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西】Dust in the wind/幻世浮生

第一章

一九三八年夏天的尾巴,《浮生若梦》上映了,主演琪恩·亚瑟的海报贴满整面墙。乔瑟夫刚从镍币影院里出来,迎面而来的是街头毒辣的阳光。他拿传单遮挡额头上方,余光扫见一片金色窜进了离他最近的小巷,几分钟后,三两个凶神恶煞的流氓出现在冰淇淋小车前,四处抓人问话。“黑鬼,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意大利佬?”——一个小个子黑人被提了起来,咄咄逼人的追问吓得他不敢发声——其余流氓纷纷拍手嘲笑,他们喜欢看人窝囊的模样。

坐在遮阳伞下饮薄荷气泡水的女孩子们花容失色,裹挟着各种香水味从乔瑟夫旁边跑过。乔瑟夫卷起传单夹在腋下,优哉游哉地走到这群人面前问路,一口英国口音暴露他才来纽约没多久。“你们知不知道诺利塔怎么走?”

流氓扔下手中的黑人小子,指着他鼻子说滚一边去。

“不好意思,麻烦你再说一遍?说人话哈。”

乔瑟夫张开手掌放在耳后,漫不经心的说话语气迅速激怒带头人。你死定了,鼻子歪掉的流氓恶狠狠地威胁他,黑人小子踮起脚告诉他最后不要惹这群人,乔瑟夫却像没听见似的,掂着手里的可乐慢条斯理地说:“别生气啊,我只是来问个路,不会打扰你们很久。”

烈日烤得马路嗞嗞作响,路人们渐渐围上来,像是盯百老汇表演似的观摩乔瑟夫和流氓们。黑人小子险些蹲坐在地上,换作平时他会害怕得逃跑,可现在他倒是想看看乔瑟夫有什么办法对付这伙人。只见乔瑟夫摇了摇手中的可乐,快速拧开瓶盖,一道靓丽褐色的水花射进歪鼻流氓的眼睛。

“你个浑小子!”

歪鼻流氓接连不断地骂脏话,编排乔瑟夫所有女性亲戚和宠物狗。乔瑟夫刚想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密集的脚步声就从巷子里涌出来。“我操,他们果然有帮手!”流氓们见势不妙纷纷撒腿逃跑,乔瑟夫伸长腿绊倒最嚣张的那个,然后顺着声源望去。一群意大利移民在一个金发年轻人带领下正朝这边冲来,黑人小子趁机蹲下地拾起流氓们遗落的东西,推着乔瑟夫的手臂说:“我们也快点离开。”

乔瑟夫张大嘴巴,目光黏在来者身上。“你认识他们吗?”

“这条街上有谁不知道他们!那可是——”黑人小子的声音变小,因为年轻人已经停在他们的面前,一边挥手指挥同伴按住摔在地上来不及逃跑的流氓,一边礼貌地向乔瑟夫点头致意。金色头发十分引人注目,像是纽约大大小小酒吧里常驻的爵士歌手唱得那样,“它好比掂在手中的黄金,好人坏人都想孤注一掷。”如果不是他手中的铁板手,乔瑟夫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穿卡其色风衣的意大利移民是这一带意大利流氓的老大。

年轻人发觉乔瑟夫正盯着他上下打量,恶狠狠地回瞪过去,并语速极快地说了句意大利语。即便乔瑟夫听不懂,也能从中听出不善。眼看气氛突然变僵,站在年轻人的右后方的青年人赶紧站出来,用口音浓重的英语打圆场:“我叫提昂,这位是我们老大西撒。我们老大很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拖延时间,他就等不到帮手了。”

西撒发出鼻哼声,然后不情愿地向乔瑟夫点头。

“这是意大利人表示感谢的方式吗?”乔瑟夫眯起眼睛,佯装一脸狐疑地望向西撒,西撒僵硬地撇开脸——乔瑟夫从此可以断定西撒听得懂英语,只是不愿开口讲。他来美国多久了?跟谁住在一起?乔瑟夫对西撒更好奇了,但黑人小子拉住了他。

“我叫史摩基,是个路过的。”

“乔瑟夫·乔斯达,”乔瑟夫的目光从西撒身上收回,“很多人更喜欢叫我乔乔。”

“这位小哥虽然不认识我,但救了我一回。”史摩基看起来分外慌张,眼神一直在躲闪,“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你不就是上次偷莉亚钱包的那个臭小子吗?”后面有人提高了音量。

史摩基连连摆手:“我这次没有偷……真的没有,我才刚到这里。”

西撒做了个叫停的手势,意大利人们安静下来。青年凶恶地看了史摩基一眼,然后继续刚才的感谢。

“你们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到那家意大利餐厅,跟里面任何一个人报我的名字,我们会有人来帮你们的忙。”

乔瑟夫挠挠头,原地踱了几步。“那正好,我也有事想要找人帮忙……那个谁,你叫西撒对吧?”

一颗小石子被踢到西撒的脚下,西撒皱起眉头把踢回去,然后抬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他妈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就是你。能不能让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乔瑟夫大大咧咧地上前去,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如果不嫌弃,我和其他人也……”青年人将说到一半的话吞进肚子里,因为西撒已经接过乔瑟夫递过去的名片。

“黄月亮杂志社。”

乔瑟夫听到西撒用英语读名片上的字,发音还算可以,但接下来的卷舌音却牢牢抓住乔瑟夫的耳朵——

“你和丽莎丽莎小姐是什么关系?”

