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布】All the Fires the Fire/万火归一

假的血源诅咒pa

序章

“这位朋友,你很面生。”

潘纳科特·福葛合上书,摘下黄铜单片眼镜。他拍了拍身上的黑色长袍,望向门口。一名披风染血的银发男人正狐疑地盯着他,试图判断他的立场。“你又是什么人?”男人开口,嗓音低沉,“我从老城区过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不成模样的怪物。”

“我是学生。”

“学生?你是卢多维科大师座下的?”

“不是,”福葛说,“我信奉知识之神。”

“看来你在这里是个异端。”

福葛眉头皱起,明显感到了不快。“我和卢多维科是同期生,但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同,我并不关心他和他的追随者在外面做什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男人,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刻有纹饰的长斧,斧身沾满灰青色的黏液。“你是猎人,对吧?”他又说,“我听说教会前段时间吸收了一批外乡人,打算猎杀夜里在街上游荡的感染者。太阳一下山,学院就关紧了大门,没想到你们还是有人闯了进来。”

“我听见这建筑里有东西在嚎叫。”

“我们学生不会杀人,”福葛抬起下巴,视线凛冽,“除非你手里拿着武器,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又或者是你粗鲁地闯进自修室,打扰他们学习。一心扎进研究的人,只有火光和噪音才能把他们拉出来。”

猎人发出一声冷哼:“那你他妈又算是什么东西?臭小鬼,你要是在这里坐到下半夜,外面的东西指不准会把你撕碎,倒不如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到晨钟教堂,那里守门人说无形神会庇护一切幸存者。”

“但我不是祂的信徒。”

“那你的神有跟你说,你今晚该如何活下来吗?”

“我……无法跟祂取得联系。”

猎人放下长斧,靠在门边的阴暗处,重新束紧头发。今夜他似乎经历了好几场恶战,临时绷带缠满整个右臂。“你动作快一点,我只给你半根蜡烛的时间。”猎人一边催促,一边眼神警惕地盯着外面的情况,“你有自保的本事吗?要是柜子里还有火器,赶紧拿出来用。我不敢保证回去的路上还会不会冒出新家伙。”

“这个你不用担心,它们不会动我,”福葛往棕色皮包里塞了两本书和几本笔记,脖子上挂好银护符。猎人果不其然地看向他,好奇他带走的东西,他转身就将包背好。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猎人问他为什么不带走桌面上的镇静剂。

“那些对我来说不起作用,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都拿走。我是学者,见过太多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你要是拿到什么琢磨不透的东西,也可以找我帮忙解开。这一夜很漫长,我想我多半是睡不着的。”

福葛手握银护符。

“猎人,你要是感到无聊想找人说说话,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片土地?”


第一章

雷欧·阿帕基出生在某个名字拗口的山村,五岁时跟父母到领主家做工。父亲教他如何教训野狗,他学会用箭和匕首,跟渔村来的孩子做朋友。母亲教他正直和善良,他有了和周围人不一样的梦想。十五岁他如愿以偿地成为卫兵,一场大火却烧光驻扎地,带走他的左手。从此他便开始流浪,从阿布鲁佐到阿普利亚,从阿普利亚到布林迪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不勒斯。

他听闻当地有教会收留失去肢体的畸形儿,花了十二天穿过迷障来到这座小镇。镇上生活的人大都足不出户,只有乞丐、邮差和巡街者到处游荡。他在一家破旧商店买走三个面包和一把锋利的小刀,听店主的介绍爬上石阶长梯去救济教会,和十几名口音各异的外乡人一同跟着修女雅玛妮穿过幽深的走廊。阿帕基记得那里墙壁潮湿,烛火晦暗,地板却一尘不染。雅玛妮说,自古以来众神就眷顾这片土地,圣子和圣母从不间断,他们大都在二十岁前夭折,少数人登入圣坛。最后一名圣子在圣坛前陷入沉睡,在梦里聆听每一个信徒的声音——“如果您足够虔诚,圣子将代神回应您的请求。无论您失去的是手足,还是眼耳鼻舌,圣子都将还您一副全新的器官。”

雅玛妮拨开垂落的发丝,众人看到她形状幼嫩的右耳,弯弯曲曲的疤痕从耳后延伸都脑后。她忽而激动地哭出声,说自己被割去双耳六年,是母亲请求圣子借她听力。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圣子如何踏着月光和蝙蝠来到她梦里,用她祖母留下的针线为她接驳新耳。他对她说,雅玛妮,圣坛需要你的双耳,你现在的生命一半是你母亲的,一半是太阳虫的,成百上千人会来到你面前,祈求你的指引和帮助。她点头兑现承诺,成为教会的一份子。如今,她站在这里,眼前的众人是她接待的第一批。

“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有机会见到圣子,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幸运。”

阿帕基看见他们中最老的一位开始下跪,其次是个年轻人,再之后是个姑娘……他也跟着其他人一起下跪,等待其他修女为他们送上安眠药。他依然觉得雅玛妮身上有某种古怪,但他不懂教堂,也不懂虔诚,只觉得所见的一切太浑浊,像是失足落入污水潭,周身黏黏糊糊。阿帕基悄悄地吐掉了药,靠在白色的床铺上,合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知道意识有过中断,周遭一片朦胧,耳边有滴水的声音与婴儿的哭声。中途有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床头,不知和修女说了些什么,转身就给阿帕基戴上了手铐。阿帕基感到了愤怒,身体却不能动弹,他看见眼前浮现一大潭血,一头伤痕累累的狼人从里面爬出来,试图和他握手。他狠狠地瞪它,它浑身着火,噼里啪啦地化作灰烬。又一小簇长相奇怪小骷髅从他怀里钻出来,像雏鸟一般朝他张嘴呐喊:“啊——啊——”

阿帕基浑身发怵。

这群小东西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但也没法赶不走。它们似乎为阿帕基感到高兴,阿帕基却不知为何。他听见年轻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清晰,像是清醒梦中低语,一股脑地倒进他脑海。他既不能理解,也不得发声,只得徒劳地拍打床垫,希望有人能回应他,帮帮他。他死死地盯着年轻男人的方向,却感觉到男人冰凉的手指扼住他的手腕。

“我知道了,你们找到了相当满意的猎人。”

男人的口音有点熟悉,应该也不是本地人,说不定家乡就离他很近。阿帕基感到了亲切,但他并不敢大意。忽然之间,他的双手双足得到释放,体力也得到恢复——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阿帕基坐了起来,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自己处在陌生的房间。这里不像是教堂,更像是诊所,灰白的布铺满桌椅。他摸一摸床头,发现自己沾得满手是灰,头顶摇摇欲坠的吊瓶差点掉下来。他又仔细观察自己的手臂,果不其然看到针孔。

“该死!”

阿帕基骂骂咧咧,有人往他身体输送东西,幸好身上没有其他异常,脏器一件都没少。他想立即质问方才守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不料那人已不知所踪。周围一片空荡荡,野兽的嚎叫声在走廊回荡。阿帕基环视房间,找不到一件趁手的武器,只有零零星星的小玩意和采血瓶。他不喜欢这种东西,总觉得会害死自己,但这多多少少也算是线索——他想知道这个地方的真面目,最好能找到出去的路。

阿帕基开始探索走廊,想办法避开那只野兽。它好像受了伤,走路一颠一跛,动作明显不灵活。如果手上有武器,说不定能干掉,但阿帕基手上没有。他只有一个拳头。野兽身形庞大,与他在意识模糊时看到的狼人很像,但又绝对不是同一只。阿帕基发誓,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哪怕还在当守卫时,也没打算和怪物硬碰硬。他缓慢地从它光秃秃的尾巴后绕过,竟觉得它有些可怜——原来它的耳朵发育不全,像个残缺的半成品。它是天生如此吗?还是……不能再想了,阿帕基劝说自己,这个地方不适合久留。他快步穿过走廊、楼梯,没有亮灯的大厅,兜兜转转。除了他自己,他见不到一个活人。浓重的白雾从破窗进入建筑内部,木头腐朽的味道和诊所熏香交织在一起,他推开木门往外面看,长长的阶梯一直延伸到下方。

“城镇。”

阿帕基看着脚下,觉得这片地方陌生又熟悉。他确实是前几天才来到这里,去过商店,去过教堂,但现在,这里却比他刚来时要破碎,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屋都紧闭大门,零星有几盏猩红的灯亮起。阿帕基逐一敲门敲窗,却得到屋主人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他们都跟他说,外乡人,快滚,猎杀之夜不要留在街上。旅馆呢?旅馆也不会开门。

阿帕基窝火地捶打手边的墙,招来一只巨大的乌鸦。它根本不会飞,只能在地上爬,最多一跃而起扑杀。阿帕基后退闪躲,背后却响起了枪声。有人,不止一人,他们向他开枪,浇油,一把火从头烧到脚。阿帕基愤怒地瞪大眼睛质问,火光覆盖他的眼睛,视野里一片通红。他似乎又看见一头狼人,站在正前方看他,人与兽面对面。他张口想对它说话,转眼间却发现自己来到陌生的地方,大片大片草丛在他脚底下疯狂生长,一个坐轮椅的年轻男人取代狼人出现在他面前,脸色苍白。

“你好,你可以叫我布加拉提。信使告诉我,你是新来的猎人雷欧·阿帕基。”

男人温和地对他说话,言语中夹带亲切的口音。一簇小骷髅从土地里钻出来,发出和诊所时一样的奇怪声音。

“这是什么回事?”

“圣子无法进入你梦中,你被转交到诊所,教会的人给你做血疗,你的身体接受了。”

“我的身体?”阿帕基嚷嚷,“我根本没答应要做血疗!”

“你在教堂时,一心许愿要拿回左手,圣子做不到,于是你的愿望被转交到教会。血疗虽然无法让你生出左手,但它可以让你适应义肢。”

“我他妈要什么义肢!”

“你会需要的,”布加拉提笃定地说,“你知道自己还不完整。我们会想尽办法让你完整。”

“但你们要我付出代价,对吧?”

布加拉提闭上眼睛,微微颔首。“抱歉,它们真的很喜欢你。”

小骷髅们靠近阿帕基,张着嘴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既像是孩子,又像是宠物。它们举着笔记,上面写着一个简单的话:“我们期待。”当阿帕基露出试图接受的表情,它们突然变得欢乐,像是雏鸟遇见了父母。

阿帕基无可奈何。

“你们想我当一个什么样的猎人?我虽然杀过野兽,但我实战经验并不多,手头上也没有武器。”

“我要你做猎杀怪物的猎人。我会给你基本的武器,也会传授你一些技艺。如你所见,我现在没法站起来,但我过去也是个猎人。”

布加拉提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告诉阿帕基那里有必要的物资。无论何时,只要阿帕基回到这里,他都会等他。

“我也需要你,雷欧。”布加拉提说。

雷欧·阿帕基又一次在逼仄的诊所里醒来,身上多了金属义肢,手边多了长斧和短猎枪。他试着活动新的左手,感觉到不习惯。周围依然很破碎,他不知从何来,也不知从何去。他放过了诊所里那只残疾的狼人,继续探索城镇街道,三次死在狼化的提灯人手下。每一次死亡,他都回到那间小屋前,布加拉提在里面等他,教他实用的战斗技巧。黑发青年虽然依赖轮椅,行动却十分迅速,丝毫不逊色于健全人。“敌人必然会比你强大,”布加拉提说,“你要取胜,不能依赖力量和体格。”

“我不能和他们交流吗?”

“它们大多数没法交流。如果你碰到可以交流的对象,倒是可以向他们打听消息。”

“我看他们不太欢迎异乡人。”

“确实如此。”

阿帕基想追问布加拉提原因,布加拉提却催促他觉醒。“猎人的职责是结束猎杀之夜,让所有人得到解脱。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到更深的地方探索。”布加拉提指了指墓碑脚下的信使们,“它们也会想尽办法帮你。”

阿帕基低头看这群小家伙,咿咿呀呀的声音充斥他耳朵。他给它们一把沙子,它们欢快地接过了,当作他给它们的礼物。阿帕基想起,自己不知从何处听说过孩童是神明的使者。这群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家伙,会不会也是哪位神明的幼子?如果是,他能不能通过信使和神明交流,问出这片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帕基触摸墓碑,转眼便感觉到自己在街道上醒来。他踏入更深的地方,清理比自己弱小的怪物。这地方该死地大,没有地图的他,好几次在大铁门附近打转。他当然打不开那玩意儿,周围有两个高大的狼化教士在周围徘徊。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们拖着铁铐和锁链,晃铛晃铛地踩过湿润的土地,黑色的血和发臭的脑浆涂在断墙脚下。

如果不将他们分散击杀,这次又是必死无疑。阿帕基捻着小石子,躲避怪物的视线,仔细观察他们的动作,等待时机。他看见他们苍白的面孔与獠牙,一时间失了神,然后其中眼尖的某个怪物发现了他,旋即提着喷火枪向他冲来。阿帕基利用手上短枪送了他两发水银子弹,快速滚到石碑后面躲避火焰,又一个怪物注意到他。“该死,”阿帕基暗自在心底骂。他的头脑还能维持冷静,但手却开始有些发抖。这不同于他过往时的打猎,他的敌人比任何野兽都要凶残,还带有智慧。他必须善用自己有限的体力和反击机会,否则死于此地。两个怪物有可能同时迫近,将他压到难以活动的角落,阿帕基只得先解决一个,夺走它的行动能力,将杀伤力大的武器挪为己用。他冲它额头开了两枪,血覆盖了它的眼睛,它只是咆哮,没有愤怒,没有哭喊苦痛。阿帕基才意识到,它以前可能也和他一样做猎杀的工作,只不过它失去了人的形态,而他还是个人类。

杀意像潮水那般涌来。另一个怪物接到了信号,伺机逼近阿帕基。阿帕基用长斧砍掉了它的一只手,却没能阻止他打破自己的掩体。喷火枪在不远处蓄势待发,他后退,红色的火光淹没的眼睛。他差一点点死了。浓烟直冲他鼻腔,一股辛辣的味道直窜喉咙,仿佛火烧食道。不灵活的短枪快速地给出反击,怪物身体僵直,阿帕基劈开了它的肚子,鲜血喷了出来,浇溅到黑色披风上。在那一瞬间,阿帕基读到了恐惧,源头并非他自己,而是躲在不远处、手拿着喷火枪的狼化教士。

阿帕基盯着它。

毫无疑问,阿帕基没有力气了,而对方手上的喷火枪需要时间再次发动。他们的处境不相上下,同样地狼狈。阿帕基庆幸它叫不来更多的帮手,它庆幸阿帕基已伤。一个还没和义肢磨合好的人类,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事已至此,阿帕基想试一试。他握紧长斧,狠狠地挥向狼化教士,砍掉它的一只手臂。喷火枪熄火了。狼化教士一爪子朝阿帕基的脑袋拍去,攻击落了空,阿帕基压着伤口翻身打滚,抽出匕首扎破狼化教士的小腿,再一口气滚远,抬起短枪密集地射狼化教士的要害。狼化教士痛得倒地,不一会儿就因失血停止了动作。它双目失神,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又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阿帕基爬起来,用长斧结果了它。他现在很累很累,必须要得到休息,但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草草地给自己止血、处理伤口,揣着肚子防止自己的肠子流出来——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他身上的创口实在是严重。尽管这副身体能撑得过非致命伤,但要恢复到行动自如,至少要几个小时的休息。

阿帕基不打算深入探索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自杀回到猎人梦境,二是在附近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他选择第二条,毕竟自杀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他在狼化教士的尸体上找到钥匙,花了点力气,打开封锁的大铁门,一股浓烟味涌进他鼻子。这里有人烧过东西。他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带的猎人狩猎喜欢用火器,威力大,也许他应该去搞一把,只要他能抬得动。

天色渐渐变暗,硕大无比的盲眼乌鸦低声叫着,分食同伴的尸体,阿帕基尽量不打扰它们,灵活地从它们边上绕过。前方是摇摇晃晃的桥和一座矮小的教堂,里面有微弱的灯火。阿帕基闻到了月桂和迷迭香的味道,房间的熏香配方与他最初醒来的诊所大径不同。一个趴伏在地上的东西突然说了句他能听懂的话,一块脏兮兮的布徐徐抖落下来。

“你是——猎人,对吗?外乡人。”

这话的咬字和发音都有些奇怪,令人分不清善恶。阿帕基握紧了长斧,观察声源。“你是什么人?”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是这里的收容者。”它昂起头,灰色的眼睛扫视阿帕基身上的伤口,“外乡人,我这里没有能供您疗伤的东西,但我可以推荐您去隔壁镇上的诊所,就您刚刚走过的桥,附近有扇大铁门,只要打开它,就能去那个地方。”

“我就从那儿来。”

“是——吗?我老糊涂了。镇里还有活下来的人吗?”

“或许有,他们都不出门。”

“如果您遇到幸存者,可以将他们送过来吗?我们这儿虽然不大,但神会照看我们。”

阿帕基摇头。“抱歉,他们并不愿跟我说话。”

它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太阳下山后,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夜晚。”

“你指的是狩猎之夜?”

“没——错,躲在房间里并非绝对安全。”

“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发狂。”

“我这里没有条件治疗他们。如果您能找到镇静剂,倒是可以拉他们一把……”它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说,“诊所和我们这儿都有镇静剂,但我们这儿的存量非常少。我能供您一两针,再多,我也无能为力。”

它活动了起来,阿帕基才通过微弱的光线,认清眼前和他说话的对象:一个四肢无力,面容扭曲的畸形人,身后背着一个像巨头婴儿一般的侏儒。侏儒的眼睛似乎半闭着,令人分不清是在睡着还是醒着。“我——很希望我能帮到像您这样的人,”畸形人又说,“但我没有力量,也不能为您做血疗。我只有信仰,我的神明仁慈而又体贴,能保护您在这小小的教堂的人身安全。”

“谢谢你。”

“这儿有椅子和草铺,楼上还有藏书室。外乡人,我不识字,上面的书您尽管看。这东边有座学院,早些年还会派学生过来跟我们交流。”

“它荒废了吗?”

“不知道,有好些日子没消息了。”

“容我休息一阵子再到那儿看看,”阿帕基扫视房间一周,“你说你这里有草铺,它在哪?”

“柱子后面,”畸形人说,“请您放心,我最近才打理过它。”


第二章

阿帕基顺着畸形人所指的方向,找到一地干草。他和衣躺下,双手支在脑后。不知是不是环境的作用,他伤口的愈合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竟然结痂了。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好好地问布加拉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还不想死,至少现在不能,他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全凭身上有限的本事和狗屎运。如果再从铁门那走一遭,他不保证自己能完整地回到教堂。

阿帕基缓缓地闭上眼睛,一片血红的光晕覆盖眼皮。他感觉到疲惫,身心却留在了安宁之地,飞鸟扑翅膀的声音像是和谐的奏曲,哗啦啦地倒在梦里。海岸、木桥、旧码头和被水泡烂的船组成一幅无色彩的画。孩子赤脚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阿帕基想冲他大喊一个名字,话到嘴边却不成音调。一支熟悉的歌谣从孩子的口中流出,阿帕基一下子就停在了原地。

“我的太阳,我的船,一日载我八千里……”

那是乡音。阿帕基小时候时常听到附近的渔民唱歌,内容无非是祈祷有个好天气。懂事的孩子会在大清早将沙滩上好看的贝壳捡走,拿到附近镇上集市去卖,或者交给家中的母亲和姐妹。阿帕基也曾跟他们一伙,天未亮就敲开邻居家的门,急攘攘地叫同伴起床。他记得对方有双大海一般的蓝眼睛,不常笑,说话却很温和。男孩会蹲下来为他处理寄居蟹造成的小伤口,教他如何避开这些小家伙,而他一声不吭地将收集到的贝壳全数放到邻居家的院子,堆成小小的一座城堡。男孩的母亲将贝壳串起,给他们一人留了一条,说是大海会祝福他们永远勇敢。

阿帕基觉得自己某部分有些潮湿,像是有海雾在心底缭绕。他已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回忆,所有有关过去的细节是那样模糊。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非身在破落的教堂,而是站在了小屋前。一股焦躁扼住他的喉咙,他几乎是用吼来呼喊布加拉提的名字,“你在哪里?快出来!”

没有人回应阿帕基,他只得拾级而上。一片不祥的寂静笼罩心头,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抽空。他推开木门,果不其然看不到布加拉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致的人偶,像是沉睡的公主那般躺靠在藤椅上。它的发丝蓬松,绿眼睛罕见地明亮。妆容却在剥落。阿帕基看着它,不敢前进,也不好前进。它的姿态和动作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令人不得已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阿帕基放下长斧和短枪,听到轮椅咯吱咯吱朝他驶来的声音。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

阿帕基转过身,看到布加拉提出现在他身后,脸色似乎有些疲惫。“抱歉,刚刚我到地下室找东西去了,”布加拉提两手空空,“我听到你在叫我。”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布加拉提摇着轮椅,拉近了距离。“你又回来了,”他关心地问阿帕基,“遇到麻烦了吗?”

“倒也没有。”

阿帕基找了个地方坐下,眯起眼睛,试图从布加拉提身上找出某些他会熟悉的东西。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叙旧的念头。“我有问题问你,”他直白地对布加拉提说,“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

“在他们失去恐惧的时候。”

阿帕基想起狼化教士临死前的眼神。“你杀过人吗?”

