着战船一路飘摇,历时两个月才不情不愿地回到罗马城。时隔四百三十二年,雅努斯神殿终于关上大门。城里庆祝他们的胜利,当他走入喧闹的街道,听见四面八方都有人唱诵新式歌谣。阳光越过高大的城墙洒落到石板路上,西撒竖起耳朵驻足聆听,察觉到离他最近的声源有些熟悉。
“喂喂,野蛮人。”
西撒蹲下来,捡起碎石子扔过去。乔瑟夫从废弃的砖墙上跳下来,一把接过石子,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
“罗马人不仅讨厌撒谎,还讨厌逃跑的奴隶。”西撒嘴上说着不饶人的话,却迟迟没有发出进一步攻击。
“你不会告发我吧。”
“我名义上可是你的主人。”
“那你会给我套上项圈吗?”
乔瑟夫蹑手蹑脚地走到西撒身边,似乎一点也不惧怕他身上的盔甲。野蛮人十分高大,在乔瑟夫靠过来时,西撒隐约地感到身高差上的压力,可乔瑟夫身上既没有盔甲,也没有武器,只有麻布披风和形状奇怪的乐器。罗马人管这样的靠近称之为朋友,但他和乔瑟夫不能算是朋友。野蛮人会音乐,能读懂诗歌,尽管技艺并非精湛,西撒觉得自己还是要给他基本的尊重。
“不会。”他说,“你自由了。”
“喔嚯!”乔瑟夫发出一声激动的惊叹,像那样莫名其妙的语气词不知是从那座城市学来的。西撒差点也被他所感染,跟着感到雀跃——“停一停,你先别激动。”西撒连忙补上自己的要求,“我需要你帮我写我的父亲。”
“颂歌我不会啊。”
“那不是你的本职吗?”
“我可以给你讲故事。”乔瑟夫苦恼地抱着头,他当年在希腊学习技艺时因为讨厌努力,全然没有熟练掌握诗歌的技巧,“城里也有别的诗人,你可以试着拜托他们。”
“可是……你去过的地方比较多。”
“他们也不见得比我少啊。”
西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更好的选择。不知为何,他觉得如果让乔瑟夫来讲述他父亲的事迹会很适合,英雄和他的光荣向来在风里埋葬,只要能被人记住,英雄就不会消亡。当他歪着脑袋想该如何说服乔瑟夫时,对方突然敲了敲他的头盔。
“算了。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也要来和我一起准备。搞不好我要重新开始学呢——啊,好麻烦。”
“……你是怎么在城里混吃混喝的?”
“想知道吗?”
乔瑟夫将先前绕到背后的手伸出来,再摊开,一根羽毛躺在他手心。西撒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敲自己头盔的用意。“你个——”
小偷。
被其他人发现的话,可是要被砍掉双手。
乔瑟夫笑嘻嘻地将羽毛插回西撒的头盔上。“刚刚你的东西掉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你最好安分一点。”
“我是不会被抓住的。”
“那你上次是怎么回事?”
乔瑟夫吐了吐舌头。“这个怎么说呢?人偶尔也会有一两次意外。”
“你的意外可是随时会送命。”西撒皱着眉头,野蛮人的危机感很薄弱,明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却只考虑一时的快活。他想起他在挑选战利品时,乔瑟夫是如何满不在乎地自顾自玩手头上的东西。有时,他会觉得乔瑟夫比罗马街上的孩童更像个孩童。乔瑟夫凑过来观察他面部微妙的表情,恬笑着问:“你在担心我?”
西撒没有否认,乔瑟夫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然后在西撒意识到这是调戏举动之前飞快地退开。
“喂——”
“你们有公共图书馆吗?”乔瑟夫飞快地转移话题。
“没有。但我可以带你去见城里最大的书商,我家里还有一些藏书,以及两个出身于希腊的奴隶。”罗马人习惯让学识高的希腊奴隶给后代传授知识,西撒最初的教育也是来自奴隶老师。
“到底谁更像野蛮人?”
“……罗马会向周边地区学习。”
“到雅典,还是斯巴达?”
反正这也不算是秘密了,西撒叹了口气,说:“都有。”
“你们的勤勉果然名不虚传。”
乔瑟夫拍拍衣服。
“带我去看看你的藏书?”
黄昏时,西撒小心翼翼地带乔瑟夫来到家里。被夕暮染成棕金色的梧桐树枝叶摇曳,桃金娘、月桂和瑞香生长茂盛,院子里玩骑马游戏的两个孩童的身影是西撒的弟弟们。他们用黑麦面包和葡萄酒解决晚饭,随后便举着烛台来到书架前。由于书架长年未经使用,上面积了不少灰。乔瑟夫抖了抖书卷,看到里面的内容是枯燥的史料。他连连打呵欠,又把书放了回去。
“你对你的父亲又知道多少?”
