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西】Just yesterday/昨日在怀

※二战背景

炮火声渐远,西撒·A·齐贝林觉得自己可能是落单了。自从战机迫降以来,他不得不在流弹中窜逃,身上仅剩磨钝的军刀、打火机和两包压缩饼干。他在战友的尸体上找到仅剩三发子弹的步枪,这或许还不够让他在附近的树林猎到晚餐。

时间不多了。按照战场上的习惯,没过多久就会有人来清理战场。西撒既不想成为对面的俘虏,也不想被集火扫射。他掩人耳目地撤退到岩石后,经由烧焦的灌木丛遁入树林。越到深处,周围的草越高,为他提供天然的掩护。这样一来,他被其他人发现的几率也会大大减小。

凭借脑海中的地图,西撒粗略规划自己的路线。如果按着这个方向走的话,没准他能到海边找到回意大利的船只。十分钟之后,他在两点钟方向发现一个可以歇脚的小山洞,立即停下来打探它的情况。

西撒先是往洞口扔一块石头,许久,再往洞里扔树枝。两次洞里都没有动静。在第三次他想扔点什么的时候,有人出现在他背后。西撒抢在对方攻击之前抽出军刀做好招架,两人立即扭打在一起。奈何对方的体格稍胜一筹,他占的先机并没有发挥多大作用,更过分的是,对方的攻击方式毫无底线——西撒看到他的手突然往地面一抓,紧接着新鲜的泥土全数撒在西撒脸上。

西撒一时间落在了下风。他一边甩头,一边挥空拳,对方却嬉笑着叫停。“我们能不能先休战?虽说是先到先得,但我也可以大方地让你一半位置。喂喂,听得懂吗?你是那一边的?”眼前人手舞足蹈地跟西撒说话,先是用英语,再是用蹩脚的法语和德语,胸前的美国陆军标志很让人不舒服。西撒不耐烦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皇家空军制服,向后撤了半米。

“我知道你是对面的啊。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逃兵。我叫乔瑟夫,你呢?我可不想一直叫你对面的朋友。”

乔瑟夫不顾西撒如何瞪眼示意他赶紧离开,大无畏凑近过去。“你能听得懂英语吗?我不怎么会意大利语。”他朝着西撒摊开双手,证明自己没拿着武器,“朋友!朋友!爱与和平!”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瓜的口号?西撒暗自在心里想,手不自觉收回了军刀。乔瑟夫看到他的反应很欣喜,哼着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对面的朋友,快告诉我你的名字,快告诉我你的名字……”

西撒摘下脖子上的军牌递给乔瑟夫,对方挠着头问他上面的名字怎么读。西撒用意大利语教给他如何念自己的名字,然而对方只记住名字就放弃了。“就叫你西撒不好吗?你的姓氏好难读。”乔瑟夫没法模仿意大利语中的卷舌,西撒觉得自己的名字在他口中有种奇怪的羞耻感。“西撒?西撒!我读对了吗?”

乔瑟夫像只聒噪的鸟在西撒耳边叫个不停,直到西撒向他比了个ok手势。然后他歪着头说自己饿了,问西撒有没有余粮。西撒分给他半块压缩饼干,他居然毫不迟疑地咽下去。对五分钟前还是敌人的人不设防备,这样的人西撒头一回遇见,他甚至想象不出乔瑟夫原本的生活有多无忧无虑。

西撒在乔瑟夫身边坐下,开始思考该怎么用英语拼写乔瑟夫的名字。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在洞口完成陷阱和防止野兽入侵的木栅栏。西撒在通风口生好火,乔瑟夫不知从哪掏到一窝鸟蛋,扬言要把它们当做晚饭。只可惜乔瑟夫糟糕透顶的厨艺让前两个试验品都惨不忍睹,西撒只好接过麻烦亲自动手。

十分钟后,他们将就着咽下几颗味道寡淡的鸟蛋。西撒把剩余的蛋壳埋起来,以防味道招来不友善的生物。乔瑟夫蹲在旁边好奇地看他的动作。“你以前有过野营的经验吗?”他问。

西撒并没有跟他闲聊的心情。对方毫不避讳战场上的事,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是个逃兵,甚至理所当然地把西撒当做他的同类。炮弹横飞的情形历历在目,西撒没法停止回想,他把自己裹在草叶堆里,装作听不太懂英语,放任乔瑟夫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以前我在英国的时候,经常逃出学校到处玩耍,家里人几乎管不到我。他们总对我说,乔乔,好好学习不要太贪玩,但我最讨厌的字眼就是努力和加油了。”