那浓浓的意大利口音毫无威慑力,尤其是上扬的尾音,听起来就像是爱蹭人裤腿的家猫正在撒娇,惹得乔瑟夫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你这个小意大利佬,口音真可爱,难怪不愿开口说话。”

西撒只觉得心中的恼火正蹭蹭地上涨,先是本能地吐出一长串脏话,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乔瑟夫听不懂意大利语,转而改口为更有攻击力的英语。“你、乡巴佬!”贫乏的词汇让西撒很没排面地败下阵来,乔瑟夫将手臂搭在史摩基的肩膀上,津津有味地咂嘴。“你继续啊,你的英语还不错,我是说真的。”

下一秒,一把铁板手就朝乔瑟夫的脸抡去,乔瑟夫敏捷地拉着史摩基弯下身。“哇啊,不要把我扯进来!”史摩基抱着头大叫,乔瑟夫随手就把他推到边上。几个措手不及的意大利人被史摩基撞到,骂骂咧咧地撸袖管,双手来回比划。他们谁都不敢上前阻扰,只能对史摩基干瞪眼。史摩基索性跳到安全的地方,双手作喇叭状为乔瑟夫加油打气。

“乔乔!乔乔!”

说时迟,那时快。乔瑟夫的拳头擦过西撒的脸,身体险些因前倾失去平衡。他双臂伸展,像是只正在张大翅膀的老鹰,西撒几近被他压倒,抬起膝盖准确地击中他的肚子。乔瑟夫吃痛地叫出声,借着身高优势扣住对手的肩膀,使之一时间动弹不得。“我来教你英语啊,小意大利佬。”乔瑟夫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刚说完一个词就被西撒用扳手回击。

“我来教你意大利语。”

西撒差一点就咬上乔瑟夫的耳朵,乔瑟夫用额头撞得他一阵眩晕。他张开嘴唇,快速而又清晰地说出一串意大利脏话。乔瑟夫眼珠一转,揪着他的衣领把新学的脏话复述一遍,然后将西撒提离地面——

“警察来了!”

顷刻间,围观者们人头攒动,立即作鸟兽散。史摩基朝乔瑟夫大喊一句:“快跑!”路边摊上的水果被撞落一地,空气中的新鲜橙子香味变浓,乔瑟夫和西撒对上了眼睛,只短短那么一瞬便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抓住这些小流氓!”

乔瑟夫松开西撒,转而抓住他的手,两人拉拉扯扯地混入人群,奔跑着,飞驰着,矫健的身影钻入巷子。刺耳的汽笛声渐渐远离,他们的衣服里都灌满了风。西撒伸长了手臂,轻车熟路地指示乔瑟夫合适的路线。周围的建筑像是密集生长的杂草交错紧靠,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宛如电影片场中不太稳定的打光。他们在某段断墙前停下,同时靠上去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乔瑟夫恢复了说话的意愿,用手肘轻轻撞西撒的腰,西撒也用同样的方式回敬他。

乔瑟夫心想这算是讲和了吧,一手搭在西撒的肩膀上。西撒发出不满的嘶嘶声,但最终还是没有挣脱开来。“丽莎丽莎小姐怎么会雇佣你这样的土包子?”他抬起头,眼睛像是灰扑扑的橄榄石,“粗鲁,野蛮,看上去还游手好闲。”

丽莎丽莎小姐这个称呼让乔瑟夫有些不太舒服,他决定打破一下西撒的幻想,挑起眉毛说:“因为她是我妈。”

西撒怔了几秒,没有像乔瑟夫料想中那样感到意外。“我记得她说过她有个难搞的儿子,在英国上学,进出监狱七次。”西撒刨出一个乔瑟夫无比熟悉的丽莎丽莎式冷眼,“原来就是你啊。”

“……你不也是个街头混混。”

“我有在上学,丽莎丽莎小姐是我的老师。”

乔瑟夫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西撒耸耸肩,挪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准确来说,我们并不是帮派,只是一群同胞聚在一起相互提供保护而已。”西撒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连连摇头转移话题,“丽莎丽莎小姐给你布置了什么任务?先说明,我个人很讨厌拍照。”

“了解小意大利的情况,写一篇能用的报道。”

“外人可对我们没兴趣。”

“这个嘛——”乔瑟夫心想他自己也不太愿意写,只不过要找个借口把玩报社里的新式相机。

“我们也对你们没兴趣。”西撒交叉双臂,语气有些冷淡,“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也不要心血来潮给我们施舍,如果没法改变我们的现状,就不要把打量的目光放在我们身上。”

乔瑟夫嘟哝了几句,西撒听不清他的话,脸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恰恰撞见乔瑟夫眼里闪过失落。

“可我就想拍你的照片。”


第二章

西撒·A·齐贝林十三岁时离开故乡,乘着邮轮来到美国。他在纽约生活了整整七年,这期间没有回过一次意大利,和千千万万怀着美国梦的异邦人一样,下定决心好好闯荡,希望早日攒够钱,将家人接到身边生活。平日,他到各个地方做零工,到了夜晚,就在祖父朋友介绍的老师那里学英语。

到目前为止,西撒还不能说自己在这片土地站稳了脚跟。他所生活的街区并不平静,原本庇护他们的黑手党近几年势力大去,时常游手好闲的流氓觊觎老实人的财富,挥着刀具要求甜头。在帮楼下小商店赶跑两个劫匪后,他突然在人群中有了话语权,不少孩子开始称他为老大,就连附近的非意大利人也会找他帮忙。没过多久,他便像模像样地接管了街区,成了名副其实的头头,一边收取保护费,一边为街区的人解决问题。

今天原本是他出来帮餐厅老板采购新鲜食材的日子,不料在这附近遇到了仇家。几番费心思周旋后,他好不容易脱身,却摊上了新的麻烦——他的英文老师丽莎丽莎的儿子强烈要求拍下他的照片,说是要用在报道里。

“我不认为我个人的照片能代表你说的小意大利,你这个要求太奇怪了。”西撒稍稍放松,垂落一边的手臂,“看在丽莎丽莎老师的份上,我可以带你了解我生活的地方,但你的报道必须先读给我们所有人听,保证里面不会有令人不舒服的内容。”

“这没问题,不过——”