“杀过。”

“都有哪些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我很抱歉,雷欧。”

阿帕基的呼吸收紧了。他没想过布加拉提会如此坦荡,告诉他自己身上背负的杀孽。踏进小屋前,他还很难想象布加拉提满手血污的样子,如今他切肤地感受到对方和他一样是罪犯。“我没想过你如此诚实。”阿帕基说着,俯视黑发男人的头顶,拳头在身后捏紧。

“我没想过要对你隐瞒。雷欧,我不会说我所做的事有多光明多正义,我不是那样的人。猎杀之夜必须要结束,否则大家都没法解脱。哪怕对面只是个孩子,我也要割下它的脑袋。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方法,如果你有不满,请代替我深入,搞清这一切的源头。如你所见,我已经失去探索那里的资格。我也希望自己能和你结伴,但我做不到。”

“什么意思?”

“我没法做梦了。雷欧,狩猎之夜是一场梦,是那里所有人的噩梦。”

布加拉提缓缓垂下脑袋,双手盖在脸上。阿帕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读到其中无慈悲的疲惫。或许对方在遇到他之前,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失望。他们都不是天生杀人狂,自然对杀戮有所抵触。布加拉提什么时候发现猎杀对象残存着人性?他会不会也一样地感到愤怒?阿帕基握紧的拳头又松开,直直地盯着布加拉提的指缝,希望对方可以在他面前抬起头来。“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阿帕基对布加拉提说,“你和这群小家伙找上我的时候,也说过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

“你后悔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阿帕基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嘲弄,“如果那时候不答应你,我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狼人,永远没法离开那片土地。”

“不,你不会。你那时成功抵挡了本能的诱惑,获得成为猎人的资格。”

“我的本能?”

“没错,”布加拉提说,“你在诊所里睡过去时,有没有看到一头试图和你沟通的狼人?那就是你的本能。”

阿帕基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从血泊中爬出来的狼人伤痕累累,眼神忧郁,没有丝毫想要伤害他的意思。它颤巍巍地向他伸出了手,那姿态颇有几分沟通和解的味道——“原来我活了快二十年,皮囊下竟是这种鬼东西。”阿帕基心想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留在布加拉提身上。对方的表情依旧是淡然,仿佛早就接受了那般。

“每一个接受了血疗的人,都会面对自己的本能,你不是唯一的那个。当时,你在教堂许下了愿望,却没有遵守约定接受圣子的治疗,教会的人将你送来诊所,换了另外的方式实现你的愿望。”

布加拉提指了指阿帕基的义肢。

“这原本应是他们为你装的礼物,但你当时拒绝了。小家伙们觉得你少了一只手会不方便,事后又偷偷地帮你装上了。”

“这些小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布加拉提摇头。“虽然我和它们待在一起很久,但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通过他们的语气和动作猜出大致的意思。我想,他们看我们也是这样。”

“那街上的怪物……”

“它们不一样,”布加拉提冷酷地打断阿帕基,声线微微颤抖,“它们……他们对你的杀意是真切的,狩猎之夜并不是你在狩猎他们,而是他们在狩猎所有人。雷欧,如果你过于仁慈,所有人都活不下来。”

婴孩的哭声逐渐变小,阿帕基感觉自己摸到了石碑,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缩手。那上面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懂,甚至有些陌生。阿帕基有理有据地怀疑,这不是拉丁文,更不是别的通用文字,在游历时他翻看过牧师的经书,认得出基本的句子。石碑上的文字抽象而又怪异,更像是某种符号。阿帕基想到了以前住在大山背后的巫婆,那位矮小的老人多次逃脱异端裁判所的追捕,如果他还能见到她,不知是否可以问出文字的含义——他已经彻底放弃原来的信仰了,所谓的上帝在这片土地发挥不了作用,甚至连存在都颇受怀疑。当地人看他就像看一个异教徒,该被驱逐、清除.

而他不想死,至少不要不明不白地死。

布加拉提跟他说过,这里不存在没有毫无代价的试错。经过那么多次死亡,他已经迎来了的第一个惩罚。

那便是麻木。

他开始感觉不到痛了,可能是敌人出手太快了,也可能是他习惯了受伤。他解决常见怪物的手段越来越熟练,速度却不见有多大上升。他的体力跟不上狼人,大型武器也不够灵活,他想他应该找更趁手的武器,但又不知如何入手,或许他应该问问当地人,问问教堂里的收容者,找一个好心人帮他指路。他对这一带不是很熟悉,能说上话的人少之又少,如果有谁能给他提供信息就好了,如果……

阿帕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磨牙。然后,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简陋的草铺上,教堂潮湿而又发酸的空气迎面而来。畸形人就趴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上的侏儒正啃咬一小块发硬的面包。有黏哒哒的老鼠爬过阿帕基的脚背,撞上原本就朽坏的木桌腿,烛火摇晃了一下,侏儒扭过头来。

“怎么不睡了?”

“我睡够了。”

阿帕基揉了揉眼睛,总感觉教堂多了些东西,但又说不上具体多了些什么,都怪他第一次他进来时没仔细打量,一些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发生改变。他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了,就连衣服也没了被撕破的痕迹。他扫视四周,看见畸形人背着侏儒缓缓地向他走来,像极了一只背着粉色幼鼠的蟾蜍。侏儒向阿帕基举起双手,自称是这里的守门人。“在晨钟教堂,无形神会庇护一切幸存者。外乡人,如果您想度过今晚,最好留下来。”

“我不可能留下。我还要到其他地方看看。”

“您没法离开这里,外面的东西会把您撕碎。”

“我是个猎人。猎人不等猎物上门。”

“可您还是人类!”

侏儒叫了起来,那神态像个固执的老头,阿帕基想,要是自己的父亲活到现在,估计也会用他那样的语气说话。他感到古怪的亲切,也许在这鬼地方,他们是唯二愿意跟他好好说话的人了。“抱歉,”阿帕基别扭地用上和他们一样的礼仪用语,“我必须要出去走一趟,你们有谁知道东边的学院要怎么走吗?”

“您——您是指有卢多维科大师在的那所学院吗?”畸形人小心翼翼地问他,像是担心被谁责骂似的,“早些年他还派过学生来这里交流,现在那里……那里大概已经荒废了。”

“没关系,我想去那看看,说不定会遇上幸存者。”

“我们欢迎幸存者,可是……那里的人瞧不起我们,他们瞧不起这一带的所有人。”畸形人喃喃自语,他背上的侏儒粗暴地跟阿帕基补充。“卢多维科大师是个好人,但他座下的学生不是东西。这些公子少爷压根儿不信神,整天躲在学院里不知研究些什么。”

阿帕基捕捉到关键词,“他们跟今晚的狩猎有关系吗?”

“谁知道,他们很久没有传出消息了。”

学院应该有不少线索。阿帕基在心底判断,即使他发现不了什么,能找到一两个可以交流的对象也不枉此行。他急需有人可以帮他认字,分析他手头所有的线索。说到底,他还是个异乡人,对这里的风俗文化一窍不通。他根本琢磨不出,他收集到的破烂玩意儿哪一些能用战斗上。长此以往,他将停滞不前。“必须要做些什么,”心底某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不要放弃任何可能。”

阿帕基的目光转向侏儒。

“你说过,无形神会庇护一切幸存者,如果他们愿意来,那神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

侏儒的鼻孔对着阿帕基吹气,畸形人不敢再发声。两人都是十分虔诚的信徒,一旦牵扯到信仰,他们的态度就会变得慎重。阿帕基猜学院和晨钟教堂有过交好的日子,毕竟对面曾派学生来这里交流。如果能带来学生,说不定有机会知道藏书室里看不懂的信息。“你们难道不想搞清楚,学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帕基又一次向侏儒强调,“他们中的有些人读过你们的藏书,可能比你们更了解你们的神。”

侏儒盯着阿帕基。

“外乡人,我们的神明仁慈而又体贴。如果你能说服那群公子少爷,我会遵循神的旨意接纳他们,为他们开放藏书室。如果他们拒绝,请您不要再勉强。学院就在东边,您只要爬上外面的塔楼,就能看到去那儿的捷径。”

“谢谢。”

“我不知道您出于何意决定救那些人。”

阿帕基闭口不答。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高尚,也不敢保证自己要死多少回才能顺利地走到学院。布加拉提对他的要求,不过是结束这狩猎之夜。他想做得更多,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布加拉提疲惫的神情。对方曾是猎人,说不定也做过类似的事。他每一次因为死亡而回归木屋,布加拉提的表情都很沉痛。那个男人不希望他经历死,看重他甚于自己,劝他不要仁慈,不要手软。他几乎能真切地听到记忆中的那一声“雷欧”,如果布加拉提曾与他熟悉,必然是他相当亲密的友人。他那失去的手传来了阵阵幻痛,逼得他不得不抱起双臂。

侏儒的目光落在了阿帕基的义肢,眼神悲哀。

“外乡人,在他们眼里,您和我们并没有区别。”


第三章

走出晨钟教堂以后,阿帕基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不必要的正面交锋。他一路东躲西藏,爬上东面高高的塔楼。他注意到天空的颜色仍然处于黄昏的状态,这意味着对这个世界来说,阿帕基第一次进入晨钟教堂的时间距离他登上高塔的时间并无相差多少,难怪侏儒会主动开口问他“怎么不睡了”,他的举止在当地人严重中相当怪异。

阿帕基可以庆幸地得出结论:

首先,晨钟教堂是个非常重要的地点,他可以在里面休整,恢复身上的伤口。守门人和收容者都可以给他提供关于这一带的基本信息,只要他和他们保持良好关系。

其次,他可以将晨钟教堂作为他的临时据点。如果他在接下来的探索中遇到能够交流的正常人,他可以将他们带到教堂,保证他们的安全。这样的人或许很少,但每找到一个,他对这一带的了解就多一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可以通过在晨钟教堂休息来回到猎人的梦境。也就是说,他可以不必通过死亡来见到布加拉提,他可以更加自由地找布加拉提交流经验。他每一次和布加拉提的见面都很匆忙,他无法得知对方具体经历过些什么,为何会对周遭感到失望。他仍旧相信布加拉提心中留有正直,即使对方一再强调他不能仁慈。

阿帕基从高处往下看,看到灰蒙蒙的街道和弯弯曲曲的小路,有人举着灯火在徘徊,有动物在匍匐前行。东面确实有出地方升起了灯火,仔细一看可辨认得那是个类似钟楼的建筑。守门人说的学院大概就在那个地方。阿帕基觉得那里的氛围和他所理解的学院十分相似,安静,冷清,尽管他根本没有上过学。

借着落日前的晖光,阿帕基规划好基本路线:从围墙边上跳下去,沿着低矮的建筑走,穿过相对宽阔的空地。空地有三个在巡逻的狼化人,需要他分批逐个干掉。然后是稀疏的树林,树林不大,到时候注意方向就好,做好遇到新种类怪物的准备。树林背后应是学院了,远处看不清大门的状况,搞不好要绕道……

阿帕基仔细琢磨自己的计划,它听上去似乎很好办,但它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如果他真的找到幸存者,他有能力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到晨钟教堂吗?独自流浪多年的他,还记得如何保护平民吗?他不敢作出承诺,只知道自己手中的长斧越挥越快,很快就会变得跟街上巡逻的人那样满身血污。

阿帕基对着夕阳深深吸入一口气,转身爬下塔楼。他没有往下走到底,而是从塔楼中部的窗口跳到某段围墙,踩着狭窄的砖转入捷径。他看见回晨钟教堂的必经之路上多了个高大而又肥胖的屠夫,手里握着巨大的切肉刀,上面还沾有黑色的血。屠夫的动作很迟缓,听力似乎不灵敏。阿帕基思索片刻,决定从上对屠夫进行跳劈,他将长斧收短,换成更轻便的模式,斧锋对准屠夫长着粗毛的脖颈,一举从围墙跳下。

只可惜他的判断出了差错,他和屠夫之间的重量相差太远,斧头虽劈入屠夫的后背,他本人却险些被弹远。屠夫将手伸到背后,想抓住他的腿狠狠地揪下来。阿帕基避过了,可他的斧头比他想象中还要难拔出来。不能放弃这武器,阿帕基心想着,借用腿部的力量蹬屠夫的肩膀。屠夫转身便扯开自己的伤口,刹那间鲜血喷到阿帕基的脸上。这血异常地腥臭,比专食腐尸的乌鸦还要冲鼻。阿帕基几乎要吐了,脑袋昏昏沉沉。眼看屠夫就要够到他脑袋,他赶紧滚下去。地上粗粝的碎石硌得他发痛,而屠夫已经不顾伤口,挥着切肉刀向他冲来。阿帕基立即反应过来,满脑子只有一个词——

躲。

论体格,他绝对不是屠夫的对手,正面冲突只会让他死得狼狈。如果第一发的跳劈为他争取了上风,那屠夫接下来的回击就是将他打回原形。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近战武器了,手上唯一能造成些许伤害的东西只有火枪,可谁他妈会在这种情况下用火枪?阿帕基想破口骂自己的失策。

屠夫的切肉刀从上空逼近,阿帕基连续打滚,往屠夫的裆下躲,试图利用对方的视线死角。屠夫果不其然向前连挥,没注意到阿帕基已转移到自己的身后。机会来了,阿帕基伸手抓向屠夫裸露的脚跟,义肢深深嵌入皮肤。阿帕基挑出血淋淋的跟腱,屠夫失去平衡,连带切肉刀重重地摔在地上。阿帕基趁机爬上屠夫的后背,一把拔出斧头,后跳,拉远距离。借着惯性横劈他的臀部。屠夫立即跪倒不起,伸长脖子发出痛苦的声音,下一秒就被发起第二轮黄劈的阿帕基砍下了头颅。血肉模糊的巨物像石头那般滚远,撞到围墙脚下。

阿帕基听到乌鸦的叫声。

此地不宜久留。阿帕基即刻想到要前进,这次交战没有让他受到太大损伤,却足以让他疲惫。他意识到自己的义肢在某种场合可以成为武器,这令他非常之不舒服。手本来与人交往必备的肢体,义肢让握手这一动作变成威胁信号。因为狩猎,他越来越像个怪物。他开始感到焦躁,好像有什么正扯痛着他的神经,手上的血污也找不到任何东西擦干净。

很快,阿帕基放弃了没必要的整顿,拖着长斧缓慢而又小心地朝空地的方向走。周围很安静,阿帕基也不敢发出声音。他知道这附近至少有三个狼化人正等着他,万一他被它们夹击,他必死无疑。现在,他衣兜里的小石子只有五个左右,他的投掷命中率要足够高,才能逐个将它们拉过来一对一。

阿帕基忽然意识到,他缺某种手段,某种可以让他迅速击杀敌人的手段。他已经知道他的义肢可以近距离给单个敌人造成伤害,长斧虽然在攻击范围上占优势,但不利于狭窄空间的战斗。他的目的地学院,空间必然没有室外空旷,如果他沿用当前的作战方案,到学院时会力不从心。他刚刚解决屠夫时直接用义肢插对方脚跟,扭转了局势,那他是不是能用同样的方法攻击敌人的要害?

阿帕基远远地观察狼化人。

他的体型只有它们的三分之二,如果要近距离对它们造成伤害,最方便下手的地方是腰腹。正面容易被抱挟,后背有坚硬的脊椎骨,侧后最可取,但也并不是全无风险。一旦不能一招击杀敌人,他就要想好后路:是直接后撤,还是往斜后方跳?按身体的惯性,后撤比较符合他的直接反应,但往斜后方跳他会更安全。

不能再想了。

他开始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猎人的直觉抓住他的神经,他莫名感到害怕。空地就在眼前了,他却怎么都迈不出去。一个头顶光秃的狼化人背对着他,慢悠悠地游荡,它的同伴们就在它前方,整整有四个。

阿帕基怔住了。

他不是没有遇过一对多的情况,只是像现在这样棘手的还是头一回。他总共就几块小石子,不足以同时分散几个狼化人的注意。要是直直冲上去,他又不够时间蓄力,要是犹豫……这些狼化人随时会回头发现他的存在。

阿帕基深深吸入一口气,这条路是教堂到学院的必经之路,如果他真的能从学院救出什么人,早晚要解决这群怪物。他不指望学生会有多少战斗力,就连他,也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当中掌握对付怪物的技巧。同时,他不觉得当地人会像他那样有死而复生重新再来的能力,万一对方真的因为他的保护不周而死在狼爪之下,他会十分心痛。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轻脚步靠近。狼化人的迈步比他大,他不得已加快脚步,一不小心就踢到地上的碎石。听觉灵敏的狼人立即回头,阿帕基跪下,滑到它胯下,长斧圆劈让两米以内的三个狼化人先倒地。他跳得比它们快,快速回避接连冲来的攻击,让两个狼化人扑了个空。其中一个狼化人手上还拿着火把,扑空时失手点燃了同伴的衣服。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阿帕基借机用火枪瞄准它的头部,五枪送走了它。

现在,场上还有四个狼化人,一个因火焰暂时不能行动,一个伤了脚未能爬起,还有两个已经准备向阿帕基扑击。阿帕基知道自己只要靠近,就会遭到夹击,而他身后没有任何掩体。他的火枪里只剩一枚子弹,要是能稳稳地将其中一个狼化人打出僵直,那他还有剩余的力气先解决另一个。如果打不出僵直,他的处境将相当危险。

阿帕基想拉远距离。

他已经没太多选择了,抬手抡长斧,击飞最靠近他的狼化人。另一个在他攻击间隙迅速逼近,他给了它一枪,子弹从它耳边擦过。来不及重装子弹了,阿帕基将枪放下,左手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狠狠地插在迎面而来的狼爪上。狼化人嚎叫了一声,原本落在阿帕基头上的攻击落到了肩膀,剧烈的疼痛让阿帕基的身体失去平衡。阿帕基险些跌倒在地上,靠着长斧维持短暂的站立。还差一个狼化人了,阿帕基喘气,看着面前的狼化人拔掉手掌中的匕首,在它背后的狼化人站起来之前用长斧击飞了它。它的后背撞在尖碑上,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局势扭转了。

阿帕基一人中伤,而对面一死两重伤两行动不能。两个狼化人还想爬起来,阿帕基又一次用长斧击飞了它们。他不敢保证它们会不会再恢复,只得先手砍下它们的脑袋。他在狼化人身上搜刮可以用的东西:一把不知用来开什么的钥匙、金表、胸针、采血瓶和几颗糖。这几颗糖让他哑然失笑,竟有人会在出门猎杀时随身带零食。他还不需要补充能量,便将糖放到口袋。做完收尾工作后,他感到喉咙有一股恶心,随手摸腹部,发现自己刚刚连肠子都快被怪物扯出来。

“这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

阿帕基不禁骂了句脏话。他包扎腹部,蹲坐在地上休息,等自己的伤口恢复。三五分钟过去了,周围没有新的动静,天色依旧是将黑未黑,阿帕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感觉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他提起长斧就出发,直直走向小树林。树林不大,除了地上的生物,没有其他需要注意或避开的东西,阿帕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一片阴沉的建筑在他面前展开。

他闻到死的味道。

没有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这一路甚至没有主动攻击他的东西。阿帕基就地做了个粗糙的火把,点着,照清前面的路。学院的门锁似乎已生锈,用力一劈就能打碎。阿帕基毫不犹豫踢开了门,枯死的常青藤从门上簌簌掉落,像是褐色的絮,踩上去时脚下一阵浑浊的泥水声。阿帕基怀疑这里刚下过雨,但除了湿润的土地,他找不到其他有力的证明。他走到大门,深深吸入一口气,单手推开。

厚重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阿帕基看不到任何活着的东西,不论怪物还是人类。晨钟教堂的侏儒守门人说这里早已荒废,这话不假。如果想在这里找到一些关于血疗和猎杀之夜的信息,需要花费不少功夫。

首先是地图。

上学本是王公贵族才有资格做的事,阿帕基在家乡时并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更别说是专程到学院上学。他不知道一所学院具体会有哪些区域,只能凭着普世印象,确认自己当前的目标藏书室——“好学生不该都在藏书室吗?”阿帕基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他确实需要一个可以信任、同时又有能力解析线索的人。这个人会是他突破谜团的关键。

阿帕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长斧防御。他照亮附近所有的墙,找不到任何像地图或者门牌的东西,只有一面挂满画像的墙勉强向他提供学院的信息。他猜那些老头子老太太都是学院里的重要人物,一般人的画像应该不会特地摆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每个画像下都有木牌,上面大都刻着一串拉丁文。阿帕基勉强看得出拼写,觉得它们读起来像是人的名字。他顺利地找到守门人口中的卢多维科大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上去慈眉善目。他的画像摆得很高,他在学院的地位一定不低,不知是否还活在这世上。阿帕基猜他多半没有,毕竟守门人说学院已经很久没派学生来晨钟教堂交流,假设两方没有重大矛盾,这种交流的中止极有可能是主导人一方退位。

“如果能抓个学生来问问就好了。”

阿帕基一边嘀咕,一边凭着火光寻找可以进入的房间。一楼没什么好探索的,大部分房间都上了锁,能进去的只有摆放杂物的地方。杂物大都没什么用,只有绷带和采血瓶值得拿走,前者是当下急需的医疗物品,后者则更多是作为线索。阿帕基不懂血疗的具体过程,他猜这个和采血瓶有些关系,对比从狼化人身上搜来的采血瓶,两者规格相似,瓶身纹路不同。狼化人的采血瓶不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那问题来了,狼化人身上的采血瓶到底从哪来的?