乔瑟夫宛如一台投了币的点唱机,话没讲完绝不停下来。西撒开始后悔早些时候没挑时机让乔瑟夫闭嘴,他现在完全被对方当作树洞。他闭上眼睛,听到乔瑟夫在他身旁躺下来,两人的手臂蹭到了一起。他丝毫不想给乔瑟夫腾地方,但对方狡猾地挨近他,直到他像只山猫那样噌地坐起来,乔瑟夫才无辜地举起双手。

“夜里很冷,如果不相互取暖的话,我们都会被冻死。”

“不要。”西撒努力让自己的英语听起来没那么蹩脚,但下一秒他立马反应过来——他露馅了,白装那么久听不懂英语。于是,他又煞有介事地用意大利语补充道:“如果你是女孩子,我会考虑被你抱着睡觉。”

可是乔瑟夫还是眼前一亮。“原来你还是听得懂的。”

西撒摇头,然而无济于事。

“我可以教你英语,然后你来教我意大利语,这样我们算是公平交易了。我啊,人生第二梦想就是跑到意大利娶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回家。”

“战争还没结束。”

“对我来说,它早该结束了。”乔瑟夫满不在乎地说道。

西撒听着这话就很不舒服。至少别在我面前这么说,他心想。“在战场上,你我还是敌人。”西撒委婉地提醒了下双方的立场。“虽然对你们来说,我们是不正义的那方。”

“你呢?是怎么看待我们的?”

“你们是……”西撒望着乔瑟夫军服上的美利坚陆军标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小少爷参军估计是玩票性质,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西撒觉得自己没法向他解释情况。

自打叛逆期过后,西撒再也没做过有辱家门的事。无论是应召入伍还是飞行员训练,他都尽到了自己的义务。然而,当他上战场时,却发现现实和宣传口号完全不同。他们的队伍士气低落,几乎没人有心应战。

“我原本的任务,是要去炸平民区。”

“难怪你一副根本不想干的样子。”乔瑟夫原地打了个呵欠,“所以你不会怪我把?我那时在战壕做侦查,看到你们不少人飞得慢吞吞的,于是随手就用旁边的高射炮把你的飞机打下来。”

“你刚刚在说什么?!”

西撒一下子就清醒了。原来他们之前交过火,难怪乔瑟夫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把你的飞机打下来的人是我。”乔瑟夫大言不惭地说,“我这不正好帮你摆脱烦恼吗?”

“我差点就被你轰死了。”

“我有留给你足够的跳伞时间,而且我打的位置不怎么影响降落。”

乔瑟夫笃定地朝他点头,保证自己没有在说假话。西撒觉得他的炮弹也未免太准了。“你之前有受过相关训练。”

“三天。”乔瑟夫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我人生第一梦想就是当个飞行员,但训练太辛苦了。”

“你以为上战场是来玩的吗?”

“因为看上去很有趣啊。”乔瑟夫脑海里闪过艾莉娜奶奶说他父亲是个飞行员时的情形,漫不经心地将想象中的画面定住,再放大。“你是飞行员,对吧?开战机有什么好玩的事,能不能讲给我听?”

西撒看到乔瑟夫眼里有着些许寂寞,突然明白对方为什么一直想方设法挑起话题找他聊天,像乔瑟夫那样的人在军队只会比他更不习惯。“训练很枯燥,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在天上的感觉不坏,除了坏天气和鸟类都要及时绕开,其余时间都挺自由。”西撒慢慢找回第一次飞上天空时的感受,“你会感觉自己离云层更近了,但太阳还是很遥远。”

“有办法离太阳更近一些吗?”

“没有。我们还不能飞太高,超过一定高度气温会骤降。”

“所以飞行员都穿得很严实?”