西撒盯着一脸可疑的乔瑟夫,抢在他之前说:“照片的事,我们之后再谈。”

“不是吧。”

乔瑟夫看起来有些失望。

“就算我现在让你拍,一时也摆不出上镜的姿势,被熟人看到怪不好意思的。”西撒说的是实话,他打从十二岁开始就没好好拍过一张照片了。这个人到底想要拍我些什么?他摸着下巴思考,乔瑟夫突然碰了碰他的头发,用不怀好意的语气说:“想不到你这小意大利佬还挺臭美的。”

下一秒,西撒就用手肘撞向乔瑟夫的肋骨,乔瑟夫飞快地避开,灵活得像剧院里钻火圈的鬃毛狮子,转眼就经由铁皮垃圾桶攀跳上附近的矮墙,脚踩着近两个月的人留下的褪色涂鸦。“周六上午我会再来找你!”他手里挥着轻飘飘像布条一样的东西,模仿自由女神挥舞旗帜的动作,“我们就在你手下说的那家餐厅碰面!”

西撒正想厉声拒绝,猛然发现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对。他一摸额头,发现自己的头带不见了。“喂,你给我回来!”他也跟着爬上垃圾桶,只见乔瑟夫跳下墙,跑到路边拦下了出租车,在打开车门的前一刻,乔瑟夫将头带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双手作喇叭状:“小西撒记好时间,周六上午我们在餐厅见!我到时就把它还你!”

西撒往那边扔去一块石头,乔瑟夫迅速地躲进车里。出租车一溜烟融进城市的动脉之中,晚风经过西撒所站的高处,切碎汽车的鸣笛和硬币滚落下水道的咚咚声。西撒把手掌比在脸颊两边,深深吸入一口气,腮帮鼓起。

“无耻!”

黄昏降临之前,乔瑟夫回到黄月亮杂志社。

再三确认里面没有人在办公之后,乔瑟夫开始放肆起来,身手敏捷地跃过丽莎丽莎堆在地上的弃稿,装摄影器材的黑色提包险些撞向桌角——“糟了!”乔瑟夫赶紧捂住提包,慌乱地扫视周围,找到一个靠谱的落脚点。正当他准备把器材取出来检查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门口响起。

“你今天把相机带出去了?”

乔瑟夫迅速转过头,将器材护在身后。“这个嘛,唔。”他一屁股坐上了桌子,两腿摇晃,“用好家伙才能写出好报道,唔唔。”

“好心提醒你,我们杂志社只有这么一台相机。如果你只是为了拿出来玩,我不允许你碰它第二次。”丽莎丽莎交叉双臂,上下打量刚从英国来美国的儿子,“那么,你都拍到了些什么?”

乔瑟夫吐了吐舌头,他总不能实话说他一天闲逛什么正事都没干:上午睡懒觉,中午看了场爱情电影,下午不仅跟一个意大利佬当街打架,还被警察追了几条街。丽莎丽莎一手扶着额头,一手向前摊开。

“把相机还给我。”

“等等!”乔瑟夫几乎要跳起来,“我跟人约了周六的采访。”

丽莎丽莎狐疑地看向他。

“谁?”

“你的一个学生。”

“是西撒?”

“你怎么知道。”

丽莎丽莎指了指桌上的头带。“这还是我送给他的。”她眯起双眼,看着乔瑟夫的目光从相机漂移到头带,再漂移到搅缠在一起的手指。“他真的同意你的采访?”

“这个嘛……”

“你最好注意点,别给他添太多麻烦。”丽莎丽莎揉了揉太阳穴,点燃了一根烟,“听着,不是我有意夸大,交到你手上的工作听上去很简单,但做起来不是一般地难,我们前后有三个记者在诺利塔碰了钉子。在一般情况下,西撒可以担保你不被谁打断腿,但你要是招惹了真正的黑手党,我们可没办法把你捞出来。”

丽莎丽莎吐出烟圈,烟灰抖落到玻璃缸。

“诺利塔是块‘飞地’。”

“什么是‘飞地’?”

“你可以先这么认为,”丽莎丽莎说,“它是没人想管的地方,人人都得靠自己。”

乔瑟夫未能很好地理解“飞地”的含义。它是代表是贫穷,落后,还是无法无天?在他还在伦敦上学时,偶尔也会去东区那带看看。他并没有觉得那里和诺利塔有太大的区别,街上的人眼神都相似,底色多是迷惘或渴望。

当乔瑟夫再一次出现在路口时,仍然引来了不少目光。很多人在悄悄打量他,嘴里小声地咕哝着什么。每每乔瑟夫的视线移到那些人身上,他们都会刻意地转过头去,这令乔瑟夫十分之不舒服——“喂喂,”他一把抓来个眼熟的意大利裔小孩,“你有没有见过你们这里的……呃,应该说是老大之类的。”

“没有!”

小孩撒腿就想跑,乔瑟夫敏捷地拦下去路,一手拎起了他。“我记得你!那天你也在场。我是你们老大的朋友,跟他约好今天来采访……等等,不要踢我,臭小子!”乔瑟夫说着便双手把小孩架起来,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制服不了谁。

“我们老大才没有你这种朋友!”

乔瑟夫从裤袋里掏出昨天顺到手的头带,在小孩面前抖开。“看到这东西了吗?”他得意地挑起眉毛,撒起谎来丝毫不害臊,“我和你老大一见如故,他给了我信物,说是拿出这个就有人带我去找他。”

小孩这才乖巧地吐出西撒的下落:“老大到旧工厂那一带去了。”

不是说好要见面的吗?不守信用的小意大利佬!虽说心里有些不满,乔瑟夫还是稳稳地放下了小孩,用尽量和善的语气问:“他到那边做什么?”