“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他共同出战的人大都没能回来。”
“啊——”这得怎么写,凭空捏造吗?乔瑟夫忍不住在心底抱头哭嚎,余光却瞥见年轻的罗马将领在谈起父亲时温和的面容。
“在别人的颂歌里有提到,他曾是将军手下冲在最前面的将领,身披灰黑色的披风,像疾驰的闪电那样斩获敌人的头颅。他相当的高大,神情严肃,但对妻儿十分温柔……”
西撒想起他和弟弟妹妹们绕在父亲膝下听他讲战场时的情形,他们都敬爱父亲,崇拜父亲。骁勇善战的父亲和慷慨善良的母亲是他们世界的中心。十岁时他曾埋怨父亲在出征后弃家不顾,直到父亲的友人们登上家门找到他,告诉他:“你的父亲是光荣的罗马人,他没有懦弱地死于病榻,而是葬身战场。”在了解真相的那瞬间,他所有的愤懑和不解都转化为家族荣誉感。
“我希望能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
话音一落,西撒便看到乔瑟夫撑着下巴怔怔地看着他,两眼放空,天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野蛮人,你有在听吗?刚刚你这样子绝对是走神了吧!”西撒气恼地说道。他最讨厌别人不尊重他的家族和荣誉。
“我有!我绝对在听!”乔瑟夫挡下西撒即将挥过来的拳头,两人跌跌撞撞落在书架脚下,险些被掉下来的书册砸中,头上没有任何防护铁盔的日耳曼吟游诗人反倒先将罗马将领推到安全的那边,西撒当机立断用右手挡下接下来要摔在乔瑟夫后背的石瓶。他吃痛地喊出声,乔瑟夫立即将他的右手抓过来看,确认无大碍后小心地握在手里揉搓。当他们的目光接触,西撒飞快地抽出手,瞪大着眼睛看乔瑟夫。
“这是我奶奶教的办法,据说能减缓疼痛。”
西撒半信半疑地盯着乔瑟夫。
“你们罗马人不喜欢和别人握手?”乔瑟夫有点心虚。
你这哪里是握手,西撒皱着眉头,收起双手。“我们的右手是用来握武器的。”
“喂喂,现在可不是在战场上。”
“你不是罗马人。”西撒认真地思考某人成为合法公民的可能性,最终点头得出结论,“如果你勤勉三年取得合法身份,我就在你面前脱下盔甲。”
“这个太难了。”说到要努力,乔瑟夫就立马在脑海里划去可能性。况且,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多作停留。
“也是。”
西撒不知为何想象到乔瑟夫跟着商队到处旅行的模样,他大概会像献给卡庇托林女神的鹅那样聒噪,日日夜夜裹在麻布披风里行走和睡觉,在绝大多数时间都很狼狈,但只要他开始吹笛子或者讲故事,人们便会围在他身边。就像此刻,西撒也学着乔瑟夫的姿势,手撑着下巴,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竖起耳朵听乔瑟夫说话。“我希望我父亲的名字和事迹随着你的脚步传遍罗马和邻邦。他总是出现在别人的颂歌里,关于他的事情只有片段。如果你将这些串联起来单独成篇,人们更能记住他。”他再一次阐述自己的目的,希望乔瑟夫认真对待自己的请求。
“就用你记忆里的父亲不好吗?无论他有无功绩,他在家人面前永远是高大的。”
“可是……”
这作为英雄来说会不会有些平凡呢?
西撒闭上眼睛冥想,有风在他想象中的远方城市盘旋,声音和光线涌进巷道的每一个角落,衣衫褴褛的孩子和穿华贵长袍的白发老人同在一条石板路,淘气鬼们用大理石弹珠撞击老人扔在地上的胡桃。商人和诗人远远比手持长枪的士兵多,所有人都能识字,所有人都会算术。十二铜表法刻在石柱上,贵族不能任意解释法律,平民也能像现在罗马公民那样享受按律量刑。那些细碎的,平凡的小事爬满他们的生活,每一个人都能着眼身边最亲密的家人,无数个完整的小世界熔成明亮的大世界。
乔瑟夫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这世上被传唱的可不止英雄哦。”
“马里奥·齐贝林……他先是我们的家人,再是好士兵,最后才是罗马人的英雄。”西撒靠在书架,尘埃宛如星辰的碎屑一般抖落下来,乔瑟夫在他身边窸窸窣窣地翻着书页,那声音多像他儿时在睡前玩的沙锤,难得的安宁和散发着熏香的麻布披风一同铺展开来。
在疲惫沉入眉心之时,他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他的眼皮上。
“写好了。”
天亮了,乔瑟夫摇醒西撒。初生的太阳衍射光芒,房间里一片曚昽,淡淡的苦橙花香萦绕在枕边。西撒睁开眼睛时,乔瑟夫已经将行李收拾好,坐在地上把玩他的羽毛发饰。简短的问候过后,西撒问乔瑟夫他能否先试听一下。
“当然可以。”
乔瑟夫抱起他的里拉琴,美妙的琴声像流水一般缓缓淌出。比起庙堂之上的奏乐,乔瑟夫的弹奏更为随性、生涩,但声声轻柔。四散的音符融进橘黄色的晨昏里,孩童的玩具撞到院子里的梧桐树,新叶和花的蓓蕾铺天盖地。西撒仿佛看见幼时的自己推开大门走出屋外,看见母亲正擦拭父亲的盔甲,弟弟妹妹们靠在父亲的腿边打盹。日耳曼吟游诗人吹着口哨,把鲜花环放在维纳斯女神的祭台上,所有光都被收拢成一束水流,葡萄美酒倒在暗绿色的玻璃杯里。
曲子演奏完毕,乔瑟夫放下里拉琴等西撒的评价。他始终嬉皮笑脸,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西撒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仔细回忆刚刚的演奏,确认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
“唱词呢?”