第四章

按布加拉提的说法,每一个接受血疗的人都会面对自己的本能。街上的人接受血疗后,接受本能狼化,那学院里的人使用这些采血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晨钟教堂的守门人曾抱怨,当地人不知道学院里的人在研究什么。那么,可不可以这么猜想,学院里的人研究的正是血疗,他们发现了血疗能使人面对本能,从而想要通过血疗探究人的本能究竟是什么。

阿帕基承认,自己在来到这鬼地方之前,根本没思考过自己的本能。如今同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荒谬。即使并非完人,他也不接受自己的本能是如此野蛮的东西。他确实很欣赏野兽的力量和直觉,但他不想变成那种东西。人类自有人类的生存方式,没必要贪图野兽的长处。即便在大多数情况下,野兽都比人类更容易偷生,阿帕基也不想牺牲自己的尊严。“人至少活得更体面些。”他自言自语,脑海里浮现在诊所里的经历:他差一点点就变成狼人了,布加拉提出现在房间里,用夹杂乡音的语言跟他人谈话……

阿帕基的眼皮忽地跳动了一下。

他感受到明显的时间流动,外面的天色似乎变深了,视野边缘的光线越发越暗,手上的火把变得越来越重要。他顺着楼梯爬上了二楼,站在环形走廊之上,一股由空旷带来的虚无感向他袭来。二楼中间是中空的,如果在此地打斗,很容易摔到一楼去。这高度并不致死,对怪物造成不了太大伤害,但对阿帕基来说绝对会是个麻烦,他需要一定时间恢复,在完全恢复之前大几率会死在怪物手上。同时,这里也不适合追逐,因为硬木地板有不少裂缝,容易踩空。

分析至此,阿帕基意识到自己缺乏室内战斗的经验,以往他应对比自己体型大的怪物,不是在街上,就是在广场上。他可以轻易地利用地形给敌人制造盲点,但这在室内行不通。室内的空间是有限的,而阿帕基的长斧攻击范围太大,容易劈弹,即使他小心地将它缩短,也不能改变它不便的事实。

阿帕基有理有据地觉得,以上对他不利的条件,对他的敌人也不利,除非对方的体型比他小。他屏着呼吸,推开离他最近的一扇门,刹那间感觉到几道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阿帕基用火照亮了房间,看到一堆长满眼睛的胶状物正跨过阶梯状排列的座位,缓慢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蠕动。它们通体流动着可怖的荧光,令人想起星星和渔火在海面上的倒影。

是没见过的怪物。

阿帕基第一反应是脊背发毛,他讨厌这种的未知,同时本能地抗拒与它们接触。这次和教堂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对面无视威胁不断地向他靠近,浑身上下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仿佛他是某件物品,而不是独立的个体。它们的攻击范围似乎很小,靠近阿帕基五米左右才开始有动作——“和普通人类差不多。”阿帕基意识到这点时,战斗本能已经驱使他的身体展开攻击,青绿色的粘液溅到他的脸,竟有股果酒发酵的酸苦味。

阿帕基一时感到困惑,却看到胶状怪物抢着拾取同伴尸体掉落的眼睛。“为什么你们会在意这东西?”阿帕基试着跟它们对话,它们置之不理。无数只白花花的眼睛在转动,蛆虫和飞虫从腐烂的组织里钻出来,阿帕基大步后退,避免被寄生生物感染。他从火把上借来了火,一把点燃怪物尸体,怪物转而去扑火,他乘机关上门离开,飞快地在走廊上奔跑,险些踩到裂坑。直到确认后面没有怪物追上来,他才停下,经由来路另一头的楼梯爬上三楼。

三楼比二楼更安静,地板上甚至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同样是环形中空的构造,走廊却只有二楼一半。阿帕基猛然发现对面的走廊尽头有油灯,走近一看,果然看到一条歪歪扭扭的吊梯通向上层,而上层隐隐约约透着火光。

有人在里面。

阿帕基不知从何得出这样的猜想。在这一带,怪物大都不爱火光,除非用作攻击手段。几乎每一间点灯的房子里面都住着还能保持理智的正常人,他们或是无视阿帕基的呼喊,或是不友善地对他进行驱赶,自以为呆在室内能保持绝对安全。阿帕基觉得学院和街上不一样,这里与世隔绝,里面的人不一定清楚外面发生的事,说不定也等着有人来救一把……

阿帕基收好长斧,沿着吊梯往上爬,一间不大的藏书室呈现在他面前。他刚刚感到了希望,

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只有一扇禁闭的门立在他右手边不远的的方向。阿帕基又将刚收好的长斧拿出来,稳稳地提在手上。然后,他靠近门,轻轻地一推。

门开了。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金发少年正站在书架旁边翻书。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个头也只到阿帕基的胸口,仔细观察他身上的衣着,可以发现他那身衣服大得不合身。阿帕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成年。“这小鬼是学生吗?”阿帕基在心底失望,小孩和动物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擅长应对的两种生物。

而他的贸然闯入,也迅速引起了对面的注意。

“这位朋友,你很面生。”

少年合上书,摘下黄铜单片眼镜,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阿帕基觉得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冰冷,回想起晨钟教堂守门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卢多维科大师是个好人,但他座下的学生不是东西。这些公子少爷压根儿不信神,整天躲在学院里不知研究些什么。”他心里很快便不愉快起来,用同样的无礼回敬少年。

“你又是什么人?我从老城区过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不成模样的怪物。”

“我是学生。”

“学生?你是卢多维科大师座下的?”

“不是,”少年说,“我信奉知识之神。”

阿帕基捕捉到陌生的名词,少年刚刚的话跟守门人给的信息有矛盾。“看来你在这里是个异端。”他故意带了些嘲讽的语气,希望能借此让少年透露得更多。

少年看穿了他的企图,眉头皱起,含糊地略过自己的信仰,将话题转移。“我和卢多维科是同期生,但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同,我并不关心他和他的追随者在外面做什么……你是猎人,对吧?我听说教会前段时间吸收了一批外乡人,打算猎杀夜里在街上游荡的感染者。太阳一下山,学院就关紧了大门,没想到你们还是有人闯了进来。”

阿帕基撒了谎:“我听见这建筑里有东西在嚎叫。”

“我们学生不会杀人。”

他们大眼瞪小眼,在房间里争论了好一阵子,谁也不让谁。阿帕基太久没跟人吵过架了,以至于在这场争辩中毫不占优势。少年对于学院的声誉有着近乎固执的维护,不承认学院当下的异状。阿帕基决定暂时不在这方面多纠缠,转而劝他跟自己到晨钟教堂,“那里绝对比这里安全。”

少年先是拿信仰拒绝,后是小心翼翼又拐弯抹角地问阿帕基情况。阿帕基看得出他在逞强,这个年纪的臭小鬼都有类似的坏毛病:自大、心虚和嘴硬。少年独占最后一条。阿帕基拿他毫无办法,只得一边哄一边骂地提醒这小子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你动作快一点,我只给你半根蜡烛的时间。”

阿帕基催促少年收拾东西。说实话,他对学院的学生充满好奇,一是好奇他们研究的东西,二是好奇他们的药物。在这该死的小藏书室里,桌上竟摆了好几支镇静剂,少年对它们熟视无睹,收拾时也没有丝毫想要带上的意思。阿帕基死死地盯着它们,问少年为什么不带走,少年冷淡地回答说这些对他不起作用,“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都拿走。”

阿帕基带走其中的两三支。少年向他解释,自己是学者,见过太多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不太需要依赖镇静剂来使自己保持理智。换句话说,在学院汲取知识,代价会是自己身为人类的理智。阿帕基感到不解,却又没有当场提出疑问。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看着少年纤细的手腕和发白的指关节,为对方能毫不费力地捧起厚书而感到惊讶。那东西要是砸在成年人的头上,也会是致死的伤害。“不算太坏,”阿帕基不由自主地伸手到少年头顶,用两根手指掂量少年的体型,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拎起他扔远,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那些怪物说不定得蹲下来才看得见这小子,即便遇到危险也好应对。

他们交换了名字,沿着吊梯而下。少年自称潘纳科特·福葛,出身于这一带颇有名望的贵族家庭。阿帕基倒没怎么听过“福葛”这一家族名,觉得少年的名字太长,听上去像个甜点而不是人名,便简略地用家族名来称呼他。少年则对阿帕基最初的无礼颇有微词,依然傲慢地用猎人来代称自己的恩人。阿帕基倒不讨厌。被叫猎人好过被没大没小地直呼姓氏,对吧?他在心底这么估量,扭头却发现福葛紧紧地跟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你不要黏着我的斧子,要是待会儿出现了东西,我可没精力分神避开你。”

福葛立马变了脸色,小声地回了一句“这个我知道”,然后任由阿帕基将他提到左边、他明显也感觉到藏书室外的气氛不对,但他没有多问阿帕基一句,只是沉默地观察周围,偶尔提醒阿帕基哪里有捷径。

“从这里走,可以避开自修室到一楼。”

福葛的语气听上去很冷静,阿帕基依然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丝恐惧。“他们不会动我的,但你之前已经受伤了……虽然伤口恢复得很快,但你看上去很累。”福葛只犹豫了一小会儿,立即向他交代哪里有补给,“一楼有杂物室,那里平时不会有学生去,你可以在里面找到采血瓶和绷带。”

“我去过那里了。”

“你身上还有多少采血瓶?”

“一个,还是空的,”阿帕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你可以用它做简易的血疗,加快伤口的愈合速度。”福葛的语速飞快,生怕阿帕基来不及听更多,“对猎人来说,及时的回复很重要……”

“但它让我觉得不舒服。”

福葛放弃了劝说,或许是因为时机不合适,或许是看穿阿帕基的固执。他打开了一个暗格,一条吊梯出现在下方,阿帕基往下望,发现它果然通向一楼的窗边。“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窗子爬到外面,不会有人发现的,”福葛的耳根有些红,“我以前经常这么干。”

“你还会逃学?”

“只是去见朋友,学院的门禁太严格,我也住不惯校舍。”

到底还是个贵族子弟。阿帕基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到镇上过夜?”

福葛听得出阿帕基话里的意思,但贵族的涵养让他维持基本的礼貌。“唯有洁身自好,才能享有知识神的眷顾,”他愠怒,语气严肃,“学院首席都是终生不娶的。”

“你他妈原来是修道士吗?”

“不,”福葛听到阿帕基的形容似乎有些生气,“我跟教会的那些人不一样,请不要混为一谈。”

“那你大晚上找你那个朋友做什么?”

“我们探讨真理。”

“他不是学院的人,对吧?你和外面的人有联系。”

“这没什么。”

福葛显然不想详谈这个,他稳稳地滑到一楼,熟练地打开了窗。阿帕基按住了福葛,先探望外面的情况,确认安全后再和他先后爬出去。无比萧条的小路在他们面前延展,伸到树林深处,福葛一时伫立不动,阿帕基推了推他的肩膀,只听到他轻轻的叹气声。

“这条路不能走了,”阿帕基果断地说,“你知道怎么绕到正门吗?大门前的路被我清理过,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走这里就行了。”

福葛有些有气无力,不过他总体的精神状态还好。阿帕基觉得自己有必要担心,但他实在不会跟这个年纪的小鬼交流——“如果是布加拉提会怎么做?”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要不干脆给他糖?”阿帕基开始为自己感到尴尬,福葛倒是非常冷静地到前面给他带路,仿佛一切稀松正常。

“小心脚下,有人在附近被蛇咬过。这里以前种了些蔬果,现在好像都烂掉了。”

阿帕基不知该说福葛乖巧还是难搞,他大步跟上去,不一会儿就走到自己来时进入的大门。天色已经黑了一大半,阿帕基发现自己依然看得清楚。这比在室内时好多了,他在心底自嘲。福葛转身提醒他熄灭火把。

“这外面很危险,火光太显眼了。”

“你看得清?”

福葛说:“我熟悉这条路。”


第五章

因为有当地人带路,阿帕基觉得回程比来时轻松多了。他们摸黑穿过树林和广场,没有遇到一个怪物。潘纳科特·福葛在这一路上都很令人省心,除了走得比较慢。这不能怪他,以阿帕基的身高,阿帕基迈两步,他需要气喘吁吁地赶三步才能追上。他非常嘴硬,死活不愿要求阿帕基停下来等他。阿帕基有时候也差点忘记他存在,自顾自冲到最前方才猛然想起自己此行还有一个目标。

“喂……”

阿帕基扛着长斧转身,听见福葛毕恭毕敬地叫自己“猎人先生”,大学者估计前半辈子没有过这么累的时候,整个人快要趴在地上化作一滩水。棕色皮包咚地掉在地上,福葛望向它的眼神心疼又慌张。阿帕基大步回到他身边,单手将皮包拎起来。

“你还走得动吗?晨钟教堂就在前面了。”

“你骗我,明明还要走过这条街。”

“那还不是快到了?”

阿帕基漫不经心地将地上皱着鼻子的福葛拎起来,将皮包塞到他怀里。福葛紧紧地抱着皮包,保证它不再掉下来。他似乎想要埋怨,碍于涵养没有出口指责,相当安静地跟在后面生闷气。阿帕基觉得这小鬼性格乖僻,一点也不可爱,但他无意再逗弄,只想快点赶到晨钟教堂。尽管剩余路程不多,他还是感到了不安,某种情绪在滋长——“会不会有新的怪物出现?”“我该怎么办?”“这个短腿小鬼!”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轰隆,轰隆,每一句话都像伴随着巨大风车的转动,异常吵闹。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唇干口燥,连手心开始出汗了。他在害怕,害怕可能出现的失败,害怕死,尤其是护送对象的死。那些狼化人会像最初撕碎他那般撕碎一个未成年小鬼,他不仅功亏一篑还害死了一条人命,光是想想都觉得沉重。每一步都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确认这小鬼是否还活着。他的多疑得到了印证,周围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比如前路的……

“停一停!”

阿帕基第一时间叫住了福葛,少年即刻留在原地。一个手牵锁链铅球的胖子守在木垛背后,他瘦高的同伴随即探出了头,手上拿油壶和火把。他们两个的身形都比阿帕基大,看上去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异化。阿帕基未曾遇到这样的组合,凭经验推得两人的分工:一个浇油点火,一个抡武器攻击。他必须要先解决一个,才能防止另一个伤及他身后的小鬼。

麻烦。

来不及考虑怎么将小鬼扔远,阿帕基先行架起长斧,撞向木垛。木垛坍塌,碎块干扰瘦高人泼油,火焰一下子烧到木垛上。很好,阿帕基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打乱了对面的计划,但他自身的攻击节奏也受到影响。人撞到木垛上不感到痛,这他妈的根本不可能,他手臂都要骨折了,一挥动嘴唇就控制不住抖索。这时候他才想起福葛的建议,用采血瓶给自己打血加速身体恢复。以他当前的熟练度,赶在下一波攻击后注射完毕几乎不可能。

他开始感到大事不妙:不采用额外的手段,他没法正面战胜这些受到异化的当地人。他们在身体素质比他强太多,而他永远只有一个人。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快!”他只说这么一个词,外人可能觉得意味不明,但福葛一定听得懂。如果那小鬼能做到一直向前跑不回头,那他这回还不算白干。胖子抡着铁链铅球,扫击周围,铁球甩起的高度达到阿帕基的腰部。这招式十分难躲,蹲地和仰俯都不行。阿帕基直接趴下了,看到福葛绕过了胖子,更远些的瘦高人甚至根本没有看到他——“哼。”阿帕基发出了鼻音,小个子还是有点好处的。他甚至有点点自豪,小鬼总归还是听他话的:福葛只在离他最近的时候作了非常短暂的停留,之后直奔晨钟教堂去了。

阿帕基放心地闪避接下来的攻击。不以战胜为目标后,重担一下子卸下来了。反正这次难逃一死,他倒不如好好利用,重新思考自己的战略。以往来不及,现在他有时间观察敌人攻击的动作:架势,蓄力,挥甩,停步,重新架势,蓄力,挥甩……敌人给他造成最大伤害的时段是挥甩,他不能靠近,也不好攻击,只能凭身体惯性用枪反击。用枪反击命中率极低,需要熟练度和一定的赌博精神。好处是敌人在这时候没有防备,伤害是可观的,能算作一个攻击机会。另一个攻击机会是结束挥甩到停步的这一刻。只要阿帕基保持足够距离,挥甩就不会命中自己,长斧也能在下一刻的靠近攻击够到敌人,同时还能打断敌人的节奏。

问题时挥甩时间的计算。

阿帕基不知敌人如何安排,它们总是尽全力攻击,挥甩的时间尽量拖得很长。这让他的估量总是不太准确。而他本人的攻击是有限的,每三下连续攻击就要留下余力闪避。并不是每个敌人都能让他打出僵直,他的闪避至关重要。他只能巧妙地等,等一个破绽,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然后迅速命中要害,如头部、胸腹。

思绪回到现在,他已经连续闪避三次了,体力上的消耗并不比一次攻击少,而长时间下风会也让他找不到机会进行攻击。他预计自己至多再承受一次闪避,或者说,他最好在一开始就将闪避做到位,预估敌人在将来两次攻击的范围,然后进行打断。作为人类,他在敌人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敌人一个连招就能让他送命。

瘦高人窜到阿帕基侧后方点火,他的披风被点燃,半边身子被烧得麻木。他只觉得热,不觉得痛,当机立断地趴下,打滚灭火。胖子的铅球重重砸在他胸口上,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烂了,耳边还有瘦高人阴沉的笑声像索命咒一般环绕。

没关系。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他悟了……

阿帕基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

像是刚从溺水中恢复意识,胸和肺都在被挤压,新鲜空气徐徐钻进口鼻。他闻到家乡亲切的味道,像是海风,像是苦咸的水。有人在呼唤他,还有人在落泪,粘稠的记忆流进他的大脑。他想起自己如何在沙滩上和人追逐,阳光直射头顶,热浪如同飞虫一般嗡嗡作响。他赤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伸手抓住前方同伴的衣角。

“喂——”

他听见同伴的声音,非常难得又年少的嬉笑,像是从指缝间滑落的珍珠,簌簌地掉在他身边。他们在白色沙滩上相互扔沙子玩闹,什么都不想,只需顾及眼前的快乐。小时候的他根本不高,踮起脚才够得到晒鱼网的木架,皮肤怎么晒也不黑,跟大家眼中的勇士相差甚远。他听了老人们和旅馆吟游诗人讲的故事,羡慕他人当骑士,做英雄,救人于水火。他一头倒在柔软的沙子里,大声说我也想,回音传遍山村和海湾。他的同伴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你会做得到。”

他的同伴在背他,尽管身材比他要矮小,他说他不用背,但同伴却在坚持。“你现在太累了,雷欧,”男孩冷静地回答他,“我到村口就会将你放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我妈妈烤的点心很好吃,她今早多做了不少,你喜欢可以打包带一份走。”

他揉乱男孩的黑色短发,男孩一点也不生气,继续心无旁骛地跟他聊琐碎的日常。他感到温暖而又失落,好像有什么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抢走那般。他抽搐,吸入一口腥味——“老子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想咳,把不干净的东西吐出来。有人用手帕捂住他的嘴巴,他感到了安心。

“雷欧……”

阿帕基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仿佛正被钉子钉着。他挣扎了好一会儿,勉强睁开了眼睛。布加拉提就坐在他正对面,手里还拿着一张干净的手帕。不远处是上次见到的人偶女孩,它依然是双眼闭合,神态优雅。阿帕基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布加拉提,目光最后回到布加拉提的手上。

他不敢再看布加拉提。

“你又死了一次。”

“抱歉。”

布加拉提不带责备地对阿帕基说:“你刚回到这里时状态很危险,整个人没有意识,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阿帕基没有说详细,布加拉提亦不追问。他们相视沉默,手握在一起。布加拉提似乎不太会安慰人,只会用这种方式支持阿帕基。他的手冰凉得跟尸体一样,手背皮肤发白,青筋凸显。“不要再这样了,”布加拉提劝告阿帕基,声线并不太平稳。虽然他一直守在木屋等待阿帕基的消息,但他不愿看到阿帕基通过死的方式回到这里。

“我救了个不麻烦的小鬼,”阿帕基解释道,“他成功从怪物面前跑掉了。”

“你遇到可以交流的人?”

“是的。”

阿帕基拔高声音,言语间多了些温度。他伸出手,向布加拉提比划了福葛在他印象中的身高。“他看上去像个未成年的小鬼,随身带着书,走路不快。人性格很坏,但意外地听话。”

布加拉提跟着阿帕基放松,嘴角上扬。“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学院,他躲在四楼藏书室里。”

“我还没去过那里,”布加拉提遗憾地说,“如果我早知道……”

“不止一个,”阿帕基努力地努了努嘴,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笑。他简略地将晨钟教堂相关的事告诉布加拉提,“我发现了一所阴暗的小教堂,里面住了两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们告诉我教堂是安全的。”

布加拉提的脸色却变沉重。“你说……教堂?我也到过类似的地方,但那里……不,应该不是这样的。雷欧,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两个可以交流的人长什么样?”

“一个是畸形人,一个是侏儒。”

“侏儒在畸形人的背上?”

“是的。”

布加拉提发出短而促的悲鸣。“天啊!怎么会这样?我……我把他们……”布加拉提垂下了脑袋,声音越来越小,“我把他们都杀了……那时候我刚走过桥,清理了一大片伏在地上的乌鸦,到教堂时随手也把地上靠近的东西清理了。我看见他们的尸体,感觉很不妙,在这之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们复活。我以为……我以为……”

“你想不要多想,”阿帕基试图安慰布加拉提,“死去的东西怎么会复活?”