“他们没告诉我,也不让我跟过去,说是大人的事由大人来解决。”

小孩的眉脸皱成了一团,嘴里念叨着好想快点长大,乔瑟夫拍拍他的肩膀,有模有样地摆起年长者的架子。“别急啊,”他说,“再过一阵子,你就能跟他们一起去了。到时候,麻烦你多向——”

小孩突然踮起脚尖,大喊:“老大他们回来了!”

乔瑟夫顺着小孩的视线,转过身,看见十几个年轻人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如同一支凯旋归来的军队。西撒·A·齐贝林就在他们的中心,头上缠着染血的白色绷带,半闭着眼睛,安静得像是一面沉睡的战鼓。他被两个人同时搀扶着回到领地,迎来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几乎所有的意大利移民都停下了手头上的工作,从小店、餐馆里探出来挥手。西撒,西撒,此起彼伏的呼声仿佛潮水一般,一浪又一浪。

乔瑟夫蹬起脚,借着身高的优势,将头带高高扬起。“让一让,让一让!”他飞快地穿过人群,像摩西分开红海那般分开一层层拥趸者,闯到最中心。西撒抬起眼皮,看到乔瑟夫那张气人的脸在他面前逐渐放大。

“你——”

西撒伸出拳头,正准备狠狠地砸过去,乔瑟夫突然用双手将它紧紧握住。“西撒,你没事吧!”他用极其夸张的语气询问状况,仿佛他们真的是要好的朋友,“让我看看你伤到哪里?嗯,嗯,不严重,过几天就能好。”西撒没法收回拳头,也没有余力辩驳,乔瑟夫狡黠地冲他眨眼,潜台词是:“现在的你,又能拿我怎么样?”西撒回敬他一个白眼,他却一把抬起西撒的手臂,跨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家伙住在哪?”乔瑟夫对旁边的人吹了声口哨,“我来背他回去怎么样?”


第三章

西撒听见一大堆不明所以的吹嘘,像是碎纸片那般哗啦啦地倒进耳朵。他翻身,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浑小子乔瑟夫正坐在不远处侃侃而谈,好几个意大利裔年轻人围在他身边听着。乔瑟夫一讲到精彩的地方,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吹口哨鼓掌,活像个小小的演讲会。

“我一口气剪掉教师办公室的电话线,把整个年级的作业都烧了,纸灰倒在花圃当肥料。等到亨德利老头回到教室,我们全班都在桌子上踢鞋子跳舞,课本和钢笔摔得到处都是。老头气得胡子都快竖起来,嘴巴大张,像广播喇叭那样呼哧呼哧。他警告我们,如果不把带头的供出来,我们全班都得开除。”

乔瑟夫骄傲地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

“当然啦,谁都没有把我说出来。”

这小子,乱说什么教坏人的东西。西撒撑着床坐起来,年轻人们立即望过来,七嘴八舌地叫嚷,房间里轰然炸响呼声。

“老大!”

“老大醒了!”

“感觉怎么样了,老大!”

西撒摸了摸头上的绷带,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帕特?”他在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被叫到名字的男孩兴奋地在原地蹬高,乔瑟夫双手架在男孩的腋下,将他举到西撒面前,轻快地吹了声口哨。西撒撞到乔瑟夫得意的视线,扬起嘴角,却迟迟不提半句赞赏。未等乔瑟夫进一步“邀功”,他便接过男孩,“是你帮我重新包扎了伤口吗?做得不错。”

西撒揉摸帕特的脑袋,男孩咯咯地笑着,落寞在乔瑟夫眼里停留了半秒,很快就被另一种情绪盖过,鼻子发出哼哼声——“喂,”西撒冲着他抬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还在这。乔瑟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可是背你回来的人呐。”

“谢谢您。”

西撒咕哝了句十分正式的英语,仿佛不太情愿乔瑟夫听清似的。要不是这房间里有太多人,赤手空拳没法招架,乔瑟夫真想把手掌放在耳边,故意捏着嗓子说:“啊!啊?麻烦你说大声点!”不过,他已经占够便宜了,确实没必要在这时候惹恼西撒。

“前几天,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今天采访吗?”

乔瑟夫拍了拍手,鼓囊囊的黑色提包立即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兴趣。

“我把相机带来了,纸笔也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吗?”

“不然呢?”

西撒瞪着乔瑟夫,帕特在他们中间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做中间人。

“为什么要采访老大?采访我们不行吗?”

“每个人都有份,你老大是第一个。”乔瑟夫故作轻松地说,“报道是要登在杂志上的,帕特不想看你老大上杂志吗?”

“杂志是什么?为什么要上杂志?”

“唔,杂志嘛,就是很多人手里拿着翻看的东西,在街上的报亭和书店都能买到。你只要知道上杂志是件很威风的事就行了。”

听到“威风”这一词时,西撒敏锐地抬起头来。“你不要误导小孩,”他说,“我们可不是为了出风头才过这样的日子。”

“老大,威风不好吗?”

“……帕特。”

西撒用意大利语小声地在男孩耳边嘱咐了几句,男孩连连摇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让太多人注意到呢?我们不是坏蛋,条子不会抓我们。”

男孩的困惑令乔瑟夫嗅到其他东西,他向着西撒举起两只手,毫无诚意地表示投降。“嘛,你就先听你老大说的好了。”他一把搂住小男孩的肩膀,郑重地拍背,男孩撅起的嘴唇很快就放下来,显然他小小的自尊更希望自己被当做大人。

西撒的喉咙动了动,眼睛垂下,像是应允某种承诺那般一言不发地握住帕特的手。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乔瑟夫,放眼扫了一圈房间,对其他年轻人说:“我没什么大碍了。今天大家都干得不错,早点回去吧。”

“老大保重!”

“保重!”