乔瑟夫上下打量西撒,他的目光没有什么特别含义,但莫名地让人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西撒避开他的视线,说话的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不然身体会被冻僵。”

“难怪你现在不觉得冷。”乔瑟夫一边搓手,一边呼出白气。篝火没法完全抵御霜寒,而长夜漫漫,衣物不足的乔瑟夫没准真的会冻死在这里。虽说他是战场上的敌人,但西撒觉得就这么放着不管也有违人道主义。

“你可以靠过来。我把外套分给你。”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乔瑟夫裹挟着草叶、树皮和新鲜的泥土蹭过来,西撒不自觉地别过脸去。“你有洁癖?”乔瑟夫往西撒的脖子间嗅了嗅,像只不安分的巨型犬那般拱来拱去。“这是什么味道?意大利佬在军队也会用香水吗?”

西撒被乔瑟夫的头发扎得有点痒。“你几天洗一次澡?”

“从前天开始就没机会洗了……等等,你别把我推出去,外面很冷!”乔瑟夫突然哇哇大叫,西撒赶紧捂着他的嘴巴,生怕他的声音引来难以招架的野兽。乔瑟夫趁机扣住了他的后背,不让他挣脱得太远。“唔,唔唔。”西撒稍稍松手,乔瑟夫快速又小声地说:“让我抱着你睡好不好?我不想冻死啊。”

“先把你的右手从我的衣服里拿出来。”

“可是我真的好冷。”

乔瑟夫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带了些孩子气的委屈,西撒也没法分清对方是真的冷,还是想对他上下其手。他在队里见过类似的人,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和一两个亲密的队友相互摸对方的屁股和胸膛。他对男人没兴趣,所有的邀请都被他拒绝了。但他对年纪比他小的人撒娇很没辙,比如现在的乔瑟夫。

西撒叹了口气。“十分钟之后,你得把手抽出来。”

说是十分钟,但他们的身上都没有钟表,也无法估算准确的时间。不到一会儿,西撒就发现乔瑟夫先一步睡着了。或许是白天实在是太累了,乔瑟夫的鼻子发出轻轻的鼾声。西撒不忍心将乔瑟夫摇醒,何况他自己也累坏了。

西撒徐徐闭上双眼,梦里有绵延不绝的山峦和轰隆的火炮声,太阳明朗的光线攥住他的神经。他仿佛像是一株沐浴在火海里向日葵,和千千万万的同伴一起迎接即将袭来的死亡。

它们不允许拥有自主的意志,也不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呼啸而来的子弹打穿无数植物的枝叶,无论是它们,还是对面的人都伤痕累累。有许许多多的同伴被连根拔起,西撒也是其中的一个。然后,他彷徨四顾,像是迷失在风中的种子,直到在颠簸中被抛下——

死神唯独没有带走他。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射入山洞,西撒被乔瑟夫的辗转吵醒。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乔瑟夫迷迷糊糊地拉住他的手臂,问他要去哪。

“回意大利。”

乔瑟夫突然睁开眼睛,蹬了蹬腿。“你先等等。”

“这片森林的最南边有路到码头,如果你想乘船回美国,到那里时往我反方走。”

“你就这么回去没问题吗?”

“我可以先隐姓埋名一阵子。”

“被发现的话下场会很惨吧。我有个提议,你可以跟我回美国。我们那接收了不少意大利移民。”

西撒听着这话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你别忘了我们还是敌人。”

“可我们已经离开战场了。”

乔瑟夫吊儿郎当地翘起腿,跟着嘴里衔着的草叶一晃一晃,西撒才注意到他前胸口袋里似乎装着东西。“那是什么?快交出来!”他突然用手肘压住乔瑟夫的肚子,对方痛得哇哇直叫,但丝毫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不到一会儿,乔瑟夫就主动高举双手表示投降,西撒探进口袋取出可疑物。那时一张小小的合照,站在中心的是名优雅的黑发女性,她的周围环绕着好几个孩子。

西撒立马认出照片上六年前的自己。“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唔,因为她是我妈。”乔瑟夫连忙吐掉嘴里的草叶,“你这嫌弃又失望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丽莎丽莎老师的儿子居然是这德性。”

西撒将照片拍在乔瑟夫的肩膀上,目光在乔瑟夫和丽莎丽莎老师之间来回比对。乔瑟夫稍感到自己被冒犯,也学着西撒用手指来回比划。

“抢了我妈十年还被她引以为傲的家伙,真人比照片更不可爱。”

“这就是昨天你把我轰下来的理由?”