“会,我之前跟你说过,那里是场噩梦。”

布加拉提的声音带着恐惧,十根手指绞在一起。阿帕基很少见到这样的他,这个男人会在人前藏起情绪保持强硬,此时却在动摇。“雷欧,”布加拉提挤出几句清晰的话,“你有没有发现,你每一次醒来,你杀死过怪物都会复活。你杀过它们一次,不得不再杀它们无数次。”

阿帕基想起自己在诊所里遇到的残疾狼人。“我很少走回头路,除非重来,”他说。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探索过的地区不值得回去第二次?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后来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无论我在街上游荡多久,太阳的位置都不会变,当我离开这个区域到别的地方探索,晨昏才开始有变化。”

阿帕基一下子得出总结:“时间流逝不正常。”

“没错,是这样。在不同时段活跃的人不一样,他们相互能合作,却不会跟我们交流。你知道吗?我有好几次试图和他们搭上话,他们都无视了我,能够对话的当地人大多躲在屋子里,口口声声叫我滚。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我们看他们是怪物,他们看我们也是怪物……”

布加拉提嘴唇发白,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雷欧,你不能留在这里太久,必须要马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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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尽管不情愿,阿帕基还是触摸了石碑。这一次苏醒特别漫长,几乎让他忘记时间。他听到均匀的滴水声,耳朵边潮湿一片。身下的草垛有臭虫在爬,他无意识地挥手拍死一只,沾满一手血腥味的浆糊——不,那真的是血。阿帕基猛然睁开眼睛,看到该死的天花板。他竟然回到了晨钟教堂,周围一切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心底的恐惧渐渐浮出水面:那个小鬼在哪里?有没有活下来?

阿帕基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向地板。一个古怪的声音回应他的焦虑:

“那个拖你回来的学生,现在在楼上的藏书室。”

“他还好吗?”

“他神气得很。”

侏儒守门人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很疲惫。畸形人背着他慢慢地爬向阿帕基,描述当时他们的情况。“您——您整个人都烂了,看不出形状。我让学生把你放——在那,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我睡了有多久?”

“四分之一根蜡烛。”

那并没有多久,阿帕基心想。不知在其他人眼中他是如何复活的,他觉得自己的伤口愈合速度并没有那么快。在以前,他也有过整个人被分成几块的情况,只是他没怎么在意——毕竟死亡的次数太多,他顶多记得自己一睁眼就回到熟悉的诊所,至于是怎么被运回去的,他不清楚,也没遇上任何人跟他解释。

所谓的“噩梦”有开始必有终点。阿帕基有理有据地怀疑,这个梦,不是别人的梦,而是他自己的梦。他探索了这么久,没有遇到一个同伴。留在猎人梦境的布加拉提不算,阿帕基估计布加拉提还能探索时也是这个情况。他的梦应是从某地点醒来开始,到死或者是在某处休息结束。这么一来,怪物的刷新和时间流逝的异常即有了解释。

那梦与梦之间的衔接呢?

以他目前的了解,在他本人缺失的情况下,这个世界会给其他人填补一些荒诞的细节,比如福葛将他的尸体拖到教堂。那小鬼的力气有这么大吗?小鬼回头找他时,凑巧没碰上怪物吗?

阿帕基想起初见面时福葛对他说的话:“这个你不用担心,它们不会动我……”少年似乎确信自己会安全,从未要求过他保护自己,只有他一直在强调生存问题,强调怪物会将他们撕碎。指不准福葛说的没错,这些怪物不会伤害当地人,只会冲着猎人攻击。那猎人和怪物到底是什么关系,非要你死我活不可?

阿帕基的心里模糊地划过了什么。他立即爬上二楼,找到书架边上的福葛。少年在他面前啪地合上书,后退了几步,直至确认完他的状态才发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说是你带我回来的。”

“准确来说,不是‘带’,是‘拖’。你太重了,整个人臭烘烘的,还满身是血。”

阿帕基拉来了一张椅子,坐在福葛对面,两臂交叉,双腿张开。少年被阿帕基的动作吓得肩膀一缩,无意识地将书挡在身前。阿帕基抬起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他咽下几句话,然后视线转开。

“我根本抬不动你,只能拉着你的斗篷走。”

“哦?”

“……对不起。”

阿帕基敲了敲椅子。“我要的不是这个。”

“如果你那时还有感觉,头应该会被撞得很痛。这么说不知你是否满意,我已经好好地反省过了。”

阿帕基勾手指福葛靠近一些,福葛虽不情愿,还是抱着书乖乖地走近,下一秒,阿帕基就伸右手,重重地弹了一下福葛的额头,少年啊了一声抱住头,书本掉在地上。他既没有去捡书,也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只是眼睛红红的瞪着阿帕基,许久,才说:“我希望你以后能换个地方。头是身体的重要部位,你这么做会妨碍我思考。”

“那你在思考什么?”

“你。”

阿帕基狐疑地看着福葛,不知他到底察觉到什么。“说来听听?”

“猎人的恢复力太强了,我拖你回来时,你的胸骨已经插进肺里了,而你现在却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我听说教会的猎人都有做过血疗,没想到血疗的效果会如此显著。”

“我可不是自愿做这个的,”阿帕基说,“那时候我并没有选择,被人带进了诊所。说到底,我甚至连血疗具体是什么玩意都不清楚。”

“血疗即是通过输入古神之血来达到治疗目的,原本只是贵族治疗绝症的手段,后来有人发现它能改善体质,便推广到平民。一般人输的不是纯正的古神之血,而是经过稀释的替代物,因为纯正的古神之血会令人发狂。”

阿帕基皱了皱眉头。“你是研究这块的吗?”

“不是,我刚刚说的都是常识!常识!”

福葛几乎要将“外乡人”三个字甩在阿帕基脸上,阿帕基觉得这天杀的小鬼一点也不可爱,他扶着额头,又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做血疗时会直面本能的说法并不对?”

福葛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回答:“我认为没错,因为人类的本能是疯狂。”

阿帕基的目光收紧,集中到福葛身上。“我做血疗时,看到一头狼人从血泊里爬出来,试图跟我握手。”

“你跟它握了吗?”

“没有。”

“你拒绝了它,所以你成为了猎人,”福葛很快就推出重点,“难怪你和教会其他猎人不一样。”

“还有其他猎人?”阿帕基试着不去回想自己曾遇到的狼化教士。

“有,还不少。教会和学院有合作。你的义肢,原型是学院提供的,你的武器也是学院参与设计的。”

“你参与了多少。”

“我只是个学生,”福葛说,“我的研究也不是这个方向。”

“那你研究什么?”

“神。”

福葛回答得干脆而又直接,令阿帕基想起守门人之前说的话:“这些公子少爷压根儿不信神……”或许他误解了福葛,初见面时福葛说自己信奉知识之神只是戏谑,这个小鬼本质大胆狂妄。

“你不承认这个‘神’。”

福葛没有畏惧阿帕基的一针见血。

“我更愿意相信它是和我们一样的存在。”

阿帕基开始思考神。

在他认知里,神与人的关系应当是圣洁而又疏离,就像他家乡的海神,人们只会在出海前向牠祷告,平日老人小孩会唱关于牠的歌谣,他们感恩大海,大海回馈他们食物和日常生活所需。他不觉得神会是具象化某种的生物,也难以接受人和神是一样的存在。人要与神对抗几乎是不可能。神要毁灭人只需天火和洪水。潘纳科特·福葛明确表示,所谓的上位在这里并不存在,他们与“神”不过是交易关系。

“信徒接受眷顾,它接受信仰,信仰能令它在现世的力量更强大,这听起来是不是跟集市上的交易很像?”

阿帕基摇头。“按你的说法,祂在我们那会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魔鬼’。”

“它和你们外乡人口中的‘魔鬼’不一样,我读过外面的书典,魔鬼与人交易会严格签订契约,而信徒和它之间没有明文契约。当神排不上用场时,它就会被我们抛弃。当我们没法实现它的目的时,它也会抛弃我们。”

阿帕基隐约觉得潘纳科特·福葛有些不近人情。或许贵族出身的人都有这样趋利避害的一面,连福葛这个年纪的小鬼都不例外。他倒不是担心对方会加害他,只是打从心底无法认同这种冷酷——

毫无信仰、不择手段的冷酷。

虽不知当地人到底和神达成什么交易,从结果而言,这场交易显然是失败的,否则满大街的狼人无从解释。阿帕基自认手上的线索不多,就算要问福葛,都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他曾经拿一些他捡的东西要那小鬼分析,那小鬼大都回答“垃圾”、“玩具”和“这东西你应该问女人而不是我”。最过分的一件,是阿帕基从学院杂物室捡到的小铁环。福葛一见到它,脸色就大变,潮红从耳根扩散到脖子。

“你你你你你你干嘛捡这种东西!”

“我觉得这玩意看上去像个锁,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福葛轻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装出严肃模样:“这个是一心奉献给求知……的人用来禁欲的工具。”

“你也会用这种东西?”

“当……当然,我姐姐像我这么大时已经有我侄女了。”福葛小声嘀咕,表达自己的不满。“外乡人,在血疗被发明之前,无论这里还是外面都很少人活过五十岁,”他说,“你不要老把我当小孩。”

阿帕基当然不会理会福葛的抗议,要不是那身笨重的黑色长袍,那小鬼在阿帕基眼里不比猫大多少,性格也差,不亲人,稍稍挖苦教训一下就会变得很服帖。阿帕基有时真想和布加拉提交流下对付小鬼的经验,对方听了一定会想笑。在这无止境的噩梦里,他们没什么可作乐的东西了。

除了在晨钟教堂附近游荡,阿帕基也试图扩宽探索区域。他还没做好会诊所看看的准备,便打算回学院那片地方看看。此前他一直有件事很在意,福葛曾提过自己会在深夜溜出学校和朋友见面,却不愿详细说他们之间的事。明知猎杀之夜人人不太安全,福葛却没有问过一句亲朋好友是否安全,也没向阿帕基请求寻找某人的下落。那小鬼虽然口口声声说“我诚心向学不娶妻不生子”和“我下定决心后半生一个人过”,心里多少还有些人情味,不会随便抛下他人。他不问阿帕基的原因大有可能是这两点:他的亲朋好友都不在了,或者他在乎的人跟他一样身在绝对安全的地方。

阿帕基立即想到学院一楼窗外对着的那条小路。

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阿帕基没有觉得它和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他的确又将同样的怪物杀了一遍,而对面没有这方面记忆。阿帕基好奇它们的复活方式,是不是跟他一样,有个谁帮忙将尸体拖到某个地方重生,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些怪物中有几个之前被他用火烧成灰了,居然还会按原样复活,他的“复活论”有待进一步验证。

阿帕基闯入学院大门,拐到走廊,直奔尽头。他看见上次他和福葛爬出去的窗子,现在也好好地开着,并没有被关上。阿帕基小心翼翼地探出去,确认这次外面也没有怪物在蹲守偷袭——他可以确认了,如果怪物重生后的位置就在生前巡逻区域,那他可以通过关闭或开启某些出入口来回避它们。这又是一大突破,他真想赶紧告诉布加拉提,对方一定会为他感到高兴……

短短这点时间,阿帕基发现自己已经想了布加拉提两次。身在猎人梦境的黑发青年显然成了他的精神寄托,除了对方,他不知还有谁能毫无保留的信任。尽管两人时不时会发起争论,目标终归是一致的。阿帕基隐隐约约觉得对方与自己相连,比如同样的口音和身份,他当前所做的事,对方也曾经做过。他们既像是老师和学生,又像是上司和下属,冥冥中对彼此夹杂亲近的情绪。阿帕基不好确认布加拉提的身份,他总是在生与死的间隙梦见一些事,那些记忆美好得不像是真实。他离开家乡已多年,一次也没有回去看过,因为他心有愧疚,不想作为失败者面对他的童年。而布加拉提又会怎么想?他们的口音如此相似,分明是同乡、对方会不会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回避往事?

阿帕基感到了痛苦和难堪。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纠结前半生。对生性高傲的人来说,承认自己逃避比承认自己失败更难,承认失败尚可以为自己寻找听上去情有可原的理由,承认逃避则是高声宣布自己没有直面的勇气。想做英雄的人决不能容忍懦夫,而逃避坐实自己是懦夫——“真他妈的该死!”阿帕基咒骂自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像是要逃离什么似的,一下子踩进泥坑。他悻悻地拔出脚,抬头却看见一片山路,歪歪斜斜地通向某片古老的建筑。

阿帕基突然心跳加快。

这个地方他来过,是救济教会。


第七章

阿帕基依然记得自己最初来到这里时的情形,那时他十分失意,一心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寻一个新的寄托,死马当活马医。他原以为教会能给他一份工作,守门人或仆从什么都好,没想过他们要给他一只手。那些天花乱坠的传教都是扯淡,他一个字都不信,唯独修女幼嫩的耳引起他注意——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东西。人失去了双耳,居然还能重新长出来?换作他家乡,那女孩会被当做女巫烧死,在这里却被称为神迹。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和当地人对神的理解如此不同,只觉得发怵,像是爬虫遇见老鹰,对方未必会当他粮食,却随时能将他踩死。他畏惧。

晨钟教堂跟救济教会信仰神的方式不同。阿帕基仔细回忆才注意到这点:畸形人和侏儒称他们的神为无形神,未见除祷告以外的活动;教会则热衷于搞圣子圣母这套,强调救世。教会承认,神非唯一,圣子是神在人间的延续。他们对主教只字不提,唯独推崇圣子。众多圣子当中,最有名的是苏生神的圣子,外人不知道他名讳,只知道他会在睡梦中穿行,给人修补残缺的器官。阿帕基觉得,自己原本也是要去见这位苏生神圣子,只不过他信不过这人,导致这人不愿出现,留他在这噩梦中游荡。

“真是个浑小子。”

阿帕基忍不住暗骂这位素未谋面的圣子,他觉得自己被安上义肢,多半是拜这人所赐。于是,他慢慢走向山路,打算去救济教会看看。

这山路有敌意的东西不多,尽是些猫猫狗狗和老太婆。猫狗都不难对付,难对付的是老太婆,阿帕基没法回避战斗,因为她们会追着目标直到一方倒下才罢息。她们似乎有组织有计划,很会利用地形偷袭,经常杀个措手不及,阿帕基拿她们没办法,除非他肯花时间在这里试错。但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他希望回猎人梦境时,布加拉提不再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想尽办法绕开她们,或者放慢脚步,提前发现她们做好战斗准备。最紧张的一次战斗是遇到老太婆和三只狗的组合,他差一点点就被狗推下坡。他的长斧可以靠抡同时劈中三只狗,但他很难躲过拿镐子的老太婆。她似乎比阿帕基之前遇到的敌人都要聪明,懂得如何抓人的攻击间隙,在阿帕基喘气时发起突袭。她的动作很快,看不出老态,一下子就逼到阿帕基面前。阿帕基看不出对方身上的异化,于心不忍,错失了闪避良机,被她狠狠敲中左胸肋骨。还好他用别的东西挡了一下,保护了要害。

老太婆继续紧逼,阿帕基后退,不慎踩空,整个人向后倒。忽然之间,阿帕基看到一块银色的东西在面前闪亮,眼疾手快的他赶紧将它抓住,老太婆被勒得满脸青紫。细链子断开,银吊坠就这么被阿帕基从老太婆的脖子上扯下来。

老太婆嘶叫,发出类似狼狗的叫声,引起附近其他动物的注意。阿帕基借势滚下了山坡,却发现山底下是另一重地狱,更多、更大的狼狗嗅到他的味道,口水涟涟地跑向他。它们看上去都很饿,阿帕基担心自己会被分食,想方设法回到山坡,将狼狗引到老太婆那。怎知狼狗不依他所愿,偏偏不跟上来,冲着他在的地方大叫。老太婆一下子就锁定了阿帕基的位置,冲他所在的地方扔石头。

阿帕基被老太婆和狼狗夹击,进退两难。他的武器虽然可以帮他多撑一会儿,但持久战始终对他不利。他想了又想,决定放手赌一把——高处跳劈比上爬更省体力,他的长斧更适合平地一对多。

阿帕基收好方才抢下的吊坠,一横心就跳了下去,借身体惯性解决冲上来的两条狼狗。胜率上升了。他看见远处还有三条正向他跑来,架好姿势准备迎战,它们气势汹汹,接二连三地扑过来,扰乱阿帕基的节奏。阿帕基防住了它们,挑机会反击,劈开离他最近的那条。看见同伴失利,另外两条的呜咽声更明显了。阿帕基没有放过它们,狠狠地往它们的屁股上踹一脚。它们呜汪呜汪地后退。阿帕基上前迈两步,用长斧送了它们一程。

坡上的老太婆似乎还有追击他的意思,石头不断地被扔下来。阿帕基只得速速离开原地。他花了很长时间,绕远路爬回山坡。确认没有东西跟上来后,他下意识摸了摸收在衣袋的吊坠,觉得它的纹饰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又把它掏出来,借着月光仔细地端详,发现它主体竟是一只纹路精细的金属瓢虫,质量很轻,里面似乎是空心。阿帕基一边摇它,一边将耳朵贴上去听。里面没有传出声音。

“怪。”

阿帕基脱口而出。设计这玩意儿的人审美在他眼里不怎么样,因为他向来讨厌花里胡哨的东西。这是算是贵重物品吗?阿帕基皱了皱眉头,难以想象它会出现在一个在山坡上游荡的老太婆身上。这老太婆和救济教会有关系吗?为什么会……

阿帕基忽然想起了修女的双耳。她提过,苏生神的圣子会踏着月光和蝙蝠来到人们的梦里,修补伤口和身体的缺陷。瓢虫又叫做太阳虫,象征着生命,而血疗正是借用古神之血,增强人的自愈力。这几者之间必有关联,只是他的线索还不多。不知福葛有没有见过这金属瓢虫,这小鬼是贵族,又是学院的学生,还经常鬼鬼祟祟地在大半夜溜出来跟人见面。这条山路是学院通往救济教会的必经之路,福葛去见的人大有可能就在救济教会。

那福葛有没有可能拥有同样的金属瓢虫?

阿帕基倒吸一口凉气。他记起来了,福葛也有一个不离身的银护符。他会觉得老太婆的金属瓢虫熟悉,是因为福葛的跟这个很像。

“妈的,这小鬼!”

阿帕基觉得福葛有事瞒着他。

“这是什么东西?”

摸黑回到晨钟教堂后,阿帕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藏书室找福葛。他掏出金属瓢虫,开门见山地要福葛分析。福葛后退几步,背贴在书架上,显然被阿帕基的气势吓倒。“猎人先生,你这样真的很没礼貌,”少年的音调拔高,“哪有人求人办事这么凶。”

阿帕基拉椅子坐下,不解释,只说一句:“你把你的护身符拿出来看看,我有东西要确认。”

“你要确认什么?!”

福葛瞪大了眼睛,耳朵因羞恼而通红,像是一对鼓胀的纸灯。他不可能不对外乡人有所保留,但对方实在是敏锐。“也、也不是不能给你看,”福葛的舌头有些打结,说话时磕磕绊绊,“这东西对我来说有点重要……你不要太粗暴!”

阿帕基抬起下巴,少年不情不愿地衣服里拿出银护符交到他手上。那东西通体映着清冷的光,像是枚粗糙块状物——阿帕基第一反应是它丑,第二反应是伪劣。福葛的银护符虽然看上去有瓢虫的模样,但精致程度跟阿帕基从老太婆那得到的不一样。它的雕刻线条歪歪扭扭,更像是某个业余工匠的失败品,再加上主人日常穿戴多年,自然磨损的痕迹很严重。它的用料倒是十分有诚意,拎起来有点重,阿帕基估量它是实心的。

“谁给你的?”

“我朋友。”

阿帕基随口问了句:“是定情信物?”

“我们不是这种关系!”

阿帕基瞥了眼福葛的反应,少年已不自觉地卷起了手上的书纸,手指骨节分明,看上去没有在说谎。“你朋友的手艺和审美都不怎么样,”阿帕基说着,把银护符交还给福葛。“你再看看我带来的东西,”阿帕基故意放慢了语速,对着福葛的银护符指指点点,“它是不是,有、点、眼、熟?”

福葛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外乡人,我知道是什么。救济教会苏生神圣子的纹章,打开教会秘门和同道的信物,苏生神圣子的信徒都有一个。”

阿帕基挑起眉毛。“那你小子的朋友可真是不得了。”

福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这是他小时候亲手做的。那时他迷上雕金,怕被奶妈和嬷嬷发现,偷偷在床底下玩。他自己觉得挺成功的。”

“你是他第一个信徒。”

“不是,那时候我已经准备进入学院了。”福葛像是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眼神有些放空。“在学院,只有一心奉献给知识神的学生才能成为首席,接触禁忌的知识。我想获取更多知识,拒绝了他的邀请。”少年的目光垂下,眼睫毛细密纤长。“猎人先生,”他不带感情地问,“你刚刚是去救济教会走一趟吗?”

“没走到那,”阿帕基向福葛比划了下,示意自己是经学院小路出发,“山路上的东西有点多,你以前是怎么走过去的?”

“我去的时候,丹尼会来接我。”福葛看了眼满脸困惑的阿帕基,补充了回答。“丹尼是只小狗,丹尼父亲生的孩子都叫丹尼。”

阿帕基在意这个名字。“丹尼是教会对狗的统一称呼?”

“不,只是我朋友个人的意愿,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纪念意义。”

“你朋友养了很多狗,对吧?”

阿帕基的眼神变锐利了起来。他是猎人,他有直觉,不会错杀一个猎物。而潘纳科特·福葛诚实地告诉他答案。

“他确实养过不少,但它们大都死了。那个冬天他很难过。”

“怎么死的?”