“我们走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年轻人们陆陆续续告别,西撒起身目送帕特出门,若有所思地倚靠在墙壁。迟迟不愿挪动的乔瑟夫坐在破旧的海绵沙发上,屁股一颠一颠挤压底下的弹簧,似乎很享受这东西发出的怪响。西撒被粗鲁地打断了思考,一肚子窝火。于是,他没好气地走过去,踢了沙发一脚。

“喂。”

乔瑟夫坐正,煞有介事地装作乖学生。

“我的朋友都叫我乔乔。”

西撒深深吸入一口气,按捺怒火。“乔乔。”

“发音不错,可以打个八十分。”

西撒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串意大利语,乔瑟夫没仔细探究含义,反正那十有八九是骂人的话。

“啊?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麻烦好好用英语。”乔瑟夫双手握成喇叭状,装疯弄傻。西撒气到舌头打结,他怎么骂都没有用,丽莎丽莎不教他英语脏话,他至多蹦出一两句极不标准的“猪头”。像这样的词,乔瑟夫听得多,早就不痛不痒。他一屁股在乔瑟夫身边坐下,恶狠狠地威胁对方:再玩沙发就打架。

“你什么时候跟那群小子混得那么熟?”

“我这不等你等得无聊嘛,”乔瑟夫双手放在后脑勺下,要不是西撒压着沙发,估计他又要开始玩摇摇乐,“不过聊一聊也知道了不少事情,虽然能流利说英语的人是少数,但这里的人蛮好相处的,大家都喜欢凑在一块做这做那,像个大家庭一样。”

“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我朋友。”

“难道不算吗?”

乔瑟夫眨巴眨巴眼睛,这老大不小的人正用五岁小孩的方式扮无辜。西撒手臂交叉,看着自己老师的份上,忍住没踩乔瑟夫的脚。“……也就看在你背我回来的份上,”他说,“意大利男儿有恩必报。”

西撒摸了摸衣袋,翻出半包好彩烟,想到乔瑟夫可能不抽烟,又默默地塞回去。没想到,乔瑟夫忽略了他未抽上的烟,注意力完全摆在其他事情上。英国浑小子托着下巴研究西撒头上的纱布,若有所思点头,再摇头。“你怎么会去旧工厂一带鬼混?那里可是有不少混混。”

“是公平的一对一约架,”西撒挑起眉毛,言下之意是我才不是你这种人,“其他人都是见证者,我们按规矩办事,输家要遵守赢家的条约。你在英国时没经历过这种事吗?”

“我们都是说打就打的。”

“这可不行,街头有街头规矩,除非对方是无赖。”西撒说起无赖这一词时眼神十分鄙夷,好像那些人都是老鼠害虫似的,“无赖最怕黑手党,欺软怕硬,人一多他们就不敢放肆,等你落单又会追咬不放。不得到一两回教训,他们是不会安分。”

“你去旧工厂就是找他们干架啊?”

“这种无聊的小事用不着我出手。”

“另有他事?”

西撒不置可否,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摩托车钥匙,抛起,接住,一把塞进口袋。动作行云流水,仿佛练习过千百遍,只是在乔瑟夫面前,这耍帅并没有太大意义。他转身,食指,向乔瑟夫起了个手势。“算我还你的,带你到周围转转。我不想你对我们有太多误解,免得杂志登上不实的文章,给丽莎丽莎老师带来麻烦。”

西撒换上干净的白色西服外套,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系领结,捎上手套。街头流氓立即变身为优雅的派对男孩,乔瑟夫对着意大利人咂嘴。

“你这是要跟我约会?头上的纱布才刚包上去呢!”

西撒戴上一只手套。

“哈?你对约会有什么误解吗?跟女孩子一起才叫约会吧!”

臭美。乔瑟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今天没听老妈的话,穿最土的衬衫和背带裤出门。眼看西撒还在整理仪容,他又忍不住嚷嚷:“难道你出门前还要喷香水吗?”

西撒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将喷雾对准乔瑟夫。

“你最好也收拾收拾,我的摩托从不载土包子。”

“呿。”

乔瑟夫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踱到西撒身边。西撒随手用梳子帮他理头发,动作亲昵熟练,仿佛乔瑟夫不是天降的麻烦,而是他在罗马的弟弟。“走了。”西撒轻轻拍乔瑟夫的手臂,对方这才直起身——原来他刚刚是故意弯下来让西撒帮忙梳头的。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小心机背后的含义,西撒就听见乔瑟夫哼出上扬的小调。

“你想先去哪?”

“你带路,你来定。”

“商店街怎么样?”

西撒转着帽子,花哨的缎带舞动起来。

“建筑工地、废车库、水泥公园、地铁站……这些地方都有我们的人,你可以放心让我带你去,只要你不惹事,没人会动你。”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去旧工厂找人约架。”

“那我们先去建筑工地,”西撒说,“不过我要提醒一句,你们正经移民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第四章

乔瑟夫万万没想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坐摩托会是这样的情形:大他两岁的意大利裔从阴暗的仓库里推出一辆旧哈雷,随手向他抛去头盔——这玩意很黑,很丑,甚至还有臭烘烘的机油味,乔瑟夫对它一点也喜欢不起来。“喂喂,西撒,这个是必须的吗?”他举着头盔,往脑袋上比划,眼看着西撒头也不回地挑了个颜色鲜艳的同款,啪嗒一声扣上搭扣。“你给我的未免太难看了吧!”乔瑟夫嚷嚷,对着西撒指指点点,“你给你自己挑的怎么就这么花里胡哨?”