乔瑟夫吐了吐舌头,没有正面回答。“你想起他了吗?”他问。
“想起了。”
“这就够了嘛。”乔瑟夫说,“你要的是写给父亲的歌。”
西撒先是愕然,接着嘴巴张成圆形。“是这么说没错——”他拉长了音,又顿了顿,“我确实想到他了,他的轮廓,他的模样,他的声音……还有他陪在我们身边时发生过的小事。”
父亲就像是一团白雾,从好几支颂歌的片段中走出来,卸下盔甲跳进家人的回忆里。他原本的模样没有杀敌时的锐气,只有昙花般绚烂短暂的慈爱。他将宽厚的手掌放在自己所爱的妻儿头上,然后在金色的风里消散。西撒的眼睫毛颤动着,颤动着,五岁时他是如何站在雅努斯神殿敞开的大门边上目送父亲离开,十岁时他又是在那里等着父亲回来。揭开那些光鲜明亮的记忆片段,他只觉得自己十分想念父亲。
风一般温凉的吻落在西撒的额头上,他的视线撞上乔瑟夫的眼睛。“我想安慰你呀。”乔瑟夫慌乱地解释道,“你刚刚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没有,你绝对是想多了。”
“我不信!让我检查检查你的眼睛。”
说着,乔瑟夫便动手拨西撒的左眼皮,只是他的动作没有从小训练战斗的罗马人快,西撒迅速地抓住了他的手掌,拉到自己的耳畔。接着,西撒又使力踮起脚,仰起头来舔咬乔瑟夫的嘴唇,像是含住树上结的成熟樱桃那样,引导着乔瑟夫的舌头进入他的口腔。他们同时尝到雨后新草般冒出的甘甜,乔瑟夫双手捂住心脏,假装自己刚刚被淘气的神明射中一箭。
“这是谢礼。”
西撒松开他,重心又回到自己脚上。乔瑟夫一边小声念着罗马人可真热情,一边用手扣住西撒的手掌,两人的掌心来回摩挲。“你这样叫我怎么舍得离开罗马?”乔瑟夫哀叹,“太难办了!”
“你可以留下来。外邦人勤勉工作三年就有机会获得罗马公民身份。”
乔瑟夫冲西撒摇摇头。“可我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呢。那首关于你父亲的曲子,你难道不希望更多人能听到吗?”
“你还会到罗马来吗?”
“会。每年,哦不,每个季节,我都会给你消息。”
“每个月。”西撒说,“万一哪天我要离家出战呢?”
即便今日雅努斯神殿关上了,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重新打开。在罗马强盛起来之前,士兵的脚步不会停下。西撒是他们中的一员,继承了父亲的盔甲。
“那我一定会先找到你。”
“你找到我能做些什么?”
“干本职啊。”乔瑟夫说,“除了颂歌我都会。”虽然都不咋地,他在心底承认这点。
“荷马史诗我都要听腻了。”
“那我讲讲我在路上的事?”
他们的目光对接,乔瑟夫看到西撒眼里的留恋,或许对方想过跟他走,但罗马人有罗马人的生活,院子里又传来西撒两个弟弟玩骑马游戏的声音,再过几年,他们也会穿上盔甲牵着马匹跟执政官离开罗马。
“下次你也多讲讲你自己?我想有一手资料,翻你们的史料可麻烦了。”
“等我凯旋的时候,会第一个告诉你。”
“那你可一定要回到家里来。”
在乔瑟夫站起来之时,年轻的将领仰起头看他,晨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温柔得像一个吻。恍惚间,西撒听见风从四面八方涌来。
“再见啦,罗马的小狮子。”
“再见。”
吟游诗人背上古怪的里拉琴,乘着朝霞与金色的风离开罗马城。他的足迹必将遍布罗马与它的邻邦,如果有人为他的琴声停下来,给他铜币或是一壶酒,便能听到他讲述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若是他心情大好,人们还会听见他唱:
“我爱的人啊,他勇敢而又柔软,像金色的大海一般思念着家人。他的祈愿乘着白鸥经过镶嵌夕阳的沙岸,经过林木葱郁的洼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