“是有这么一部分的原因。”乔瑟夫坐直身体,脸贴近西撒的鼻尖,“放心,我会告诉她,你虽然不太好接近,但总体还算个不错的家伙。”

“老师回国后还好吗?”

“她在骂我的时候挺精神的。”刚想倒苦水的乔瑟夫看到西撒正在蹬他,灰溜溜地转移话题,“你不来美国吗?你最敬爱的老师就在纽约,曼哈顿下城有个小意大利,那里也有很多你的同胞。或者你有没有姐妹,我可以跟你到意大利。”

“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我在追逐我人生第二梦想。”

“现在躺回去做白日梦还来得及。”

乔瑟夫抬手拨开西撒的刘海,直到西撒拍开他的手才移开打量的目光。“你的瞳色在意大利人之中很罕见,我在曼哈顿从来没碰到过这种。就凭这点,我对你真人的评价比照片多加两分。”

“在意大利,你对其他人动手动脚可是要挨揍的。”

乔瑟夫眨了眨眼,又凑近了一些。“我只是以欣赏的眼光来看待,没别的意思……”

话未说完,西撒的拳头就落到乔瑟夫的右半边脸上。“我提醒过你了,山姆叔家的流氓。没事不要突然靠过来,也别乱说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我现在没这个心情陪你玩。”

西撒站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而乔瑟夫一边赖在地上不动,一边抱怨他下手太重。“如果你不想在这片森林迷路,最好跟紧点。”西撒说,“看在老师的份上,我会帮你一把。”

他们花了些许时间,消去在山洞过夜的痕迹。乔瑟夫虽然生性散漫,但在这种时候,仍会听从西撒的指示。他是个聪明的士兵,动手能力中上,不一会儿就领会了野外求生的要点。水、火、庇护所和食物,这四要素之中他们缺水和食物。

乔瑟夫善于观察动物,找水的任务落在他头上,西撒则是沿路拾取能食用的东西。他们低调地前进,轮流侦察四周,确保另一个人心无旁骛地解决当前的短缺。浓密的树木为他们提供各种掩护,他们好几次绕过了中型的野兽。乔瑟夫认为他们联手是能够战胜它们,但西撒更倾向于不主动挑衅。

“熊肉不是一般的难吃。”

“但我想吃肉。”乔瑟夫望着西撒用衣服兜住的野果和植物,“前段时间我们那伙食很差。”

“如果你能找到鱼的话。”

不死心的乔瑟夫顺着小动物的脚印,拨开遮挡视线的树叶,在一片低矮的灌木后找到一条小路。他们顺着路走,不一会儿就听到了潺潺水声。在正午的时候,他们抵达溪边,阳光穿云破雾而来,漫射在水面上如同一层轻纱。乔瑟夫欢快地灌满自己的行军壶,正想扭头问西撒要不要喝水,却发现对方正在脱上衣。

“你这是要洗澡?”

“不然呢?”

乔瑟夫差点把水撒了。“意大利佬都这么臭美吗?”

“你闻闻现在你身上的味道。”

乔瑟夫稍稍闻了下自己的衣袖,半晌,才尴尬地说:“我觉得还好。”

西撒把外衣扔到一边,看到乔瑟夫正僵直地背对着他。“你再不洗澡,等到走出这片森林时,没人愿意站在离你两米以内的地方。”

“我……”乔瑟夫咽了咽口水。

“你不会游泳?”

“没有的事!”

西撒立即扔下一个刻薄的评价。“你就是邋遢。”

明明是你在让人浮想联翩,乔瑟夫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良心一败涂地。“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跳下来跟你一起洗。”乔瑟夫一边不怀好意,一边转向西撒,“我好歹也是处在气血方刚的年纪,而且昨晚我就发现你说话虽然很讨厌,但内里还挺热情的。”

突然飞来一条鱼砸在乔瑟夫的脸上,随即而来的是一长串意大利语的脏话。“所以你昨晚是在装傻?”西撒在最后补了句英语。

“我那时是真觉得冷,其他都是顺便的。”乔瑟夫双手牢扣活蹦乱跳的鱼,目光上下打量水中的西撒。“隔着衣服摸不出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火辣。”

“谢谢夸奖。”西撒咬牙切齿地说,“你也比我想象中要无耻。”

“不够无耻还能怎么让你停止装傻?你早就发现我对你有兴趣,但迟迟不给我机会。”

“我们是敌人。”

“你不讨厌我,是不是?”