“适合你尺寸的就这个了。如果你是女孩子,我倒可以给你一个粉色的。”

西撒拍了拍后座,抬起下巴,示意乔瑟夫赶紧上来。乔瑟夫不情愿把脑袋塞进头盔,一头乱糟糟的翘发被压得服服帖帖。他吹着口哨,一举跨上摩托,后座一下子变沉。西撒呼呼嚇嚇地要求他抓紧车后座的装饰杆,他却长开手臂将下巴靠在西撒的肩膀上——“乔乔!”——西撒窝火地吼了乔瑟夫一句,对方依然无动于衷。“装饰杆我够不着啊,”乔瑟夫似乎有些委屈,但怎么听也不像是真的,倒有几分像是在找借口,“我得向后仰,才能勉强摸得到它,保持这个姿势太奇怪了。”

“我们背靠背。”

“那我不就只能看后面的风景吗?那多没劲。”乔瑟夫又蹭近了一点,呼吸吹拂西撒的左耳。他看着西撒擦亮蒙尘的仪表盘,忽而语气紧张,好像注意了件不得了的事,“西撒,我真诚地问一句,你的摩托载过人吗?”

“载过啊。”

“该不会都是女人小孩之类的吧?”

“是又怎么了?”

乔瑟夫明显感到屁股一沉,不禁怀疑这辆破哈雷是否真的能载得动两个大男人。西撒熟稔地踩下踏板,隆隆的发动机声盖过夏日聒噪的蝉鸣蟀叫,麻雀扑着翅膀飞上天空,电线杆上空出一大片光秃秃的电线,阳光直直照射,水泥地上画着边缘清晰的黑影。西撒随口冲后喊了句抓紧了,英国浑小子像只热烘烘的玩具大熊挂在他背后,双臂环住他的腰。“喂喂,你该不会第一次坐摩托吧。”西撒通过后视镜观察乔瑟夫呲气的表情,轻轻发出鼻哼声,“你放心,我是不会把你带到下水道去的。这辆车刚买来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在河边练习了两天,一到周末就开始载人去医院了。”

“我的老天!这不是超级他妈的不靠谱吗?西撒,你才自学了两天!两天啊!”

乔瑟夫哇哇地怪叫起来,那大惊小怪的模样令西撒想起纽约街头,不,罗马老家留着鼻涕向自己跑来哭闹的二弟和三弟。这个英国来的浑小子看上去人高马大,在奇怪的小事上却十分生疏,时不时对人表示依赖。这家伙是怎么长大的?在英国读那种小少爷专供的寄宿学校吗?依他顽劣的性格,估计在一般学校也呆不久。

“乔乔。”

西撒试着说些什么来哄哄大小孩,对方在他背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嘟囔声,双手揽紧他的腰,很快就安静下来。“你倒是适应得挺快,”虽然总觉得哪里好像有不对,西撒还是表达了自己对乔瑟夫赞许,“多坐几次就好了,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及时叫我停下来。你要敢吐在我身上,我就把你踹下去。”

“你就不怕我向谁告状吗?”

“去告啊,”西撒飞快地回驳,“反正丽莎丽莎老师会理解我的。”

乔瑟夫咂嘴,周围的光线有了明暗变化。哈雷摩托穿过狭窄的过道,遍布涂鸦的建筑一栋又一栋地后退,纽约竟然也有用塑料棚搭建的矮房,看似不牢靠的建筑支撑和钢梁微妙地和未干的石灰墙组成三角。猫、狗,抱着皮球打盹的孩子和拿着老花镜检查箱子封条的老人像斑点落在街角画布。乔瑟夫忽然很想掏出相机,但西撒开得太快了,一眨眼他们又窜到河边,热风迎面滚来。

“你该不会是你练习开哈雷的地方吧?”

“是咯。”

西撒回答得很随意,头盔里持续不断地回响嗡鸣。乔瑟夫膨胀的好奇心仿佛一大团棉花拱在他左心房后处。“西撒,西撒。”乔瑟夫的嘴里陆陆续续蹦出漫无边际的问题,像打水漂那般将一颗颗石子抛到河心,飞溅的水花和噗噗的落水声在耳边环绕。西撒本可以无视,但嘴上仍然忍不住要回答,心间画着涟漪的形状。“喂喂,乔乔,”西撒也开始问乔瑟夫问题,语气不自觉地变温和,“到美国之前,你有像这样兜过风吗?”

风声太大,乔瑟夫提高了音量,但他的回答西撒并没有听见。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西撒想着,骑着哈雷经过一座老桥。对岸成片施工到一半的烂尾楼,未铺水泥地的地方处处烟尘四起。这里从大萧条过后就基本沦为荒废,直至近几个月被房地产大亨相中买下才恢复些许生气,新的建筑支架和老的支架混撘在一起,被雨水泡得腐朽的木板和简陋的钢铁吊缆拼接,细碎的石灰像絮布结块坠落,在地上厚厚地铺成一张毯。西撒在安全的地方停下哈雷,两脚撑地。“乔乔,快下来,”他说,“我们到了。”

乔瑟夫这才松开手,磨磨蹭蹭地下车。“这是在哪?”他五指并拢,手掌抵在额前四处张望。这个时间周围的人不多,远处有三两个工人脱下安全帽,将毛巾搭在肩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乔瑟夫不由自主地摸着下巴,解开头盔的搭扣,西撒轻轻抓住他的手腕,踮起脚帮他重新扣好,随手往他结实的胸膛上拍两下。

“先别摘掉头盔,跟我上来。”

“喏。”

乔瑟夫盯着西撒的背影,发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他草草地抓了抓胸前的衣领,快步追上西撒的脚步,跟着走上临时搭梯。“原来这里离旧工厂这么近。”他说着,边走边张望,一时没忍住,起脚便转身倒着走,脚下延伸的阶梯和水泥洞窗外鲜艳明亮的天空形成对比,在他们都踩过的地方,连黑黝黝的积水上也漂浮着油光。乔瑟夫深深吸入一口气,呼出,气流声划破建筑内的寂静,而西撒停下来,侧身向后握着他的肩膀。

“你在这里的楼梯倒着走,很容易踩空。”

明明只是个街头混混,说起教来竟如此自然不做作。要是这家伙多读点书,说不定能当个好老师。乔瑟夫小声地嘀咕西撒的种种,对方却装作什么都听不见。一到四面通风的天台,西撒就掏出烟支和打火机,呼地点亮火光,咬着烟直攀到最高处。乔瑟夫在脚下叫他,他扭头,拿开烟。

“伦敦没这种地方?”