“瘟疫。”

“你们这还有过瘟疫,我第一次听说。”

“不是什么愉快的事,那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在救济教会的另一头,有片更老的城区。那片地方在瘟疫时被封锁,现在已经是堆废墟。”

又是废墟。阿帕基想起守门人也曾说过学院已荒废。“瘟疫之后,你还有去过救济教会吗?”他追问。

“去过,”福葛说,“丹尼死了以后,还会有新的丹尼。只要它们还叫丹尼,他在它们身上投注的感情就不会变。”

“你朋友真古怪。”

“最初的丹尼是他生父的朋友,救过他生父一命。他不能直接纪念他生父,只好借用生父的朋友。圣子有圣子的难处。”

“我以为圣子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福葛没有理会阿帕基的冒犯。猎人先生确实不怎么喜欢圣子,也不认同当地的风俗习惯。他认真地向猎人先生解释神和圣子、圣母之间的关系。

“神要降临到人世,要么是借用人的躯壳,要么是拥有肉身。前一种是临时的,因为人的肉身有限,承受不了神的力量。神会借用临时的身体和圣母生下圣子,圣子就会成为神在人间的代理人。神要永久地统治人世,就要拥有自己的肉身。而神获得肉身,只能通过圣子和他人生下子嗣。”

阿帕基的眉头绞紧。这太他妈复杂了,他听着很不舒服。如果圣子是以这种方式诞生,那圣子没有圣洁可言,在他家乡只会当污秽的恶魔。他永远无法认同这种信仰,在他眼里它是对人冒渎。他感到愤怒,也隐隐体会到布加拉提的疲惫。他们出生的水土是相连的,初始的信仰和信念也是相同。福葛说的每一句话,无形中都是给他心中的净土泼脏水。

“就像血疗一样,”福葛进一步解释,“古神之血经稀释后能被人类所接受,神要降临人世也要不断适应人世。圣子和圣母会比一般人短命,也是因为神在人世水土不服。圣母往往生下圣子就死了,圣子总是活不到二十岁。”

“那你朋友呢?”

“他比较特殊。他的生父被神附身后,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和很多人生下了圣子。他只是其中之一。他的生父虽然没能等到圣子们出世,但给他们留下了不少东西。他们对神不是一知半解,没必要走前人的老路。”

福葛轻轻地说:“我不会让他死的。”


第八章

阿帕基摸不透潘纳科特·福葛的情绪。

少年很聪明,也懂人情,在这种年纪可以掌握大量隐秘知识,一定不简单。阿帕基几次想试探他都被他识破,同时他也会羞恼,仿佛阿帕基真的辜负了他的诚心,没有给他应有的信任。阿帕基当然不会为这种事道歉,猎人理应时时保持警惕,何况福葛确实有所隐瞒——所有关于圣子本人的细节,他都语焉不详,当地风俗和宗教历史倒是解释得尽心尽力。他从来不问阿帕基为什么坚持出门探索,也不向阿帕基索取报酬。阿帕基觉得其中古怪。难道这年纪的都好为人师吗?福葛并没有这么幼稚,阿帕基倾向他有别的考量,比如信仰和忠诚,比如圣子。

“你觉得我该怎么去救济教会?”阿帕基问。

“不要走山路,绕路到正门。晨钟教堂后不是有座桥吗?走过这座桥,你会看到个大铁门,门后是另一片城区……”

“我知道,”阿帕基打断他,“我就是从那过来的。”

“那片城区有路到救济教会的阶梯。”

“我不走回头路。”

“那就只能经学院和山路。当然,你也可以从山路上滑下去,沿着山脚找石梯。那里理论上也会擦过城区,附近还住着人。”

“什么人会住在那?”

“一些平民和穷人。教会布施和招募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有人觉得能分得更多粥。救济教会里不只有治愈神,还有食欲、情爱、财富和时间。”

“除了最后一个,听上去都不像是好东西。”

“最后一个也不是好东西,”福葛直白地说,“时间神没有圣子圣母,它和这里的无形神一样,没法估量存在,也没法做交易。”

“在他人的地盘上说坏话,你可真是口无遮拦。”

“它既然容许我进来,那我就有利用价值。它们是商人,不通人情,我没必要跟它们讲究人类的礼仪。”

阿帕基伸出了两个手指,向福葛勾了勾。福葛屏住呼吸,脸色变青,放下书乖乖地凑过来。阿帕基弹到他脑门的那瞬间,他迅速地闭上眼睛,不发出一点声音。“年纪小小,不要这么没礼貌,”阿帕基说,“楼下同意收留你的人可不愿听你胡说八道,你在他们面前最好闭嘴。”

福葛没有回嘴,揉了揉额头,僵硬地转过身去。阿帕基以为他在生气,故意凑近去探探,怎知他只是对着墙咬紧嘴唇。阿帕基猜他一定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即使愿意认错,也不愿低头——“固执。”阿帕基在心底留下了评价。这个小鬼并没有令他失望,行事有原则。要是他们能在同一阵线,倒也不会太坏。

为了进一步探明救济教会和异变的关系,阿帕基决定再到那里看看。他没打算直接采用福葛推荐的路线,而是想方设法通过山路。理由很简单:如果利用得好,山路会是一条好捷径,他可不必考虑回程时的爬坡。

前半段路阿帕基已经清理过了,剩下的只是运气和随机应变。他花了一点小心思先引开动物的注意:用小石子瞄准它们的屁股和后背,再弹东西到其他地方混淆视听,稍稍靠近就能从侧后位收割它们的性命。有时它们会发出呜咽声,引来其他麻烦,这没关系,只要阿帕基及时藏好就能回避。而老太婆依然是他的难题,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回避,她们似乎存在某种机制,必须要将看到的猎人消灭才罢休。阿帕基试过将金属瓢虫挂在胸前,老太婆们看到它无动于衷。圣子的眷属并非通过这里的钥匙,这其中必有蹊跷,阿帕基差点就想把福葛抓来走这条路了,但小孩究竟是小孩,无论福葛怎么强调他们当地人早婚早育早成家,阿帕基都没法当大人看。就让那小鬼呆在安全的地方就好,换作布加拉提也会跟阿帕基采取同样的做法,阿帕基毫无怨言,只要潘纳科特·福葛听话。

现在,阿帕基已经清理完山路上的东西了。他大步而又小心地走,脚下不发出一点声音。前方的视野逐渐开阔,高大的哥特式建筑映入眼帘。阿帕基所处的位置在它的侧面,看不到完整的彩绘窗和浮雕长廊,那冷冰冰的石墙依然让阿帕基想下跪。何人何时主持在这里建下这种东西?它和外面的正经教堂风格如此相似,阿帕基几乎以为里面供奉着他们的主——没错,他在当卫兵前接受过洗礼,差一点点背井离乡参与圣征。在驻地失火时他一度抛弃祷告,重拾责任后他又几番回想他的信仰。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恶意,去他妈的血疗,去他妈的古神,去他妈的狼化人……缥缈的钟声一下子打碎他对圣洁的幻想。时间又开始流逝了。他猛然抬头,看见蝙蝠从皎白的月亮下经过。

“圣子。”

阿帕基想起关于这号人物的所有描述,这回他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他口中的“浑小子”。他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找到一扇窄小的门,用力推开一条缝,听见门后传来金属链条碰撞的声音。这里以前应该是被封锁的,他想着,加大了力度,门缝更大了,木头朽烂的霉味从建筑里面透出来。他一口气将金属链条劈断,重重地踢开门,灰白色的蜘蛛丝和虫子的尸体飘悠悠地落下来。地上很脏。阿帕基看不清地板的材质,只觉得踩上去不怎么结实——“这又是教堂的哪一部分?”他嘀咕。

从更深处传来了动静,像是有什么从黏黏糊糊的东西里钻出来。听上去那东西的体积不小,血肉撕裂的声音持续了很久。阿帕基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他的手心开始出汗,一如先前遇到强敌的状况。那是会什么?他忍不住在心底问,同时眼睛死死地盯着声源方向,不敢轻举妄动。

许久,那边终于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温柔的声音。

“有人在那里吗?”

阿帕基一时间感到恍惚。

他无法辨认对方是男是女,也没法确认对方是否还是人类。在教堂这种神圣的地方听到呼唤,他竟久违地感到焦躁。或许他应该多问问福葛情况,而不是像现在那样贸然闯入他人的地盘。教会自有教会的规矩,即使同时信奉多神,也存在统一的教义和目的。阿帕基猜想那跟人与神之间的交易有关。治愈、食欲、情爱、财富和时间……这些名目是商品,神是商人,信徒是顾客。这教会就他妈一商会。阿帕基腹诽,同时小心翼翼地架着长斧前进。在见到声音的主人之前,他不打算暴露自己。谁又知道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对吧?阿帕基焦躁不安,恨不得立即揭开谜底。此时,又一声呼唤从某处传来。

“有人在那里吗?”

这句话的语速、语调与先前无异。阿帕基听着它重复了一遍,心里加大了恐慌。他觉得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声音,因为人类有情感变化,不会完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而对面几乎没有起伏,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快走到大厅时,他悄悄地停下脚步,试图向大厅张望,猛然又听到同样的句子。

“有人在那里吗?”

一股寒意爬过阿帕基的脊背。在他有限的视野里,根本没有看到类似人形的东西。一颗圆碌碌的东西滚到他脚下,他避开,没有踩下去,抬脚一看才发现那是颗眼球。妈的,阿帕基瞬间想到自己在学院的经历。一大群长满眼睛胶状的怪物向他靠近,他不得已将它们杀死,福葛却说它们本该是学生。有一瞬间他觉得厌恶自己,但又无可奈何。就算让他第二次、第三次遇上它们,他依然会选择将它们杀死。现在的情况跟那时差不多,他看到了脚边的东西,又听到大厅里的人声,即使那是由人变异的怪物,他也会去清理。这没有公不公平之说,他只想活下去,费劲一切手段活下去,做逃兵做失败者,怎样都可以,只要能知道关于这一切的线索,他毫无怨言……

“有人在那里吗?”

第四次了。

阿帕基僵直地站在原地。他终于发现了声源。那是一团巨大的血红色肉块,浑身长满囊肿一般的泡泡。他再抬高脑袋,目光才能触及它萎缩的头部,一般武器可没法达到这种高度。

跑!

阿帕基当机立断,转身冲向出口。一条湿湿黏黏的东西迅速跟他背影。它看到了他!它追赶他!阿帕基一下子就被绊住,触手缠着他的双脚往后拖。他懊恼,或许他根本不应该逃,一味的回避会错失攻击的良机。现在已经太晚了!他看见自己被紧紧地攥住,全身都被触手环勒。他几乎无法呼吸,也没法说话,瞪大着眼睛被一团蠕动的须簇吞下,瞬间头疼欲裂。一些疯狂而又难以言喻的东西在他脑子里飞窜。人的断肢。人的血液。人的狂啸。动物发胀的肚皮。乌鸦收集一瓶子眼球。修女在圣坛与神交媾。圣子剖开爱人的尸体。他觉得这些画面恶心又令人想吐。他无法从中脱身,只得不停地抓自己的脖子。冰冷的义肢刺穿他的喉咙,满手脏污的血淋在衣服上。他的手仿佛长出了眼睛,浊白的眼球在溃烂。然后一把温柔的声音重复在他耳边叫着。

“有人在那里吗?”

“有人在那里吗?”

“有人在那里吗?”

“有人……”

阿帕基感到了窒息,然后他干呕,意识开始朦胧。他觉得自己可能又死了一次,可能也没有。一些冰冷的东西冲刷着他的身体,他反反复复地起身又躺下。海的苦咸味一下子填满他的鼻子。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曾听人讲过,在遥远的北方,海盗们会把尸体放在船上,塞满鲜花和纪念物,推到海上入葬。他们会点燃木箭,然后将火射到小船,让小船像渔火和星星一般燃烧,纪念逝者短暂而绚烂的一生。

没错,潘纳科特说得对,短命的不只有活在这噩梦中的人,在外面的世界,人的寿命也短得可怕。孩子们总是在夭折,年轻人早早受病痛折磨,村里上年纪的人少之又少。昨天看上去还很健康的青年,今天就因病痛无法劳作。阿帕基记得他最亲爱的朋友坐在礁石上难过,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已远去,而父亲卧病在床。“雷欧,我该怎么办?”黑发男孩安静地看着阿帕基,眼睛像是一块没有光泽的石头。“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父亲,但我没有履行我的承诺,”他说,“她说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阿帕基喉咙发紧。他当然想回答“我来帮你”,但他什么都还做不到。在他们家乡,承诺的分量很重,夸口答应别人自己做不到的事会成为笑柄。他的朋友已足够难过了,他不能再雪上加霜。阿帕基痛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用孩子的双手抓着朋友的肩膀,大喊“你不要这么说自己”。一股钻心的痛刺穿他胸口,他感到无比酸楚和难堪。他的朋友突然从礁石上跳下来,张开双臂抱住他,仿佛软绵绵的海风揽住他身体。他四肢无力,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听着自己胸腔内的那颗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脱手的木球滚落到地上。

“雷欧,谢谢你。我已经足够了。”

男孩平稳而又绝望的声音灌入阿帕基的耳朵,如同海水倒灌。阿帕基重重地咳嗽,试图将肺里的水咳出来。他听见很多混杂的声音在周围环绕,每把声音都很熟悉,每把声音他都认不出来。他感到羞愧,背上的失败又加重了几码,像雪球那般越滚越大。他指责自己,他本不应该做那么多,是他放不下傲慢,偏要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最终被路西法之桩钉在耻辱柱上。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仿佛有谁打肿了他,而他擦干脸上的海水,发现自己回到了猎人的梦境,呆然站立在小木屋前。

布加拉提摇着轮椅,到门口迎接他。


第九章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他妈难看?”

阿帕基对布加拉提苦笑。这一回他真的很累,脱口而出就是一串脏话。布加拉提没有责怪他,只是淡淡地对他说:“辛苦了。”他双手掩面,想要抽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可能他真的太累了,累到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的程度。布加拉提抬起头看他,乌黑的发丝略显凌乱。“先进来再说吧,我刚好也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

于是,阿帕基跟着布加拉提进屋。漂亮的人偶姑娘给阿帕基倒了一杯水,缭绕的白雾在木杯上盘旋。阿帕基好奇她为什么不帮布加拉提也倒一杯,布加拉提告诉他自己不用。“特里休她很随性的。她是这间小屋的主人,你和我都算是她的客人。”

“她在这里很久了?”

“比你我都早。”

阿帕基回忆起自己最初在这里见到特里休的情形,对方那时候一动不动,连面部的妆容都快剥落。此时的她显然和之前不同,衣装和妆容都是崭新的,仿佛从什么地方汲取到新生的力量一般。虽然她依旧一言不发,但她举手投足尽是威严——这个女孩可能是王族,阿帕基这样想着,看到女孩远远地瞥了他一眼,消失在屋子的深处。他站起来,观察那个方向,布加拉提却制止了他。

“她不喜欢这样。”

阿帕基坐下,犹疑地饮啜特里休给他倒的水。一股清淡的玫瑰花香沁入喉咙,阿帕基感到精神上的舒缓,像是有人在按揉他的后颈。“谢谢。”他嘟哝着,不知特里休是否能听得见。他理应感谢她的,毕竟对方收留了他和布加拉提,虽然他们什么都还做不到。阿帕基攥紧了杯子,在他对面的布加拉提拿出了一把纹路精致的圣剑,双手托着两头交到他面前。

“这是我在仓库找到的东西,应该是前人留下的。特里休说她不清楚,但可以确认它对我们无害。”

阿帕基屏住呼吸,双手颤抖。“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他说,“在教堂或者附近的街道。它的前主人是教会的猎人吗?”

“有可能,”布加拉提沉思,“我对教堂了解得不多,之前我探索时只有我一个人,没法跟其他人交流情报。如果是你的话,可以多问问你捡来的小朋友。”

“你说他?”阿帕基立即想起福葛,那个男孩现在估计还在晨钟教堂等他消息。“我不确定那小子可不可信,”他向布加拉提露出难色,“他瞒着我的东西太多了。”

“当地人多数有自己的立场,你多个心眼也是应该的。”

“我怀疑他跟神子有染。”

“虽然我曾在贵族宅邸里发现他们不止信奉一个神,但学院的学生应该是不信神的……你去过老城区吗?就是在救济教会的另一头,看上去有点脏乱的地方。再走深一些,你会看到当地贵族住的地方。”

“还没有。”

“我建议你去看看,”布加拉提一脸严肃地说,“那里说不定有关于你那位小朋友的线索。如果他真的是贵族,他的祖先很有可能在那里生活过。但你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那里的怪物很难对付。我有好几次死在那。”

“我会去的。但我还没法对付教会里的东西。”

布加拉提摇摇头。“大厅里的怪物很难对付,”他说,“现价段我会建议你绕开它。等我这边看看前人的笔记,说不定能找到它的弱点。雷欧,比起它们,我们或许弱小,但我们会积累经验,而它们不能。每一次死亡重生对它们来说都是全新的开始,我们要利用好自己的死。”

“你说的很对……”

阿帕基有些动容,布加拉提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盲区。“抱歉……我不该提到死的。”他愧疚地说,“我知道这不好受。”

“没关系,”阿帕基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我最近每一次都死有所值。”

而布加拉提垂下脑袋,双手捂着脸。

“雷欧,我很高兴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如你所见,我现在只能束手无策地坐在这里等你的消息。有时我很希望你能在,但更多时候我害怕你回来。每一次看到你,我都会回想起自己之前遭受过的东西。我不想你也跟我经历同样的痛苦。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提出来……”

阿帕基又一次看到布加拉提疲惫的神色,在他久远的记忆中,黑发男孩很少对自己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就算遭遇家庭变故,黑发男孩始终是坚强的——“如果没有好的选择,那么走最坏的路也要活下去。”在他们诀别那天,黑发男孩是这么向他宣告自己的决心的。阿帕基无法呵斥布加拉提“你变了”,他只觉得心痛,对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尽磨难。他凝视眼前低头的青年,那小小的身影逐渐和当下重合到一起。“告诉我,”阿帕基问,“你为什么总是赶着让我回到那里。”

“因为时间晚了你就回不去了,”布加拉提郁郁地回答,“我不想让你犯下和我同样的错。噩梦归噩梦,只要那里还存在结束的方法,总比干坐在这里好。”

“我知道了。”

阿帕基站起来,麻利地将圣剑绑在身后。“你放心,”他温和地对布加拉提说,“你交给我的工作我一定会完成。你也不必太责怪自己,人能走到哪一步有时是天说了算。只要身不死,总会有办法。”——这还是以前你教我的东西。阿帕基在心底苦闷,现在他们的处境完全颠倒了,他却说不出令布加拉提好受些的话,他们在安慰人方面出奇一致地笨拙。“每次我回来,只要见到你,我就能重新鼓起勇气去探索。你不是什么都做不到。”他俯下身,像海鸥那样张大手臂,将布加拉提和轮椅环抱。有冰凉的东西落到他的衣领和前襟,仿佛海边漫步时溅到身上的水花。

布加拉提轻声在阿帕基耳边说了句:“谢谢。”

听着婴儿的哭声,阿帕基触摸石碑。这一次他还是在晨钟教堂中醒来,手边还多了一把圣剑。它纹路精致,和布加拉提交到他手上的一模一样。阿帕基在草铺中坐起来,仔细检查了一圈身体,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伤口。

看来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重生。不知在其他人看来他到底是怎样的情况,至少现阶段他并没有发觉周围和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教堂里的霉味依旧,侏儒和畸形人在逆光中祈祷,空气中舞蹈的尘埃如同飞蛾的磷粉。阿帕基一手提着长斧,一手提着圣剑,大步跨上木楼梯,看见福葛依然在书架边上认真地看书,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喂。”

他叫了一声,小鬼抬头看他,疑惑地打量他手里的圣剑。

“你从哪里搞到这东西?这是教会第一猎人圣路德维嘉的东西。”

“它很有名?”

“除了瞎子、聋子和外乡人,这一带的人基本都认识。”

嘴巴讨厌的小鬼,阿帕基腹诽,同时注意到福葛的表情。“你认识那个圣路德维嘉?”他直白地问。

“我听说他斩杀过不少狼人,后来自己也变成了怪物。教会的猎人大都是这个下场。我没有迷信,不过是想客观地告诉你得到力量后要保持理智。猎人先生,你这次又在外面探到什么东西?”

他还记得我要出门探索。阿帕基心想着,确认自己这一轮重生并没有丢失太多东西。他随手将长斧交给福葛,要对方妥善保管。“我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长斧就先放你这里了。”

“不带走?”

“带不走,能背的东西有限,我更想试试这玩意儿——你们说它是圣剑,对吧?希望它能对付那些怪物。”

“怪物大都是人变的,”福葛冷不丁地提醒,看到阿帕基发皱的眉头又改口,“抱歉,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不是傻子,我他妈已经在外面转过好几圈了,鬼才知道我碰到过多少个穿着教会制服的屠夫,他们真心想要杀掉我。我还知道,如果我不绕开或者杀掉他们,我就没法到更远的地方。”阿帕基讥讽着说道,“大学士,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要怎么走才能进入教堂。”

“我只在小时候从正门进去过,印象不深,侧门需要人带路,但我不确定它现在有没有被封锁。”

“我不知道我走的是侧门还是正门,教堂里面有东西被我遇上了,它不停地叫‘有谁在哪里吗’,好像在等谁似的。我见过它一面,是个肉块,会伸出长须,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福葛沉思了一小会儿。“你遇到的应该是个半神,教会的人知道一种仪式,可以使神降临到人的身上。神无法适应人类的柔体,发挥不出完全的力量,理论上有办法杀死。我记得有几本书记载了方法,但我现在没法回学院一趟。”

“这书最老的城区有吗?”