乔瑟夫直直地看着西撒的眼睛,这个坏小子就没打算拐弯抹角。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对喜欢的人吹口哨,然后将选择题都抛给对方。他甚至还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慢慢地打开别人的心扉,攻城略地。

“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差,成天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神经大条,比起士兵更像是到这里来观光旅游的富家子弟。后来,我觉得你很吵,像只开屏的公孔雀在我周围转来转去,想无视但根本无视不了。之后,你的幼稚和无耻跌破我的想象——”

西撒披上衬衣,稍微避开乔瑟夫的目光。

“你本性不坏,也足够聪明。只要你有心,没什么事你是办不到的。你的计划……很周全,从把我轰下来到山洞过夜,每一步你都准备好了。你从不担心自己会死在我手下,放下武器扔掉所有防备,直白得让人不知所措。”

乔瑟夫点头。“我在赌你是不是个好人。”

“你有够狂妄的。”

“我老妈经常说起你,你是她引以为傲的学生,我想她不会看错人,不过——”

“我们是敌人。”西撒补充道。

“不是这样。”乔瑟夫趴在石块上,用手撑着下巴,“我啊,嫉妒过你。我老妈总用你来提醒我有多懒,再加上照片上的你,确实很引人注目。我自认为自己长得挺帅,在看到你真人时,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

“后半句我不想知道。”

“你只要确认对方没有敌意,就不会伤人性命。为人仗义,哪怕对方和你立场相反也不会见死不救,是个温柔的笨蛋。”乔瑟夫看着西撒泛红的耳根,心里却想偷笑,“最重要的是,你还是个飞行员。”

“你对飞行员有什么特别的执念?”

“我说过了,飞行员是我人生的第一梦想。训练太累了,也没有捷径,不如直接抓个飞行员实在,所以你各方面都是我的理想。”

乔瑟夫对着西撒吹口哨,惊飞几只停在岸边喝水的野鸟。他们短暂地视线交汇,乔瑟夫看到西撒眼里颤动的光,然后涟漪和回响一起漾开,像是有水珠从头发上滴落到手臂上,就连皮肤下的骨头都能听到啪嗒一声。

“不行。”西撒说,“我觉得,至少现在不行。”

“假使战争结束呢?”

“我会跟你走,到美国探望丽莎丽莎老师。”

西撒这真是狡猾的回答,乔瑟夫暗自想。“那如果战争还没结束,我就你走。”

“跟我回意大利,你的下场将十分悲惨。就连我,也身不由己。”

“我一点也不怕,办法到时候再想。”乔瑟夫毫不犹豫地加上这一句。

他们在离溪流一定距离的地方扎营,这样既方便取得净水,又能远离野兽。西撒负责挑选合适的空地搭建庇护所,他利用战前在大学里学到建筑知识,将手头上材料用到极致。首先,他找到一棵结实的树木,并以此作为支撑,用草藤将它和别的支架绑在一起,再一层一层搭上树枝和叶片。确保庇护所足够稳固以后,他又爬进里面,在地上平铺干草和树叶作为夜间的保暖措施。

完成这一切后,乔瑟夫提着几条新鲜的鱼回来,于是他们着手开始生火。乔瑟夫自觉把烹饪的工作交给西撒,跑到一边去烘干自己和西撒的衣服。时隔几天的洗澡,让他变得神清气爽。抱着总算不会被嫌弃的心理,他又一次凑到西撒身边捉弄对方,却被对方第一时间发现并打发去做防兽陷阱和挡风墙。

乔瑟夫嚎叫着削尖刺,埋在西撒预先挖好的坑道里,再盖上一层落叶作为掩盖。接着又找来石头,稳固已有的栅栏。挡风墙是他花时间最久的东西,哪怕等到西撒烤好鱼,他都还没能完成一半。西撒扶着额头让他赶紧过来解决饥饿,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回篝火边,趁西撒专注于用野果汁调味时偷偷往脸颊上啄一个吻,毫无防备的西撒果然被吓得肩膀一颤。

“我已经做好左半边脸也肿起来的准备了。”乔瑟夫原地伸了个懒腰,扭头看西撒没有抬手揍他,更是心安理得地往西撒那边蹭。“哪一条是我的?”