“有吧,我不太清楚,以前没怎么留意。”乔瑟夫含糊其辞,示意自己没爬过这种高台,目前有点难办。西撒俯下身伸手拉他一把,他却抓着西撒的手臂一脚蹬起来,借着踩台跳到西撒跟前,灵活得像只聒噪的鸟。

“喂喂,小心点!”

西撒紧张地后退,乔瑟夫突然张开手臂抱住他,飞快地带着他转圈,城市的晚风倒灌到他们的衣服里,视野里突然膨胀起五彩斑斓的色彩,烟头在西撒手心熄灭,一瞬间的刺痒让他仿佛觉得自己在燃烧,哔哩啪啦的火星吞没眼睛、嘴唇和所有他们能轻易相贴的皮肤上。西撒抓住乔瑟夫的衣袖,直到对方将他放下才松手。“乔乔,”他指着远处的一块地方,“你看看前面的地方。”

那是一片公园,城市的公共地带。乔瑟夫从高处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公园里有儿童滑梯和长椅。

“有帮无赖经常到那一带活动,隔三差五骗小孩子帮他们运东西,景气时他们自开门路,不景气时帮黑手党分销,以前是私酒,近几年是大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随随便便就能赚上一大笔。”

乔瑟夫回想起和西撒初见面的情形,猜了个大概。“他们最近找上你了?”他问。

西撒点头。

“地盘上有交集,我们两边都派代表出来谈判,最后决定按规矩办事:一对一搏打,赢家那方占有白天,输家只能在夜间活动。说实话,平日我也不太希望我们的人太靠近那边,但孩子们很喜欢公园,那是他们踢球的地方,丢了还蛮可惜的。”

西撒说起地盘和规矩时,看了眼乔瑟夫的表情,叹气。“这个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难理解?”

“唔……”乔瑟夫诚实交代,“我来之前只听说过黑手党的事。”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管事的家族有要求,不让清白人家的孩子帮忙做事。现在,他们只做生意,不管小事。我们得自己出面解决问题,不然就只能忍声吞气。”

西撒将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踩碎。

“我希望有一天,这座城市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不用依靠黑手党,也不用防着外人,每个人都有机会取得合法地位,维持合法经营。”


第五章

“西撒,你有没有看过《小西撒》?”

“嗯?”

“爱德华·罗宾逊在前几年主演的电影,讲一个混混进入黑手党,因为在大干一票时对友人手下留情,最后死在警察枪下的故事。”

乔瑟夫回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在逆光里捕捉合适的角度,遗憾此地空间狭隘,不适宜架设相机。西撒在暮光里挑起眉毛,告诉他自己既没有看过也没有听说过——“我很少看电影,除非有人约我,最近我也没那个时间。”

乔瑟夫在床铺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倒不是太想在意西撒,只是忍不住拿对方和自己比较。他和西撒究竟还是两个世界的人,要如何才能达到相互理解?坐在摩托车后座时,他一遍又一遍地思考这个问题:他过去生活的环境太优渥了,看到西撒出头打架时第一反应竟是“这家伙过分地爱耍帅”,直到对方说出自己的缘由,他才微妙地感觉得其中的无奈。

过去他很少为他人的事抓耳挠腮,除了艾琳娜奶奶和老妈,也就斯皮特瓦根老伯让他不得不去在意。他始终觉得,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事,荣耀和气节都是身外之事,但西撒呀,这个人搞不好很容易为了别人,一时冲动跑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他哐地坐起来,心底有个声音大喊:“我的老天爷!虽然很不甘心,但这个混混头子确实帅毙了。”在伦敦上学的那段日子,他确实有过不少朋友,但像西撒那样的人,着实没有见过。除了那副长兄才有的架子和爱教训人的烂毛病,西撒简直是理想的好哥儿们。他翻来覆去地想,自己要不要也像西撒那样开摩托,如果对方有什么事,他去找人也方便。

乔瑟夫一脚蹬开被子,胸口不慎撞上柜角,“疼疼疼疼疼……”他一边捂着肋骨出大叫,一边直跺脚,猛然想起白天西撒拍他胸膛的情形,心脏忽而怦怦直跳,哎呀,哎呀,他想着如何找新的借口去见西撒一面。

隔天下午,乔瑟夫顺利地拖着摩托进入诺利塔,在西撒常待的小餐馆外等消息,闲来还调戏了两三个结伴上街游玩的意大利裔女孩,其中一个金发的小个子还嬉笑着对他说:“英国人的嘴唇长得好奇怪!”他故意扮鬼脸吓唬,她们都哇地一声叫出来:“坏蛋,坏蛋!”女孩们叽叽喳喳地笑开了,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

“女孩子真是可爱啊!”

乔瑟夫感慨着,余光瞥见西撒出现在店门口,小个子女孩和女伴们结伴离开时向西撒打招呼,西撒回应了句天花乱坠的赞美,女孩们纷纷尖叫——“哼,花花公子!”乔瑟夫悻悻地扭过头去,却听到西撒正严肃地用意大利语跟身边的小弟讲话,内容一个词他都听不懂,但他直觉那是跟西撒前天那场干架有关。于是,他又悄悄望向西撒,只见对方不自然地捏紧拳头,同时又拍着小弟的肩膀,似乎说了不少使之安心的话。乔瑟夫夸张地侧身探望,小弟注意到他,快速地提醒西撒。

“嗯哼。”

乔瑟夫干咳一声,学着克拉克·盖博在《一夜风流》里打顺风车的样子,面带微笑,向后翘起大拇指耍帅。西撒回过头来,忍俊不禁,上下打量乔瑟夫身边这辆与他同款的哈雷摩托,“你怎么不买更好一点的。”

“我觉得这个就很不错。”,乔瑟夫撇撇嘴,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怎么,你现在很忙吗?”