“有,它最初是教义的一部分……怎么,你想去那片地方?”福葛敏锐地捕捉到阿帕基的心思,“我不太建议你去,毕竟那里闹过瘟疫。”

“如今外面的情况也差不多,小鬼,我需要你告诉我怎么去你口中的废墟城区,这对我很重要。”

阿帕基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语气跟福葛讲话。从前他总忍不住挖苦福葛,杀杀大学士的锐气,

少年也会反唇相讥。福葛一眼就看出他不少想法,而他偏偏讨厌被看穿想法——聪明的小鬼总爱自以为是,阿帕基最烦的就是这点,与福葛本人怎样无关,换个人说不定他更讨厌。他看着这个少年,努力使自己脸上的表情看上去不那么臭,嘴角竟牵起勉强的苦笑。“我需要转遍这片地方。我要给某人一个交代。”他说。

“救济教会前有近路可以滑下坡,下坡后朝尖塔的方向走。你会遇到一片矮房,穿过矮房会看见商业街,商业街的东北边有个大门。大门已经被封锁,大门后就是废墟。我只能帮你到这里。”

福葛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最老的城区。据我所知,每三十年到五十年,我们就不得不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废弃一片城区。当然,所谓的废弃,并不算是彻底的废弃,教会的人偶尔还会到那里巡逻,看看有没有落单的居民。有时他们会劝那些居民搬家,有时他们直接进行处决。”

“什么叫进行处决?”

“一些被严重污染、无法净化的人,他们会为了避免污染扩散,对他们进行处决。”福葛用手中的书比作锯刀,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其实那些人也离死不远了,提前结束痛苦也不算是坏事。”

“你这么说我会很不舒服。”

“这是事实,外乡人,”福葛隐隐有些怒意,“你应该庆幸瘟疫没有流到外面去。外面的人以为我们这里包治百病,但我们属实没传说中那么万能。苏生神的圣子可以帮你替换器官,替换手足,死人他无能为力。”

阿帕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福葛。“我知道你跟那个苏生神的圣子有扯不清的关系。”他说。

“我不是他的信徒,我只是他的朋友。他的信徒为了他可以交付一切,而我不能。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在保持头脑清醒的同时站在这里解答你的问题。”

“你说过你不会让他死。”

“他是苏生神的圣子,只要他取代苏生神,他就可以永生不死。”

福葛简洁地宣布自己的目的,令阿帕基有些措手不及。他将书挡在自己面前,避开阿帕基咄咄逼人的视线,整个人挨在书架上。

“以我的立场,我还能再给你一个忠告,那就是不要过度依赖你手中的剑。你可以和它做交易,但不要做它的信徒。有崇拜就有联系,有联系就有新神。一无所知对你来说反而比较安全。”


第十章

阿帕基感到出离愤怒。

他有预想过福葛的立场,预想过福葛和他对立,少年之所以会帮他是因为曾经被他救过一命,等到命债还清他们便再无瓜葛。这个小家伙办事确实冷酷,却又令人无可奈何——福葛是当地人,排外已经刻进骨子里,第一眼看到阿帕基时他就没藏住心里的厌恶和恐惧。满身血污还拿着武器的阿帕基对他来说是个怪物,他宁愿缩回图书室也不愿跟阿帕基走。街上的怪物也被证明不会伤害他。如果说有什么可以驱动他动身,那只能是小教堂里的书和阿帕基时不时带来的消息。

进入晨钟教堂是需要许可的。

以学院和教堂的交恶程度,要不是福葛拖着阿帕基破烂的身体,守门人必然不会放他进来,更别说是让他接触二楼的书。

阿帕基的探索对福葛来说也很重要。

福葛知道怪物有可能不会伤害他,但他没有底气,亦或是说,他在跟阿帕基出来之前没有遭遇过怪物,他也不保证这种效果会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他没法一个人去探索。他需要外面的情报,目前只有阿帕基能给他。

福葛不是圣子的信徒,却在协助圣子取代苏生神。

这点是阿帕基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似乎和圣子达成了交易,一方给予保护,一方提供帮助,但在这混乱的夜晚,圣子并没有降临在他身边。他被遗弃了。阿帕基猜不透福葛以前夜访圣子时在做些什么,按福葛的说法是讨论问题,那么福葛的身份应该是谋士,帮圣子出谋划策。福葛可能了解不少内情,但事情显然超出少年的估想——“再聪明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屁孩,”阿帕基心想着,提起圣剑和福葛拉开了距离。福葛松了一口气,像只小动物从书缝里钻出来。

阿帕基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发。他听见福葛开始读书,陌生的语言像是遥远的咒语灌溉双耳,像是祷告,又像是论述。破碎的讯息散落在空气中。

阿帕基感受不到宁静。

一出晨钟教堂,他就发现周围的景色和先前相比有了变化。草木的阴影比以前更淡了,几乎和周围融为了一体。时间流动了。他可以这么认为,自己在方才或者上一次探索触发了一些东西。他离真相近了一步,这是值得庆幸的事,下一步他就要去福葛生活过的贵族区域,那里必然有更多线索。

阿帕基打算按福葛给的路线走。和先前一样,他一路上避免更多战斗,大部分怪物只会追着他跑一段距离就返回原地,小部分怪物需要他绕路,尽量不引发声响。他可以用小石子引开怪物,趁它不注意时绕到后面走开。他也可以引诱它们滑落山崖,这种高度,说不定它们能被摔死。

在夜里,怪物的感官比白天时要敏锐,而阿帕基的状态是落后的。尽管他暂时不感到疲倦,视觉和反应仍然处于劣势,听觉倒是有所上升:夜晚比白天安静,他更能集中注意力。到教堂附近的路,他几乎贴着湿漉漉的草丛走,生怕再一次和上次的“半神”正面对上。现在他既没有能力杀掉它,也没有能力在被它注意到后活着逃出来。这很令人不甘心,但他没办法。

阿帕基绕到救济教会前,看见银色的月光洒满长长的阶梯,每一块石板都呈古怪的洁净。他又一次感到了寒意,放眼望向下方,低矮的楼房像是灰色的卵伏在山脚,街道粗糙而又错乱,歪歪斜斜地没入视野边缘。雾起了。

一座突出的尖塔在东面。阿帕基觉得它模样有些像晨钟教堂附近的建筑,但它是伶仃的。不知最初规划这片地方的人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不讲究对称和和谐。远方还有些埋在白色里的建筑。这座城市大得像个国家。阿帕基有些意外,最初他来到这里时以为是乡镇,没想过它如此臃肿和庞大,难怪当地人会如此傲慢——“每三十年到五十年,我们就不得不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废弃一片城区。”按福葛给出的信息,他们富有而又历史悠久,曾经繁荣、文明,同时信仰多神。他们非常擅长与神做交易,他们对神的概念和外面的人不一样,在宗教上外乡人和当地人都觉得对方在冒犯。福葛含蓄地表达自己觉得阿帕基的信仰迷信而又盲目,阿帕基觉得福葛冷酷而又自大。他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讨厌的毛病,却又不得不承认,此时合作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阿帕基又在想,换做布加拉提会怎么办。

首先,猎人身上的血腥味难以去除。阿帕基不知道这里哪里有水洗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需不需要。他的自愈能力很强,每一回醒来都相当于一次重置。

其次,布加拉提比他有耐心。

或许布加拉提会先洗清当地人的偏见,不会动不动就架出武器威吓福葛。以那小鬼的头脑,早就猜出他有不死之身。他们不是对等的关系,很难建立信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布加拉提比他温和。

哪怕还在当守卫的时候,阿帕基都经常不小心吓哭小孩。自他离开家乡,他很少笑,仿佛笑容被谁吸走了一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快乐的能力,其他人似乎也和他一样疲惫而又灰暗地活着。他原本想当个好士兵,好守卫,对未来的热情在驻守驻地三个月后磨灭。没人他妈的对他有所期待。所有人都对自己满不在乎,他只好装作跟其他人一样满不在乎。久而久之,他很难让自己看起来充满善意,因为他看谁都充满敌意。他已经忘记善良的样子,像是浸泡在染缸多日的麻布忘记自己原本的颜色。他手握着锋利的圣剑,手指因为冷风而颤抖,远方传来狼的嚎叫声和婴儿的啼哭,一股莫名的情绪取代了心中的恐惧,仿佛有什么在血液里沸腾。

他突然感受到力量。

阿帕基沐浴着灰色的月光滑下山坡。

这是一条奇怪的小路,植被光秃,泥沙粗砺,石头却特别光滑,像是经过打磨般照映着光。阿帕基没有在石头上面发现标记,或许刻印藏在了底部。他警惕是否有怪物、毒蛇和食肉老鼠,小心地面,直到看到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蛆虫。它们身体伸长,通体透光,像杂乱的细线交错,攒动时发出沙沙声响。

阿帕基想用火将它们烧光,可它们实在是太多了,看上去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甚至在阿帕基试着靠近时让出一条可以走的路。它们有灵性,阿帕基感到毛骨悚然,仿佛胸口有冰凉的东西爬过——“但它们不攻击我,”阿帕基握着圣剑,深呼吸,再靠近一步。蛆虫们渐次点亮金色的光,一片饱含细碎呼唤的黄金海洋徐徐展开,远方尖塔的轮廓出现。月亮升起。阿帕基看到了方向。

三五个狼人在前方。

来不及了。阿帕基手上有火光,附近有蛆虫照明,它们快速地注意到他。所有天降馅饼的路都通往地狱。阿帕基一边在心底谩骂,一边起草自己的策略。他变强了,同时对付两三个不是问题,五个有些吃力。幸好它们都还有些距离,给阿帕基些许容错空间。同时,阿帕基也觉得自己的速度变快了,这可能是剑比长斧轻便的原因。刚一挥剑,阿帕基就感觉到自己的攻击距离变短,剑比狼人的手臂短,他可以连续翻滚躲过扣杀,到第三回翻滚会有些酸痛。他的体能并没有真正地提升,也就是说,他和敌人依然是谁失误谁落败速战速决的生死游戏,有时还得赌上观察和耐心。面对高大的敌人,阿帕基更习惯于从它背后用手掏,他的义肢尖利而极具杀伤力,可以把空手从腰腹挖出内脏,磨损度也尚可接受——反正他每次醒来,身体和武器都会修复成原样,只有他脑子里的线索依旧清晰。他已充分利用好这点,保证自己可以在相当次数的重来中获取稳定胜利。阿帕基掏出一个狼人的肠子,两个在他后面夹击,他翻滚,没有成功离开包围圈。

阿帕基往其中一个的眼睛扔石头,没扔准,只砸到了眼角。这粗糙的攻击也足以让它分神了。在另一个冲过来前阿帕基废掉了它的腿,然后躲在掩体后找机会用不灵活的火枪。两发子弹落空,一发命中肩膀,剩下的卡壳。阿帕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很快,剩下狼人向他靠近,他的掩体将变成死路。阿帕基飞快地爬上掩体,蹬掉被狼人抓住的鞋子,跳到另一个准备扒着边缘爬上来的狼人头上,劈开它的后背。一瞬间的失衡差点让阿帕基摔伤,幸好他及时打了个滚。

剩下两个了。

方才抓住鞋子的狼人攀上掩体,占领了高地,另一个也像阿帕基逼近。阿帕基不怕它们同时攻击,就怕它们一前一后间隙小地轮番攻击,这样他会被迫进行一对二的车轮战。阿帕基想了又想,拉开了些许距离,率先攻击向自己靠近的狼人,而在掩体上的那只飞快地扑下来,惊险地和阿帕基擦过。阿帕基迅速地划烂它的肚子,肠子和血哗啦啦淋了一地,阿帕基的头都被浇湿了。它还没死。

同伴踩着它的内脏冲向阿帕基,阿帕基来不及闪避,左半身险些废掉。阿帕基又试图砍下狼人的头,可惜只伤到耳朵。对面失衡了,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的狼人拖着肠子站起来,四肢僵硬,仿佛活尸。阿帕基感到了糟糕。这两个狼人比他之前遇到的都要强。

去它的。

阿帕基咬紧牙关。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比谁都更像个怪物,但他想活着回去,至少别让他空手死在这里。他思考他该怎么办,这两个狼人似乎没那么容易死。他要把它们的头都砍下来吗?还是说,要击中某个关键的部位。脖子,心脏,脊梁骨,膝盖,阿帕基从上数到下,发现哪一处都行不通。解决它最保险的办法还是砍头,或者一把火。阿帕基觉得自己就缺那么一把火。

要点火。

阿帕基翻滚,找不到火源。两个狼人紧逼,并排守在阿帕基面前。阿帕基不知道它们谁会先攻击,或许是同时。如果它们懂得做假动作,他会很麻烦。阿帕基先是后退,为自己争取空间,然后在狼人扑来时打滚。他花了些体力,从夹击中逃生,顺势砍下其中一只狼人的头颅。它的身子不再动了。还有一只。阿帕基看着它东倒西歪地向自己走来,拖在地上的肠子和内脏都变黑了。它不发出声音。阿帕基手上的圣剑在滴血。他觉得它很像自己,而它也在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恶心。

阿帕基的脑海里浮现自己血肉模糊的模样。狼人向他跳劈,而他左闪,横劈,让它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家。它的上半身还在动。阿帕基又给它加了一剑,污血飞溅。一股莫名的兴奋像火舌席卷全身,阿帕基觉得圣剑通体发光,一时间十分躁动。

但狼人已经没有行动能力了。

阿帕基稍稍松口气,压下继续砍杀的冲动,一脚将狼人残破的身躯踢到发光蛆虫活动的区域,一堆蠕动的小东西将它包围,像是有无形的手在它身上穿引金线。阿帕基飞快地后退,比先前更为清晰的钟声在附近响起。他转身,看见商业街灯火晦暗,浑身半透明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朝北方走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铁面罩,马是半身骷髅,队头队尾都有人拿着幽蓝的火把。一个女孩惊恐地站在路中间,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它们从她的身体穿过,仿佛幻影。

女孩尖叫。

栖息在街头的乌鸦全数飞起来。

阿帕基与她对视,手中圣剑差点抓不稳。

女孩像极了特里休。

她指住阿帕基,街道突然变得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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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你是谁?”

阿帕基直白地开口,女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阿帕基收起圣剑在她面前蹲下来,披风和衣袖都在滴血。他闻到陌生的香薰味,和救济教会那边的很像,但又更为温和。他端详女孩的脸,发现她和特里休还是有些不一样,特里休的脸瘦削,眉眼间有贵族的精致和锐利,而她灰扑扑。

阿帕基才注意到她身上的粗麻布裙。

“你是修女?”

“您是我们教会的猎人?”

女孩迟疑地看着他。“您的眼睛有些浑浊,”她说,“需要我帮您净化吗?”

“我不过是几小时没合眼罢了。”阿帕基盯着她,目光警惕。“我也不是你们教会的猎人,”他又说,“你是什么人?先回答我这个。”

“我是来这里巡视的修女。猎人先生,这一带已经没有安全的病人了。”

“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女孩低下头,“我刚刚看到你在那追赶病人。”

“它得了什么病?”

“瘟疫。猎人先生,我们对付病人有一套。”

女孩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外表简陋的小布袋,一股浓烈的熏香味直冲而来。阿帕基有点想吐,但闻着闻着,他感觉头脑清醒了不少。“这是什么东西?”他又问。

“熏香。”女孩看到阿帕基皱起眉头,又补充说道:“它没有名字,我只知道配方里有茴香。有了它大部分病人都能冷静下来。”

“它们不攻击你?”

“不会主动攻击。”

阿帕基才注意到她的大腿上绑着匕首,左右各一把,一大一小。女孩瞪大眼睛看着他,说话很小心。“猎人先生,我叫欧维娅。方才我看到你一个人在那边,心里很害怕。这一带很久没有猎人过来了。”

“我是来找东西的,”阿帕基说,“如果可以,我想避免碰上这些家伙。”

“不是为了狩猎?”

“我有更重要的事。”

阿帕基没有打算透露太多,于是欧维娅也不再问,安静地跟在阿帕基后面。她觉得阿帕基能带她到安全的地方,以此作为交换,她提供引路和线索——“你知道这一带除了学院和教会哪里的书最多吗?”“贵族老爷家。”“你们的贵族不少。”“以学识闻名的只有两个,库里安和威廉姆斯。”

阿帕基停下来。

“卢多维科听说过吗?”他问。

“谁?”

“福葛呢?”他又问。

“福葛家是世代经商的,”欧维娅不含感情地回答,“新贵族。”

阿帕基注意到女孩将头发撩到耳后。她的耳朵粉色、丑陋而幼小,像一团不成型的肉块。除却耳朵,她的侧脸真的很像特里休。“我听说这家的小少爷是神童,十三岁就考入学院镀金。”她微微摇头,那表情似乎对此有所质疑。“学院不是一般的人能进去的,”她补充道。

“福葛家在哪里?”

“贵族都在新区,如果你要找他们的老屋,倒是可以继续往里面走。”欧维娅看向阿帕基,眼睛和特里休一样有着宝石的颜色。“我可以带你去老屋,”她说,“但我不保证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先带路吧。”阿帕基说。

他们一路往深处走,没有遇到多少怪物。欧维娅手中的熏香为阿帕基争取了清醒的时间,而阿帕基磕磕绊绊。月色暗淡,前路看不清,该死的雾一层又一层,周围时不时响起老鼠和虫类的声响。有东西爬过。阿帕基悚然,僵硬地在脑内做出判断。小东西。他看到一簇似曾相识的小骷髅。它们哇哇叫。阿帕基低头,忽然想起初见时布加拉提说的话:“它们很喜欢你。”

“怎么了?”欧维娅问。

女孩看不见小骷髅。阿帕基断定,它们是为他而来的。他朝前方抬起手,它们也抬起手,像是回应似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哇——哇——”的声音。

阿帕基嘴角牵动,他压根儿不懂它们想要表达什么,可它们热情得很,仿佛它们已等待他多时。一阵隐秘的重响在街道的街头响起,像是有什么正被打开。阿帕基的视线穿过薄薄的白雾落到东北方向的大铁门,一条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门缝出现在那儿。

欧薇娅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但又没有直接点破。“老城区废墟就在那边,”她沉静地说,“猎人先生,接下来请小心地走。那一片有过大火灾。”

“有坍塌?”

“不止坍塌。”

阿帕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他们踩在深红色的植物上,脚底有枝叶断裂的细碎声响。老贵族区的建筑年久失修,石墙裸露,令人几乎找不到一扇完整的门。阿帕基怀疑所有的书籍都在火灾中佚失,欧薇娅却坚定地告诉他某些书必然能找得到——当地人喜欢在书外封上涂秘制的防火涂料,福葛家是新贵族,应该也会效仿。

“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欧薇娅有些冷淡地评价这个家族,仿佛他们是外来的窃贼。阿帕基听着这话有些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承认晨钟教堂书架边的小鬼有同样的狡诈。福葛在成为学生之前是商人,商人喜欢明码标价,他向阿帕基提供帮助的同时也索取回报。阿帕基唯一觉得安心的是福葛不会对他撒谎,只会隐瞒,那个小鬼太年轻了,孤身一人时什么都做不到。就算福葛突然要求阿帕基帮忙复活旧神,阿帕基也不会觉得奇怪,只是心里有所抗拒——他还不想跟小鬼闹得太僵。依布加拉提的意思,这小鬼说不定也是狩猎之夜的关键。没有人能在那种情况下好好活着,更何况福葛保持了理智。

阿帕基侧头观察欧薇娅,发现她时不时走神。女孩似乎也在努力辨认着什么,看来她也不是经常到这一带来。阿帕基来不及细究她的举止,推测她真实的身份,却听到她在后面低声说:“您要找的地方在前面左数第二栋大房子。我就不进去了,在这里等您。”

阿帕基转身,看到她在原地握紧拳头。
“如您所见,我确实不太喜欢这家人。虽然我们信仰同样的神,但商人的虔诚和普通的信徒是两码事。再向前一步,我会感到冒犯。”

欧薇娅冷冷地盯着阿帕基。

“放弃这片城区有那家人参与决定。每每我想到这件事,心里都会觉得难受。我看您不只是想来找东西。”

“我想知道一些方法和真相,”阿帕基说,“如果你妨碍我,我不再对你客气。如果你合作,之后我会带你到安全的地方。”

“这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

“西面的小教堂。”

“无形神的教堂,”欧薇娅露出复杂的表情,似乎不愿回想什么。“那里竟然还有人,”她发出感慨,“我知道那个地方。”

阿帕基在福葛家旧址搜寻了十多分钟,那堆积的灰尘令他咳嗽。他在角落的书架上找到没被烧毁的书籍,数量不多,可以打包带走。其中有两本书封面上是阿帕基熟悉的文字,其他则很陌生——“和石碑上的很像。”阿帕基在心里作出模糊的判断。如果这些书能够为解读碑文提供帮助,那他也不枉走一遭。这么想着,他感觉自己舒心不少。

他又继续翻找小少爷生活过的痕迹。说来有些古怪,福葛家不大,弯弯绕绕。的过道却不少。阿帕基很难分辨哪个才是小少爷生活过的房间。这里除了最大的主人房,每一个房间布置都差不多。他推开最角落的房间,才看到一丝丝不一样的地方:只有空架子,没有柜子。他检查门背后,发现有记录刻度,到他胸部就戛然而止了。他比划了几下,确认这是孩子的身高。

阿帕基屏住呼吸。

他想他可能找到福葛的蛛丝马迹了。他仔细翻找房间,发现这里干净得异常,没有杂物,没有日记,也没有任何有人曾长久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这里比其他地方都要干净,但刻字很多,像是有人故意给后人留下痕迹似的。阿帕基痛苦地发现他一个字都看不懂,他可以确定这不是留给他的。福葛会聪明到有预见能力吗?阿帕基不太能确定,心里隐隐不觉得哪里不对。