西撒随手递给他一条烤好的鱼,乔瑟夫一边吹凉一边从边缘开始品尝它的滋味。“感觉酸酸甜甜的,味道倒不坏。”他看了眼剩余的野果,“你是从哪学到这些的?”

“我父亲曾经带过我去野营。”

“真好啊。”

乔瑟夫吮了一口鱼肉汁。他还没见过他父亲,只能从祖母和母亲的口中捕捉关于那个男人的细节。她们都说他是个飞行员,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他看到西撒敞开的衬衣和裸露的手腕,想起西撒也曾和他父亲一样碰过战机的操作杆。

“海阔天空是种怎样的感觉?我的意思是,坐在战机驾驶座上时,会不会觉得很自由?”

“我可不是自愿坐上去的。”西撒说,“你觉得坐在束缚椅上会是什么感觉?”

“有那么夸张吗?我——”

乔瑟夫本想说,自己报名体检参军,仅仅是受了电影开映前广告的影响。帅气的军装会让他热血沸腾,他以为只要跑到祖母和母亲管不到的地方,就能获得自由。然而,他发现自己不过是在挥霍幸运,这世上还有许多像西撒那样不情愿走上战场的人。

他还未体验过,什么叫做濒临死亡。

“你试想一下我的生活。”西撒说,“每次经过天空,都得注意周围有没有炮弹冲过来,和我同期入伍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他们连抚恤金都没有人签收,遗体就和集体残骸一起埋在战场里。”

乔瑟夫能感觉到西撒在克制自己的愤怒,像是密密麻麻的尖骨刺破皮肤而出,转眼间殷红的悲伤覆盖创口。

“我不是懦夫,但我不想因为几句口号不明不白地死在陌生的国度。每天都有人谈起故乡的人和事,重复地提到罕见的家书。刚开始时,我们都以为会改变生活摆脱饥荒和贫困,但现实却相反。消息是封锁的,我们不知道家人和朋友是否活着,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活着。

“大家都知道没有胜算,我们只是弃子。开战前有不少人逃跑,但大多数都被抓回去,和俘虏们一同被处决。他们几天前还是同伴,我们却要为他们的死保持沉默。”

西撒盯着乔瑟夫扔到地上的鱼骨残渣。

“你在问海阔天空是种怎样的感觉?我更想问你到底怎么才算是自由。”

乔瑟夫挠着头看西撒,他也不知道什么是自由。当凑近西撒时,总感觉到对方身上有股隐秘的绝望。尽管西撒习惯在陌生人面前维持骄傲,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乔瑟夫在山洞时便有所察觉,因为西撒不止一次提过他们是敌人。他问西撒如何看待他们那方,西撒却告诉他自己身负着不光彩的任务。

比起放下自尊说蹩脚的英语,西撒更在意流失的正义和荣光。

“自由就是活着……嗯,可能由我来说没什么说服力,但人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做很多事,像是反抗和争取什么的。”乔瑟夫拍了拍西撒的肩膀,希望自己多少能让他振作起来,“我迷恋的不只是你的外表,你本人还算不赖,除了有时脾气有点坏。我是觉得你是个好家伙,才想着把你带走。”

“我不跟你走。”

“那我跟你走。”

西撒叹了口气。“为什么你总能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如果真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黄昏降临之时,乔瑟夫在西撒的帮助下竖起两面挡风墙,这下他们便不必担心夜晚的风和水汽带走他们的温度。西撒的外衣还未干透,只得放在火边烘干。在他搭第二个喷嚏时,乔瑟夫问他要不要到怀里来,他果断地拒绝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说完,西撒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这样会感冒的。”乔瑟夫随手掂起一片干净的树叶,对折,捏成一支小小的叶笛。“你要是病倒了,我们都没法走出这片森林。”