“不忙。”

乔瑟夫观察西撒的表情,分外认真地问,“你可不可以带我练习骑摩托?”

“哈?”

西撒狐疑地盯着他看,脸上分明写着“就你”。乔瑟夫掰着指头说:“摩托总比公交方便吧?”小弟又紧张地插入他们之间低语了几句——“真的没问题吗?”“没问题。”“可是那些人出尔反尔。”“交给我好了。”……只言片语流入耳朵,乔瑟夫不禁问西撒:“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别在意,这不过是个地盘纷争。”西撒平淡地向乔瑟夫解释,同时又含糊地盖过关键,“对面不服前天的谈判,想要搬出黑手党的那套。我们这边做足了规矩,也有靠山,不怕他们来阴的。”乔瑟夫直撅撅地盯过去,像所有敏锐嗅觉的新闻记者那样抓牢每一分细节,一眨眼的时间就领会到西撒言辞中的躲闪与回避,西撒只好赶紧转移话题。“乔乔,”他说,“你不是要我带你练习骑摩托吗?还磨磨蹭蹭地站在这里做什么?”

乔瑟夫又撇撇嘴,“你呀。”他倒是没有继续深入西撒的事务,英国浑小子很聪明,远比他人所了解到的聪明,会捕捉人情绪,也会挑适当的时候闭嘴。这家伙的小聪明浪费在报社跑腿真是可惜了,不过丽莎丽莎老师会这么管教自己的儿子,一定也有她的道理。西撒想着,一边叼起烟,一边焦躁地摸口袋里的东西。乔瑟夫对着他吹口哨,啪地在他面前打响打火机。“谢了,”西撒低头借火,被对方手上崭新的打火机吸走注意力。“喂,你之前也抽烟吗?”

乔瑟夫没有颔首,也没有直接否认,“练习的事我们可以改天啊,其实上次的采访还没完,你的事我只写进去三分之一,剩余的部分我想拿其他东西来补充,”他挑起眉毛,对西撒细微的表情变化了然于心,“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下一句是‘不行’。”

“……不行。”

“为什么?来美国后,我还没看过人打群架呢。”

或许是因为乔瑟夫的语气过于轻佻,西撒感到有些恼怒。“我们不打群架。”他说。

“你是想像他们那样,搬出黑手党吗?”乔瑟夫说,“让黑手党在孩子们玩耍的公园火拼,大家鱼死网破,没谁再敢靠近那地盘了。”

“你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单打独斗不行……”

“英国佬!”

西撒突然大声打断乔瑟夫的话,手里捏紧的拳头一直在颤抖。如果他离乔瑟夫再近一些,没准真的会一拳砸在乔瑟夫的鼻梁上。臭小孩,少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指手画脚!他心里有一千把声音在沸腾,理智却劝他不得不压制怒火,要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乔瑟夫,那对方就别想再出现在这条街了。他咬牙切齿,一把揪住乔瑟夫的衣领,而英国浑小子高高举起双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行吧行吧,反正你也听不进去。”吵闹声引起周围的注意,人们渐渐聚集到他们附近,但谁都不敢围上来,或者站出来劝阻。眼看着事情闹大,朝着难以收场的方向奔跑,西撒只得松手,重重地往那结实的胸膛一推——、

“我这周都不想见到你。”

他撂下这样的一句话,甩头转身离开。乔瑟夫在原地大叫“喂,喂,你等一下”,从茫然到仓皇,最后浓缩成一句“西撒”。人们忽而爆发出惊呼,隆隆的发动机声接踵而至,西撒只觉得头顶的天空掠过一片影,像是巨大的黑鸟张开翅膀,扑棱棱的震响如雷灌顶。乔瑟夫·乔斯达驾驶着哈雷一鼓作气冲到他前面,尖锐的轮胎与水泥地的摩擦声刺痛他耳朵,滚滚烟尘仿佛浪潮包裹在他四方。

“太危险了乔乔!”

西撒的心跳快要击穿胸膛,这个臭小子又想干什么!他几乎是本能地刹住脚步,企图找机会把某人拉下来,没想到乔瑟夫一个踉跄,踩好了刹车,稳稳地镇住胯下的哈雷,车头急急打滑转弯停下。“嗨嗨!”乔瑟夫的嘴角挤出一个微笑,牢牢地抓住西撒的手臂,“我话还没说完呢!你要我硬生生地把它憋一周,那我得多难受啊。”

“滚你丫的。”

“这句脏话说得很标准,小西撒的英语进步了,但这个不是我的重点。我的重点是你要打架不必一个人上,完全可以找人帮忙,比如说——”

乔瑟夫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我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械斗和火拼都不在话下,不信你问问你那帮小弟,老子的英雄事迹可多了。”

有几个熟面孔探出头来,都是那天在西撒家听过乔瑟夫吹嘘的人。西撒瞪了他们一眼,他们都没敢多说什么,只是满口劝意地喊:“老大。”

“这个人不是意大利人,没必要卷入我们的事。我们可以感谢他的好意,但不能贸然接受。仅我个人而言,我的家族绝不会认同我让朋友为我犯险的行为。”

西撒几句话就让其他人退下,而乔瑟夫挤眉弄眼,很快就为自己不懂意大利语感到懊恼。“小西撒?”他惴惴不安,琢磨西撒接下来说些什么,“虽然我们认识没几天,但好歹我们之前也有过一起死里逃生的情谊,你多相信我一点嘛。”

“你的死里逃生,可跟我们这里的定义不太一样。”

隔着晕开的阳光,他看见西撒下垂的眼睫毛。

“纽约和伦敦不太一样,要是你像以前那样被抓进牢房里,可没那样容易出来了。乔乔,你有家人在这边吧……请你别再让她们担心了,离我们远一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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