据福葛本人所说,他很早就离开家庭,年纪轻轻就当上学院的学生。欧薇娅似乎不太认同神童这一说法,但又没明说福葛作弊。她显然不太喜欢福葛,但福葛又跟教会紧密相连,至少阿帕基觉得他和苏生神圣子的关系相当亲密。少年会在深夜冒着被野兽吃掉的危险溜出学院和圣子见面,口口声声说自己的目的是让圣子取代真神,尽管看上去冷血,内心却热忱。阿帕基翻来覆去地咀嚼自己临行前收到的忠告,发现福葛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不要过度信任自己手上的剑,不要过度……

不要过度信任。

福葛是聪明的。他不会直接告诉阿帕基不要信任外面的人,他只会暗暗地提醒。多疑的阿帕基一定能够想到,如果连自己手上的剑都不可信任,那么陌生人一定程度也是危险的。经阿帕基的多次探索反馈,他已经知道外面像他这样保持理智的人不多。他比阿帕基更快接受这个疯狂的地方,所以他才能心平气和地待在书架边上。阿帕基越想越觉得自己怀疑欧薇娅。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用香来回避怪物?为什么这里会只有她一个人?她真的是落单吗?还是……

阿帕基忽而感到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房间,看不见欧薇娅的踪影。对方没有跟到屋子里,估计还在门外。屋子太空旷,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如果有东西进来,他们很快就能相互暴露位置。阿帕基觉得福葛家有些不真实,以他在外面世界对贵族有限接触,他几乎没能在这里找到关于这个家族的证明,而欧薇娅确信自己将他带到福葛家的旧屋。他必然可以在这里找到福葛一族的下落,否则说不过去。

阿帕基转而来到一楼的杂物室,在木地板上跺了几脚,果不其然听到中空的声音。这底下有地下室。阿帕基可以凭借经验判定,入口就在附近。他蹲下来,几乎以趴伏的姿态在地上搜寻,发现在空木架底下有格暗门。于是,他想方设法顶着墙推开木架,贴耳仔细听暗门里的动静,确认无异常后才徐徐将它推开。

一股古怪的味道从地下升上来,阿帕基闻到类似腐肉的腥臭。明亮的火光烘着墙壁,光秃秃的墙壁石灰成块掉落。不详的安静笼罩着这块地方,阿帕基右手握紧圣剑。许许多多虫类在视野里窜爬,它们畏光,畏声,畏生人,驱使阿帕基不停地往下走。干练的猎人用火光照亮脚下的路,几十具烧焦的尸体铺在地下室里,无一不是惨状。不少人手上还拿着刀,刀尖对着喉咙活插入喉咙。孩子和妇人堆叠在一起,手脚交叉。虫子从血洞里爬出来,褐黄色的躯体扭动着。

他们是自杀而死的。

阿帕基头皮发麻,忽而听到脚下哇哇乱叫的声音,一群小骷髅簇拥他,围着他叫,仿佛唱歌,仿佛颂诗。他看见离他三米远的前方出现血泊,一头干瘦的狼人探出头来。它双眼通红,身材凹陷,和阿帕基一样失去一只手,只是手臂上没有连着义肢。阿帕基冲它骂了一句,徐徐靠着墙壁坐下。它和他对视,像是阿喀琉斯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

阿帕基动弹不得。

它向阿帕基伸出干枯的手,指缝间滴落殷红的血。阿帕基联想到一些腐败的东西:帆船船底下寄生的藻类,三个月不晒发霉的渔网,长蘑菇的潮湿木头……他突然很想吐,用尽全身力气回瞪那个仿佛他分身的狼人。

“你给我……给我滚……”

一如初见时那般,它浑身着火,噼里啪啦地燃烧。阿帕基不由自主地捂脸,有湿淋淋的东西涂遍他五官。

他闻到新鲜的血腥味。

他发现自己满手是血。


第十二章

阿帕基感到莫名的晕眩。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感觉太熟悉。他觉得自己又来到夹缝之间,脑海里一片混沌。他看见了肮脏的水,看见了晦暗不明的光线和潮湿的房间。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干活。有人用大锅熬汤,苍白的鱼肉和泡沫漂浮在表面,皱巴巴的手往汤里撒盐。麻绳。铁链。粗糙的刺刀。生锈的锁。黑发少年从沉重的木箱子上跳下来,穿过阿帕基半透明的身体,领走一碗热乎乎的汤。

阿帕基忽而失望,他没想过他会无法触及友人。他站在离黑发少年最近的位置,看着少年将细碎的头发撩到耳后,阿帕基看到他手腕青筋凸起,手掌依旧瘦削。那双手以前很擅长整理渔网,阿帕基曾扶过木凳,让少年爬到高处晒网。

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在房间门口大声呼喝“布加拉提”,少年喝掉汤,抄起一根棍子就跟男人出门。阿帕基的目光继续跟随,一片辽阔的大海映入眼帘,脚下微微摇晃。他们在一艘大船上,渔网和帆布的腥臭味像是无骨的长虫钻进鼻子,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痒痛。过曝的白铺在木板和船桅上。少年用手挡住眼睛,刀疤男人在他旁边交代了几句话。

少年大步走上前,围观的人让出一条路。一个手脚反绑的男人跪在甲板尽头,浑身是伤。

“交给你了。”有人在附近说。

少年一言不发,麻利地用布袋套住男人的头,将他向后勒,同时小声地说着什么。另一个比少年高大不少的人举起木桶往男人头上倒水,哗啦啦的声音淹没人的呻吟。

头套被摘掉,男人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

“说吧。”

黑发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阿帕基惊恐地望过去。他很少看见如此冷酷的友人,眼神锐利,嘴唇发白,那看似干净的面容令他感到陌生。少年依然穿着从渔村时离开的旧衣服,只是裤腿和衣袖都短了一截。母亲给他的信物并没有挂在胸前,阿帕基希望他是将它收好了,私底下才拿出来。少年站在一群比他年长好几岁的人当中,丝毫不怯场。他掏出匕首,在男人的大腿上划了一刀。

“我有办法让您更不好受,”少年说狠话时保留在渔村时的习惯,只是口音有了不小变化。“在那之后你把钱埋在哪里?”他简明扼要地表达目的,“我们需要时间、地图和具体方位。”

男人嘴唇翕动,说出几个陌生的词,周围多了不少声音。布加拉提再一次往男人头上套头套,绑紧,一脚将他踹到地上。其他人跟着拳打脚踢。阿帕基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一场海盗的审讯。他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明白少年为什么要跟随这帮人。他只觉得悲哀、无助,像是被投入深海——“雷欧,我该怎么办?”阿帕基听到来自脚下的声音,黑漆漆的沟壑吞没光线。他看见少年用匕首刺伤三五个人的身体,飞快地向后撤跑,像是灰白色的海鸥。少年似乎有回头看,但他怎么也看不清,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浓浓的白雾。

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所有的画面开始退潮。阿帕基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福葛旧屋的地板上。腐朽的木梁仿佛随时要掉下来那般在阿帕基上方悬挂着。黯淡的烛火摇曳,修女欧薇娅正在给他打针,察觉到他苏醒时呵斥他一声:“别动!”

“您现在的状况很糟,”她冷冷地说,“我给您打了镇静剂,您很快便能恢复平静。”

镇静剂不是这么用的!阿帕基腹诽,但喉咙发不出声音。他昂起头,脖子却在发酸。

“您在地下室看到超出您理解范畴的东西,受到了污染。我帮您洗净了伤口,现在您可以恢复清醒了。”

阿帕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里闹过瘟疫,染病的人会发狂。教会为了避免疫情扩散对这里进行封锁,没来及撤走的人放火烧掉了这一带的建筑。福葛家原本是决策的提议者,我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旧屋留下一些人。”

欧薇娅眼神复杂,收起针筒。

“我虽然不喜欢这家人,但我有时也会钦佩他们的行动力和决心。”

“他们……是……什么……人?”

“商人,”欧薇娅说,“教会最早的资助人。福葛家信神,但不虔诚。他们凭借神跻身到贵族行列,很多人都怕他们。”

“交易。”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但你说得没错。福葛家热衷于投资,渴望与神建立联系。他们从外面带来女人,想方设法让她们成为圣母,延续神的血脉。但神只能降临在合适的人身上。所有的圣子都逃不过早夭的命运,即便有,圣子也难以再和人类生下后代。”

欧薇娅摇头,语气中有惋惜。“因此,圣子一到年纪,教会就会举行仪式,让五个适龄少女接受恩沐。要是仪式成功,圣子会衰竭,神会借助新生儿重返人世,神之子是神之父,神之父亦是神之子。”

“人类是无法承受神的力量。仪式过后,无论圣子和参与仪式的少女都会被神汲取生命。完整的神或许能带来福音,但神喜怒无常,不遵守人类的道德准则……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阿帕基的眼珠转了转。他实在是没法说更多的话,药剂已经起了作用。他感觉到平静,却又无法适应。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神似特里休的女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

“您会找到这里不是偶然。那位小少爷在考进学院后没有回过一次家,我想他应该是逃过那场大火了。您是受了他的委托吗?很抱歉,我是不会让福葛家的人继续他们的计划。”

欧薇娅拨开刘海,那双漂亮的眼睛像是宝石一样。在她屏住呼吸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将她错认成做工精致的人偶。她的脸如同面具一般剥落,露出衰老的真实。

“我的真名叫多娜提拉,我有一个女儿……”

阿帕基感觉有些事晚了。

多娜提拉已经知道哪里是安全地点,猜出福葛的藏身位置,她找到福葛只是时间问题。阿帕基虽然不怎么喜欢福葛,但他不希望那个小鬼有什么三长两短,毕竟他们相互有欠。他努力使自己清醒,却又身心疲惫——他太久没有休息了,浑身上下散发停战讯号,是该好好睡上一会儿。他半合上眼,脖子后颈疼痛,杂乱的思绪散开,像是风吹过后的云。

过了一阵子,阿帕基感觉自己的精神和体力恢复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满是呛人的灰。天色蒙亮,阿帕基发现自己又开始分不清时间了。“该死!”他骂了一句,摸到自己身上黑红色的血迹。这或许是他最近受的伤,看上去很严重。不过没关系,他感觉不到伤口撕裂的疼痛,它大概已经愈合了。阿帕基庆幸自己有这种恶魔般的愈合能力,同时又觉得有些后怕。他害怕它消失。

这次濒死跟以往都不一样。阿帕基虽然梦到了一些关于过去的画面,但他并没有回到小屋前。也许他是被及时救治了,也许这里有某种隐藏的、令他担忧的机制。他并不能每次都回到小屋,这意味着他和布加拉提的交流不再稳定。他将独自一人面对这一切,而布加拉提……

阿帕基不知道布加拉提还会在小屋里等多久。

布加拉提从来不主动提自己那边的时间,小屋周围的环境似乎是静止的,阿帕基每次去都感觉不出什么大变化,但布加拉提的时间特别充沛,每一次回去他都拿出新的东西跟阿帕基共享。阿帕基合理推断,他每次去找布加拉提都至少隔几天。不知布加拉提需不需要吃饭和睡觉,至少阿帕基在这边是感觉不到饥饿的。由此阿帕基可以得出结论,他和布加拉提所在的环境都不是真实的,他们被困在一个互为表里的盛大梦境里。

那么,谁是梦境的主人?他们又要如何脱身?

阿帕基已经知道单纯的狩猎不能结束这一切,而灾祸的源头指向不明。他隐隐觉得有些愤怒,为这不明不白的操控,他可以确认自己完全被耍了——是啊,最初他不过是来这里寻找自己的价值,现在他倒是有新的手了,但那是个冰冷的武器,他恐怕这一生都不能安全地用它拥抱谁。

一股颓丧袭击失意的猎人。阿帕基想尽办法往回走。他背起书,沿着来时的路跑,绕过所有不好招惹的狼人和乌鸦。他想要快,想要赶到最快,想要第一时间确认他救过的小家伙是否还安全着。他为自己的一时疏忽感到后悔。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双腿不停地发麻。他承认自己确实没那么强,承认自己时不时失败,承认自己倦怠……

他很想做些什么。

阿帕基一路踩着老鼠和死狗的尸体,以最快速度赶回晨钟教堂。他隔着一条街就看到那门口有光,像是一团晦暗的火。守门人点亮了手上的油灯,身体不停地颤抖,远远地对着阿帕基喊:“啊——”

阿帕基听不懂他在激愤中说什么,绕开他望向里面。多娜提拉转过头来,眼神冷漠。她松开手,阿帕基看见潘纳科特·福葛的身体里有一把匕首,少年有些迷惘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打量。

多娜提拉抬手就将匕首抽出来,随手往地上一甩。

地上没有血迹。

“怪物。”

多娜提拉说着,像个战士那样看向阿帕基。

“你的雇主早就不是人类了。他接受了苏生神圣子的祝福,刀和枪都没法取走他的性命。”

“是吗?”

福葛沉默不语。

阿帕基靠近他们,手里提着长剑——或许他从一开始就该砍下福葛的脑袋,而不是带着他避难。没有人可以学院深处活下来,除非它根本不是人类。一些从前未注意的细节慢慢在脑海中浮现,阿帕基一一将它们捋清。

欧维娜未曾听闻过卢多维科。

福葛说自己和卢多维科同期。

晨钟教堂的守门人说他们在卢多维科大师时期时常跟学院交流,卢多维科之后,学生瞧不起他们这群畸形人。

福葛对守门人的态度稀松平常。

……

阿帕基又想起自己之前和布加拉提讨论时间的问题,他们当时都一致地认为,每探索一个区域,时间就会向前流逝。如今阿帕基有了更加大胆的猜想:当下的时间流逝可能是他的探索引起的,但每个区域所处的年代不一样。如果说他现在所在的地区是原点,在欧薇娅的认知里福葛刚去学院,学院区域的时间点是福葛在学院生活了几年,而晨钟教堂则是福葛身后的时代……

阿帕基忽而感到恐惧。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活死人。”

福葛简单而又直接地回答问题。“我说过我有我的目的和立场,”他的表情有些冷酷,“我是通过交易才能站在这里,你们也一样。我们中有人在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维持我们的力量是时间和苏生。猎人先生是外面来的人,可能会对这里不清楚,但女士,您是本地人。您在遇到猎人先生时,差不多该想起自己是如何重现在人世了。”

多娜提拉的手有些颤抖。“我知道自己曾经是个死人,但我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不是吗?”她厉声说道,“把我的女儿还回来!”

“我并不知道您女儿的下落,”福葛冷淡而又刻薄地说,“您不应该追到这里。对晨钟教堂的人来说,我们俩都已经入土了。”

“你们将我的女儿列入了仪式的名单!”

“这一代的圣子是最有希望完成容器的,我妹妹也在仪式的名单里。在人员选择上,教会是公平的。王族,贵族,平民都都没有豁免权。”

“你怎么能!”

“恩沐的本质是寄生,理论上男女没有差别,仪式提前完成了,整个过程只有我跟他参与。其他人我没有见到,我猜她们该哪回哪。女士,您女儿有王族的血统,您可以回到王城找她。”

福葛说他这个词时,语气含糊。“请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猎人先生,我认为您非常不礼貌。”

阿帕基冷哼一声,从衣袋拿出一个黑色带內刺的铁环。“所以你没有戴这玩意。”他幽幽地盯着少年。

福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有些发抖。

“我说过我不是修道士!”


第十三章

据潘纳科特·福葛所说,苏生神圣子是他多年的朋友。

他们自幼相识,来往密切,在圣子未取得称号时,潘纳科特就被家人带进教会。圣子有出行限制,潘纳科特便做他的眼睛和手足,告诉他教会外的人情和形势。作为交换,圣子指引潘纳科特了解神明,深入禁忌。两人既是玩伴,又互为老师和学生,彼此深深信任,知无不言。圣子在明处时他躲在暗处,圣子在暗处时他沐浴光明,半个教会都知道他们的关系。

和圣子在一起时,潘纳科特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有时候会突然想不起自己方才做过些什么,问圣子圣子也答不上。后来,他发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身上总会有抓痕,晚上也睡不好,圣子就给他雕护身符——设计是圣子自己想的,如果他不戴,圣子会不高兴。

潘纳科特在十二岁时,从家人口中得知教会的隐秘仪式,见证圣母满身是血地从祭坛爬下来,在石台阶上生下模糊的肉块。他感觉到恐惧、不安,浑身发冷,走路跌跌撞撞。不到傍晚,他就开始发烧,意识错乱,不得不强撑着清醒再去找圣子。圣子告诉他,自己也是这样出世的。如果你害怕,你就多想想我。男孩抚摩他的脖颈和后背,手指似冬天冻硬的尸体般冰凉。他埋头进柔软真丝睡衣里,扯脱下的灰斗篷上沾满肮脏的雪粒。

那晚潘纳科特是在圣子身上睡着的,一夜都很安稳,到清早时连烧都退了。他揉开眼睛就看到圣子在梦游,走走停停,如同鬼魅般从房间的那头荡到另一头。男孩的眼珠一直在动,仿佛看见了什么,游荡几个来回后又回到床边,倒头扑在潘纳科特身上蹭,一头蓬卷的金发乱七八糟。好一会儿,男孩才慢慢醒来,目光凛冽。

“我能进入信徒的梦境了,但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

“我不是你的信徒,我只是你的朋友。”

“你的病不是我治好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被吓到了,实际上并没有东西来找我麻烦。我读过外面的书。”

“你不相信我曾经也是肉块?”

潘纳科特侧头看圣子。

“你现在除了体温,其他部位都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如果算上梦游……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梦游,但我认为梦游也不是孤例。”

圣子摊开双手,手掌上分别躺着一小朵白花。“这是我刚刚用你和我的头发变的,现在你相信了吗?”他问。

“取决于你怎么想,真理不是绝对的。”

“如果我说,我既希望你相信,又希望你不相信?”

“那我没法回答你这种问题,太狡猾了。我确实担心你会变成我陌生的模样,但这不代表我会跟你断绝来往。”潘纳科特直言不讳,态度实诚。“你觉得你是寄居蟹一类的东西吗?”他又问,“我读过类似的案例,年纪轻轻的女子说自己是某某人的转世,村里几十号人围观她讲前世生平,内容巨细无遗但无从查证。我也读过外面的圣经,说人死后会升入天堂或打落地狱,古往今来这么多人,我不认为这两个地方装得下。所以——”

潘纳科特停顿了一下,圣子听得很认真。

“所以,我认为,无论前生后世和天堂地狱都不存在,人死不能复生。两个相反的答案同时存在,那必然都是错的。此刻的你也是上一刻的你,在我眼里并没什么不同,你跟我说你有了变化,我也不会认为你从此就是别的谁。更何况,我根本不信神,就算你在我面前变花变草,你还是你,不会是别人。”

“如果我跟你说,我只是个躯壳,你会怎么想?”

“你消失的那一日就是你死的那一日。请不要用躯壳这种轻贱的词来形容自己,你不过是继承了神的力量,神无法降临到你身上,真正的躯壳应该是仪式过后你和祭品生下的子女。神对尘世极为挑剔,我听说那些东西都活不过几天。”

“我也听说,到我这一代,我是最接近神的一个。她们应该会在我成年时举办仪式,直到我让其中的谁生下容器。潘尼,到那时候我不一定还是我。”男孩双手托着下巴,绿色的眼珠像通透的玻璃。“我希望你还能在我身边。”

“抱歉,我信奉的是知识神。”潘纳科特的脸颊和耳朵微微发烫。“不过你放心,你不会死。我会想到办法。”

“所以你想到什么办法?”

“取而代之。”

“你可真是大胆。”

福葛摇摇头。

“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靠利益维系的关系并不牢固,何况它们非我族类,终有一日会反噬。在我还在学院读书的时候,他们为了应对瘟疫发明了血疗,不久后所有人都发现血疗不仅包治百病,还能强化体质,于是救济教会就开始到处推广。血疗的原材料是经稀释后的神之血,神之血浓度越高,普通人就越难承受。而血疗会让人产生依赖,做过一次血疗的人,往往会继续做第二次,第三次……”

阿帕基发出一声啧。“次数多了以后会变成怪物吗?”他问。

“次数多了会接近本能。”福葛说,“你在街上遇到的所有人都不过是本能,他们已经和苏生神同步,是神最忠实的仆人。从很久以前开始,救济教会就经常向外面招募猎人,追猎这些被本能侵蚀的怪物。”

“我从来没有跟谁说过我要做血疗,是你那个朋友和冒牌教会骗了我。”

“您来到这里时,是不是说过想要一只手。”

“我是有这么想过。”

“除了那只手,你还想要其他东西。”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我可没想过别的。”

“您一定有,”福葛笃定地说,“不然你身边怎么会多了把剑。你那个是圣路德维嘉的东西,当年和他本人一起下葬。那个地方有去难回,我不说,你还不一定知道,所以你——”

阿帕基突然表情严肃,狠狠地抓住大学士的衣领,几乎快要把这小鬼整个人提起来。他张大嘴巴,看上去像是要咆哮,然而黑洞洞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滑落,流到闷湿的衣领里。

该死。

他干瞪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徘徊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认识布加拉提?”

和潘纳科特·福葛聊完天后,阿帕基觉得自己浑身发冷。

他从来没有个这种感觉,被人欺骗,被人耍弄,知道一半真相后开始恐惧。他甚至没法确定当时站在他对面的小东西是福葛本人还是被寄生的怪物。在这知识等于疯狂的世界里,福葛是唯一一个对他说自己用不上镇静剂、慷慨地让他要多少就拿多少的人。这小鬼可能早就疯掉了,狂妄地宣告自己想让自己的朋友取代神,透泄人与神的交易内容。他断定阿帕基现阶段无法伤害他,于是有恃无恐,逐一列出自己的条件——该死的商人!阿帕基很难不带恨意地看着少年,却又不得不为自己失声哑痛。

他无法向福葛谁出布加拉提的名字,仿佛这人是某种禁忌。他猜福葛可能知道有人在帮他,那小子也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打探他。福葛知不知道他的死亡回归?福葛知不知道这里是场噩梦?福葛知不知道他可以通过入睡去某间神秘的小木屋见布加拉提,那里还有愈来愈似真人的人偶女孩?