西撒这才挪过来,不情愿地把头靠在乔瑟夫的胸膛上,乔瑟夫迅速用外衣将他们裹紧。西撒发现自己现在完全被乔瑟夫限制了行动,对方还趁机往他的耳朵吹气,撩拨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的下一句是无耻。”

“无耻。”西撒感慨,“你果然又在算计我。”

“那我也是等你主动跳进圈套。你先别乱动,我保持忍耐也是很考验良心的。”乔瑟夫把头埋在西撒颈间嗅,“你果然有在用香水。这味道是古龙水吧?我可以来一点吗?身上有你味道的感觉会很棒。”

“这可不是随便就跟人共用的东西。”

“类似专属标记?”乔瑟夫立即反应过来。

“你说得太暧昧了。”

“你们意大利人不是很会说肉麻的情话吗?像是‘你是我的太阳,我是你的月亮’之类的。”

“你从哪里听到这种东西?”

“电影。”乔瑟夫说,“丽达·伯雷利和阿莉达·瓦莉都是有名的意大利美人。”

“我们意大利美人遍地。不过太阳月亮这种说法未免太老土了。奥维德在《爱经》里将爱情比作被爱神的利箭射中,‘就像征服恒河土地的酒神巴克科斯,你借众鸟牵车,他却用众虎驱驰。既然我可以成为你神圣的征服对象……’”

西撒突然打住了。

“怎么停了?”

“我感觉我又被你算计了。你刚才一直把话题往那方面带,居心叵测。”

乔瑟夫哀叹。“想听情话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的衣服干了,你快放开我,否则我会让你的左半边脸肿起来。”

乔瑟夫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让西撒站起身穿上厚实的外套。这下他没有借口贴近西撒,只好重新玩手上的叶笛。他将它的一头含在吹气,悠长的音调从中流淌而出。

“这首是什么?我好像听过。”

“《把我葬在哭泣的垂柳下(Bury Me Under The Weeping Willow)》。”乔瑟夫委屈地说,“你刚刚可是又把我甩了一次。”

西撒背对着摇曳的篝火,看了乔瑟夫足足有三秒,才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刹那间,温暖的灰色笼罩过来,乔瑟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叶笛滑落到他们之间的土地上。

“你果然还是喜欢我的吧。”

“但我不能跟你走。”

乔瑟夫垂头沮丧,西撒托住他的下巴,湿润的吻从眉心延展到鼻梁。他们平缓而又有力的心跳通过肌肤相贴渐渐达成同步,直到西撒松开双手,心中的沙盘才开始坍塌。乔瑟夫听见流沙冲散他的城堡,而他是瘫坐在大厅上无能为力的国王。月光仿佛一勺浇淋在他头上的水,他感到刺骨的锋利和冷,像是扎在他心房上的尖刀。

然后,西撒的吻离开了他。

“晚安,我的太阳。”

乔瑟夫徐徐平躺在地上,满天寒星倒进他的眼睛。“你还真是残忍啊。”

篝火继续熊熊燃烧,为了在白天保持精力充沛,他们不得不提前入睡。经过短暂的协商,他们约定双方轮流守夜,前半夜是西撒,后半夜是乔瑟夫。临时的庇护所要比山洞保暖,乔瑟夫免去被冻死的忧虑。他隔着树枝和遮棚听见西撒窸窸窣窣地翻草叶,没过多久便有舒缓的叶笛声传来。

原来西撒也会这个。他一边辗转,一边翻出先前做的叶笛,只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法再次吹响它。就在他正准备放弃之时,西撒那边的乐声也停了。乔瑟夫感觉情况有些不妙,便探出头来看。

“西撒?”

对方没有反应,正对着篝火发呆。乔瑟夫悄悄起身,没走两步就听到西撒对他说:“现在还没到换班时间。”

“我睡不着。”乔瑟夫在西撒旁边坐下,手指在胸前比划。“你在我这里扔了颗炸弹,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这几天的事。”

“至少在我面前,别提炸弹这个词。”

“你——”乔瑟夫的喉咙动了动,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看到西撒正把自己的军牌扔到火堆里,那是作为士兵的身份证明。这世上不会再有西撒·A·齐贝林了。“你的下一个名字是什么?”

“没想好。或许不会再有。”

“西撒·乔斯达怎么样?”

“我没答应过要冠上你的姓氏。”

“我觉得挺好听的,你考虑一下。”

“为什么?”西撒看着跃动的火苗,“我可不是什么光彩的幸存者。”

“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一点?”

“什么都不要做。”

篝火映照在他们的眼睛里,宛如发光的树洞,迎面而来热风诉说刚刚埋葬的秘密。乔瑟夫突然摘下自己的军牌,扔到火堆里。“好了,现在我也是没有名字和身份的人。”他脱下手套,手指扣在西撒的手背上。“我们开始告解吧。我没怎么去过教堂,不知这要走个怎样的流程,你能不能教我?”

“你那边是新教,我不太了解。”

“按你的方式来。”

“我也没有告解的经验,齐贝林家族的人向来问心无愧。”

西撒看着火中渐渐消失的一对军牌,感觉心里有东西正活过来。“我想要自由。”他说,“生而为人的自由。”

他还未死去,胸膛里还有跳动的心脏。当他脱下手套和乔瑟夫十指相扣,他听见来自灵魂深处的声音。上帝未死,上帝从未远离。夜空中的云层像是咆哮着的怒兽,轰隆作响。西撒和乔瑟夫同时睁大了眼睛。

半分钟之后,一道闪光落到离他们两英里以外的地方。

“我们和你们,又交战了。”

西撒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乔瑟夫说什么也不愿松开。“我们逃吧。”他丝毫不慌张地抓住西撒另一边手臂,“你跟我走,还是我跟你走?”

乔瑟夫说过,他什么都不怕,就算跟西撒一起被抓回意大利也没关系——“自由就是活着。”

“三二一,二选一。”乔瑟夫深呼吸开始倒数。“三。”

“我跟你走。”

话音一落,乔瑟夫就开始抓着西撒的手跑。一切就像被乔瑟夫预先计划好了那般,从逃跑路线到逃跑方式无一不妥当,在黑夜中他的方向感甚至比白天还要明晰,西撒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乔瑟夫比他想象中还要狡猾。他正想问乔瑟夫是不是有外援,一架直升飞机早早就停在他们前方的空地。

副驾驶上坐着一个脸上有伤疤的男人,探出门外朝他们挥帽子。“乔乔你太慢了。”他心急地对乔瑟夫说道。

“你怎么会认识史比特瓦根先生?他是我爷爷的朋友。”

西撒一脸惊讶,乔瑟夫却对他挤眉弄眼。

“这个还真是说来话长。我只能先这么跟你说,他也是我爷爷的朋友。”

乔瑟夫连忙将西撒推上后座,他们关上舱门就开始出发。史比特瓦根先生一边碎碎念说着乔乔还真有你的,一边手指在地图画圈指挥驾驶员如何到目的地。西撒被乔瑟夫压在座位上,现在谁都没空管他们要干啥。

“这也是在你计划当中吗?”

“唔,有一部分是。”乔瑟夫伏在西撒耳边说,“我原本就计划着要在这次突击战逃跑,你是个意外。我挺庆幸自己当不了飞行员,不然我就不能在地面第一时间发现你。”

“我是不是该夸你视觉敏锐?”

“你这几年的变化也不大。”乔瑟夫用指腹戳碰西撒脸上的印记,“这个原来是胎记吗?按这个开关你会不会对我更热情一点?”

“不会。”西撒拨开乔瑟夫的手,对方浅而速的呼吸洒得他喉咙发热发痒。“你试试别的方式?”西撒用鼻尖擦碰乔瑟夫的鼻尖,下一秒他们便吻到了一起。金属和火焰的味道交融,所有关于战场上的事烧成甘甜的灰烬。

史比特瓦根先生前面嚎叫着要求他们别在直升飞机上乱来,驾驶员心平气和地说年轻人就是气血方刚。太阳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黎明的光沐浴在他们身上。乔瑟夫问西撒这是不是海阔天空,西撒毫不避讳地与他两眼相望,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是自由。”西撒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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