他确实在准备出声的那瞬间捕捉到福葛的困惑,这小鬼太聪明,一下子就能读到他言行中的深层含义,使他不得不放下。多娜提拉没有看他们一眼,收好武器,转身找个地方休息。畸形人爬着去推关教堂的木门,偌大的空间剩下几星颤抖的烛火。

少年学士抱着厚重的书坐下,仿佛手中的东西能给予他莫大的安全感。阿帕基冷哼一声,回到之前自己睡过的草堆。他放下剑,整理衣服后躺下,空气中传来凝重的呼吸声。有人在咳嗽。阿帕基又重新握起剑,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入睡。无声的恐惧将他包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掐住脖子,无法呼吸。让我去见他!阿帕基在心底喊着,四肢像是浸泡在海水里,沉重、无法抬动。

然后他睁开眼睛。

一片燃烧的天空在头顶展开,他果然觉得浑身发冷,因为此刻他正躺在河岸上,冰凉的水经过他脖子以下的地方。他的剑也在旁边没有被冲走。

阿帕基撑起身,在不远处看到熟悉的小木屋。这次他苏醒的地方离布加拉提有些远,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心神不宁。他提着剑,跌跌撞撞往木屋的方向跑,几乎是以冲的方式撞开门。

“啊!”

特里休尖叫了一声,然后含怨地看着他——女孩的手指被热茶烫到了,红得发肿。她瞪着他,多少有些埋怨他粗鲁的意思。

“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吓到你的。”

女孩叉起腰,有些气鼓鼓。

“我的时间不多,你知道布加拉提在哪里吗?”

她指了指里面的房间,让出一条路。

阿帕基两步并做三步走过去,掀开破旧的布帘。他看见布加拉提像是雕塑一般安静地靠在轮椅旁睡着,左手垂下,一串晶亮的珠链从手腕处滑落。他突然感到喉咙干涩,艰难地挤出一个词:“布鲁诺。”

布加拉提睁开眼睛,额前滴落汗珠。“我做了一个梦,”他说,“我梦见周围都是大火,而你在废墟中穿来穿去。在我没注意的时候,你被人夺走一只手。”

“这是过去的事。”

“那时候你很痛,很失望。”

“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阿帕基俯身,避过头顶的横梁。布加拉提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拉了过来。站直的阿帕基非常高大,和过去判若两人。“我都不知道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布加拉提说,“自我离开家乡,我再也没回去过。那里的人多半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也很久没回去过了。”

“你父母和其他家人怎么样了?”

“不好不坏。”

阿帕基低头看布加拉提,男人的眼神有些许迷惘,像是刚刚从某处醒来。他张大手掌盖在友人的额头上,感受到皮肤之下的温度。“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来这里的?”阿帕基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想问,又害怕答案。“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是如何接到我?”他不确定地补充问题,心跳到嗓子眼。

“我记得,在你来之前,我就在这间木屋待了很久。一群小骷髅指引我去教会的医院找你。那时候你就像具尸体躺在病床上,而我还认不出你。骷髅说你是它们找来接替我的新猎人。”

“接替你?”

“我以前也是猎人。”

“你为什么要成为猎人?”

“我没有选择,雷欧。”布加拉提苦笑着,无奈中带着些许悲哀。“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只有这群小家伙跟我传递消息。起初我还被它们下了一跳,直到我在街道死了两次,才意识到它们对我无害。它们是来帮我们的,这点我可以保证。”

“是它们让你成为猎人的吗?”

“没错,只有这样才有机会破解梦境……我说不清是谁的梦境,或许是我自己的,或许是他人的。如你所见,我已经失败了,我只能作为引路人帮你度过。”

阿帕基的眼睛变得锐利。

“你还有来这里之前的记忆吗?”

布加拉提瞪大眼睛看阿帕基,仿佛不确定他在说什么。男人的呼吸突然变得很急促,像是被谁勒住脖子一般,满脸涨得通红。

“雷欧……雷欧!”

布加拉提挣扎着,仿佛要在空气中抓住什么。阿帕基立即不顾一切地按住他,大声呵斥:“不要动!不要说!”布加拉提浑身颤抖,身上披肩如同筛糠抖落,阿帕基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不能说,在这里你说不出口的。”阿帕基大声宣告,努力让布加拉提恢复原状。“你现在有之前的记忆吗?如果有就点头,没有就摇头。不能表达就不动。”

布加拉提先是点头,后是摇头。

“也就是说,你的记忆并不完全。你还能记得一些东西,但它断断续续,少了非常关键的东西,是吗?有个小鬼跟我说,我到教会时许愿得到一只手和别的东西,手我是能通过装在我身上的义肢推测出来,至于别的东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阿帕基的眼睛露出复杂的神色,他竟然一时无法直视布加拉提。“我找他确认时,也没法顺利地说出我的问题。我猜你现在的情况应该和我那时差不多。”他垂头丧气地捂住脸,试图让自己好受些。“我觉得我已经接近答案了,”他哽咽了,“布鲁诺,你能感觉得到吗?现在我能站在这里,能跟你在同一个房间说话,是自你走后我一直不敢期待的事。”

“我想我是……”


第十四章

我想我是一直很想见到你。

刚想到这句话时,阿帕基有一些绝望。他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布加拉提才站在这里,而事实可能与之相反。布加拉提可能因为他的愿望而出现的,他有这样的预感,因为布加拉提说自己没有引导者,说自己曾经作为猎人游荡最终失败。一个闲人如何生活在这种小木屋?他从来没有见过布加拉提进食,只有象征性的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也就是说,布加拉提是不吃不喝的——人类做不到,所以布加拉提不是人类。

阿帕基细想关于友人的一切:男孩从十二岁开始背井离乡,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男孩跟死人一样从村子蒸发性命和过去,只有一间破旧的老屋留在海边。阿帕基记得住友人家晒鱼网时咸涩的味道,海螺里湿漉漉的浪潮声,还有烤甜饼的芬芳。他深深地眷恋,像是怀揣躁动不安的白鸥,只轻轻一颠簸,梦就会追着海风飞走。他至此至今悔恨流失的少年时代,总觉得那时他要是能做些什么,结局可能会有不同,可惜他做不到。

他想他爱过。

猎人丢下他的圣剑,专心的盯看他的友人。那张静谧的脸渐渐和儿时重合,他知道他的友人经历了很多。做过水手?做过海盗?杀过人。阿帕基回忆起布加拉提第一次向他坦白自己杀过人的情形,男人坦荡地告诉他,自己在狩猎之夜杀过老人和小孩。这是如何能下得了手?阿帕基当时没有细问,现在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布加拉提早就不是渔村的少年,比他更早懂得生存的规则。在他们分别的那几年,布加拉提变得冷酷而又强大,强大到足以支撑他。

如今布加拉提将自己积累的所有经验都交给他,却不告诉他,狩猎之夜后他们将怎么办。布加拉提会消失吗?还是会作为他愿望的一部分留在他身边。他们既然已经获得重逢,就不应该贪心更多。福葛提醒过他,人类和神之间的交易是一码换一码,每一份应许的祈祷都会转换成代价,布加拉提对他太重要,他未必支付得起。

因而他感到绝望。

阿帕基双手埋入布加拉提的头发,男人依然带着家乡那分咸涩的干爽,就连皮肤都还残留着海风的味道。阿帕基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布加拉提坐在轮椅上抬头吻他。他不得已屈下膝盖,像浑身鳞片都翻过来的鱼,崭新而又疼痛。真是够了,他闭上眼睛,悲哀地向不可名状的神明求饶,承认自己曾经和现在一无所有。他陷入了旋涡,双手空荡荡,仿佛有流沙在他手中簌簌滑落。布加拉提松开了他,贴心地在他耳边提醒。

“时间差不多了,你回去吧。”

阿帕基重新站直,深深地看了布加拉提一眼,戴上兜帽告别。

“我还会再来的。”

触摸石碑过后,阿帕基在晨钟教堂的干草堆上醒来。头顶的滴水声停止,晦暗的光打在他身上。畸形人背上的侏儒手上举着灯,那张粉色可怖的脸盯着他,像盯着一条刚从沟里爬出来的落水狗。

“您醒了。”

侏儒冷漠地开口,隐隐有某种责怪。阿帕基将异教徒引到这间狭小又破烂的教堂,无形神的信仰被该死的外乡人玷污了。他低头,不整齐的牙齿磨得咯咯响,恨不得直接啐阿帕基一口。

“修——女已经走了,外乡人。那个学生回到了楼上。”畸形人依然用奇怪的腔调说话。“我——非常讨厌学生,”他直白地埋怨道,“请您不要再让他下来了。”

“这由不得我。”

阿帕基起身,活动胳膊,目光投放到木楼梯。那里一如既往地安静。福葛一定还在上面看书,那整整一屋子的书架,每一本每一页都被仔细翻过。少年必然是在找某件东西,商人不做多余的事。阿帕基一想到这点就没来由地恨他,但这归根到底也不算是他的错。梦境的主人不是潘纳科特·福葛,而是别的东西,那小子不过是附骨之疽,雷欧·阿帕基错信的同伴。看在他曾提供过帮助的份上,阿帕基不会责怪太多。

妈的。

阿帕基在心底骂着,提起圣剑上楼。他昂起头,低矮的天花板几乎要向他压过来。大学士的翻书声像沙沙的流水声,陌生又语速飞快的语言像打散的鸡蛋砸到阿帕基的耳朵上。他注意到阿帕基大步上前,一如初见般重重地合上书,摘下黄铜单片眼镜。

“您找我有什么事?”

潘纳科特·福葛开口时有几分由上及下的威压。他原本就出身于颇负名望的贵族,天生就刻着血腥肮脏的姓氏。他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疯狂,他比真正的狂信徒更可怕。修女评价他是坏到骨子里的商人,冷血,不讲情义,而他主动承认自己是活死人——“您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有我的立场。”少年开口时有植物的味道在身下蔓延,阿帕基不确定那是鲜甜还是香冽,他只觉得混账,这聪明又讨厌、天杀的小坏东西。福葛必然也猜得出阿帕基在心底骂了他一轮又一轮,但他有恃无恐。“一码换一码,公平买卖。你准备后再来找我。”他说。

“不必了,”阿帕基说,“我现在就要答案。谁他妈能结束这个噩梦?”

“只有你。逝者已矣,我无法左右既定的事实,而你可以改造。”

“你要我杀掉什么东西?”

“苏生神,”福葛说,“那东西出世不到半天就能把这一带都吃掉。我们只能用时间锁住它的动作。你每开拓一个地方,锁就会松动一小会儿。你只能在松锁过后快速解决它,不然你只会重复地被困在梦境里。”

“如果我杀不掉它呢。”

“如果你没能在半小时内杀掉它,时间会重新锁上,回到最初的模样。你不是第一个猎人。”

阿帕基皱了皱眉头。“我还会再回来吗?”

福葛含糊其辞:“怀抱希望的才是猎人。”

阿帕基听从福葛的指示出发。这次他要去的地方是附近渔村的兵工厂。福葛评价他的圣剑不适合常用——“你该不会想用这个来砍杀神明吧?那是圣路德维嘉的东西。那家伙生前不怎么好过,你拿他剑的时候必然会沾染他的灵魂。”大学士刻薄地告诫他,他回头就弹大学士的脑袋。

“放尊重点,你自己也清楚那是圣人吧。”

“没有圣人我会好过得多。那家伙在闹瘟疫的时候守在铁门前,一个人都没放过。”

“但瘟疫也不是人带来的。”

“如果你想按外面的说法认为瘟疫是神罚,我们就不必再讨论这个问题了,是你大错特错。瘟疫是动物传人,人再传人的怪病。做血疗时针头和针筒不干净,人就容易染病。古神的血确实能杀死大部分脏污,但它并不能解决全部。”

“听你的语气,你是不是没做过血疗?”

“你看我像傻瓜吗?”

“镇静剂也不打?”

“不打,”福葛坚决地说,“我不为那种无意义的事献出生命,尤其是一时的安宁。”

阿帕基瞪了这小鬼一眼,将身上的针筒和针头掏出来放到桌上。现在,他也不需要这种东西了。他勉勉强强地保持速度出发,沿着最初来教堂时的路往回走,传闻中的渔村兵工厂要经过主街道,阿帕基记得自己第一次死就在那里。现在比之前多了不少乌鸦。背着麻袋的高大狼人在走来走去,那气氛庄严肃穆。

它们要做什么?

它们要把什么东西带到哪里去?

阿帕基微妙地发怵。他小心翼翼地绕着它们走,屏息凝视。那些狼人专注地打破铁窗将红屋子里的畸形人搬出来。似动物一般的嘶吼从巷子深处传出来,此起彼伏。阿帕基不确定它们是同伴,还是别的什么关系。他只听到它们的痛苦,像是心有不甘一般喑哑、断断续续。

那些可能是未能熬得过血疗的人们。

阿帕基几乎以匍匐地姿态潜行,他做这样的事已无比熟练。狼人身材高大,不弯下身看不到地上的他,于是他更加放肆,大胆地爬起来跑步,像甩掉一缕烟那样远远地将狼人抛在身后。

一团浓烟在他附近升起,狼人们在烧东西,木脚铐、木架、木棍和坍塌的床高高地堆成一大摞。群鸦号泣,几片雨水从阴云中落下,阿帕基的兜帽和斗篷上铺满了破碎的污泥。他又转入下水道,潮湿的雾裹挟着尸体和动物粪便的腥臭。一头臃肿巨大的猪在路中央拱着通体发黑的死鸟。阿帕基从它背后突袭,用圣剑捅穿它的肛门,浓稠的血溅满猎人的衣服。

阿帕基继续走,踩着倒影模糊的污浊水潭。死鸟上有颗发亮的东西,阿帕基无意间将它踢得很远,拾起时才发现那不过是廉价的透石残渣。他捏着它,一直到爬长梯时才丢掉。长梯上全是油腻的绿藓,要刮一刮才能见到金属原本的颜色。阿帕基顺着它往上爬,顶开沉重的下水井盖,猛烈的阳光照射他的眼睛,他在一瞬间被涤荡。

光明。

男人的圣剑在颤动,仿佛受到了感召。阿帕基按着它,眯着眼睛爬到地上,干裂的泥沙硌着他的手掌。前方跟千千万万的乡下小渔村没什么区别,阿帕基甚至闻到类似家乡的味道:木头、铁锈、鱼腥、干沙……他咬自己唇,它干涸出血。

远方有桶落井水的声音。

阿帕基循声往前走,看见剥落的墙面和倒在地上的木门,看见干草塌落的屋顶和没有枝叶的秃树,看见鸟。零星几只干瘦的麻雀在啄食倒在地上种子。狗在旁边腐烂了。周围一片嗡嗡声。没有东西在歌唱。阿帕基咬牙,越过尸体和野草,浅滩上有白花盛开。水里只有细小的虫没有鱼。不成型的生物从海里爬出来,上半身是光滑的皮肤,下半身灰褐色的鱼皮,远观很难分得清它们的性别。阿帕基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海妖传说,说每一个水手一生都会遭遇一次海妖。它们男女莫辨,天生会唱歌,幼体极其貌美,成体反而丑陋。海妖喜欢和人类结合生下子嗣,子嗣终生会被大海吸引。

据说渔民都有海妖的血统。

阿帕基捂住耳朵,新上岸的鱼人在尖啸。它们的声音很难听,入耳后会令人恶心晕眩。他快速地从海岸逃开,另抄路探索,一把闯入附近的木屋。厚重的灰尘从天花板处掉落,他咳嗽,猛然发现这里跟自己家很像——

木桌、木椅子,地上有铺平的手工毯子。阿帕基记得母亲很擅长织这个,布加拉提帮她带到镇上集市总能卖出好价钱。海边铁易锈,他们在生活中很少用铁做的东西,武器却做得相当精良,因为渔民总少不了跟海盗打交道。布加拉提在离开渔村后成为自己过去不敢招惹的人,为海盗审讯和办事。阿帕基不知道布加拉提的眼睛是否还明亮,他在木屋见到布加拉提时,对方已经十分陌生了。他站在那悲哀地想到,或者对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不然怎会一走了之杳无音讯。他痛恨,如果他装作认不出布加拉提就好了。

阿帕基从窗口爬出去,直直地向高烟囱的地方走去。他觉得那里应该就是兵工厂,有大量火器和冷兵器的地方。福葛一直劝他,打大型怪物时最好用上火炮,只要子弹到位,火器造成的伤害比冷兵器更高,而他不怎么能听得进去——他厌恶火,布加拉提说得一点也没有错,他的手就是在火灾中失去的。布加拉提竟然也梦见了他的过去,这是否说明,他们之间有某种能相通的东西?

阿帕基突然站在原地,双手不停地颤抖,仿佛不受控制那般。前面的路明明很开阔,他却见到乌鸦和其他食腐鸟在飞舞。它们在叫,仿佛盛宴一般。阿帕基又向前走几步,一座高大的铁门竖在他眼前,手持重物的巨人背对着他睡觉,肩上还有条流口水的狼狗,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仿佛一有人靠近就会叫吠。

大门紧闭。

阿帕基看到巨人脚底有布加拉提的尸体。


第十五章

“如你所见,我已经失去探索那里的资格。我也希望自己能和你结伴,但我做不到。”
……
阿帕基回想起一些只言片语,发现一切早有预兆,只是之前无知无觉。他颓然垂下胳膊,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失望。
不应该这样的。
在十五岁的时候,雷欧·阿帕基第一次离开家乡。那时候他还很愤怒,不知家乡的渔村有多好,一味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到更远更繁华的地方成就一番事业。有人曾经说他会成为英雄,后来头也不回地跟着船离开,再也没有消息。阿帕基恨自己当时不够强大,没有做得更多,“不够格成为谁的英雄。”他自以为是地在心底刻下这样的结论,对自己下了不可名状的诅咒。他的一生都将会抱着这样的遗憾匍匐前行,像是腿上绑着重石的犯人,越爬越下沉,越爬越下沉……
阿帕基承认,这是他的堕落。他太容易被过去牵绊,想要的比做到的多。他明明可以放下,手里却越攥越紧。
他太想要了。
阿帕基躬身潜行,慢慢地靠近狼狗。他一剑刺伤狼狗的眼睛,用血糊住它的视力,然后后退,不敢太恋战。狼狗是外向左侧前冲的,避过阿帕基的方向,它朝着各个方向吼,巨人开始苏醒。想要避开巨人的视线并不难,阿帕基通常会选择绕圈后撤,这是一场赌博,如果巨人先往左看,阿帕基赢了一半,如果先右,阿帕基必死无疑。这次巨人确实是先左看,阿帕基刺了他右脚踝,飞快地从右边滚到左边,又一次避过巨人的视线,攻击左脚踝。这微不足道但又能切实干扰敌人的攻击模式,阿帕基熟练地运用在以小敌大的战斗当中,体型差越大越有利,但这次可能是意外。
巨人的皮太糙厚了。
一剑不能切断巨人的行动,之后再动手就很难。阿帕基吃力地躲过巨人的三连挥,在他脚下反复地打滚,同时回避重跺。太难了。剑适合正面,不适合偷袭,而阿帕基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偷袭,凭借反应和灵巧夺得生机。以他的高度,刺穿巨人大腿是最方便的,实在不行就刺下身——如果他们有下身的话。
阿帕基没想错。短短几十秒,他又回到上风,一剑切开巨人的肚皮,污臭的血溅射他一脸。顾不及恶心了,阿帕基顺势追击,将伤口切得更深一些,连带肠子一起哗啦啦掏出来。巨人突然发出不可名状的声音,捏着阿帕基的肩膀甩出去,像是甩掉黏在手上的虫子。阿帕基重重地摔到墙上,骨头都要散掉。他勉强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巨人捂着肚子,单手向他砸狼狗。阿帕基躲过,借着狼狗摔墙的契机结果狼狗。
悲鸣的声音击穿耳膜,阿帕基一时脑袋嗡嗡响,听不见东西。等他找回平衡感时,巨人又向他扔了别的东西,整体黑糊糊的,庞大,看上去很沉重。是铁门。原来巨人趁阿帕基不注意时卸下了大门。不知时好事还是坏事,阿帕基之前发愁的开门问题竟然得到解决,就是后续的麻烦不断。如果工厂里面还有其他怪物,阿帕基就会陷入被夹击的境地。
然而事实果真如预想般不乐观。
阿帕基听到别的声音。
巨大,缓慢,还带有点令人不适的哼鸣。另一个巨人从工厂里走出来,粗大的鼻孔像是汽缸一样喷气。真是古怪。阿帕基觉得有一些新鲜。以前他在什么地方听人讲过,在一些发达的城市有人用蒸汽机设计取代人类劳动的工具,像是烧水时壶嘴嘴盖被顶开,发出难听的哨声。他一开始会觉得神奇,后来觉得不适应,或许他们这样的人要被取代。阿帕基昂起头,看着那高大的巨人靠近,心想真他妈狗屎,无论人类还是机器在怪物面前都不值一提。
他现在要二对一。
其中一个巨人被他拉了肠子,看上去活不长,如果他的恢复力低于阿帕基预期,那么阿帕基对他还有十多分钟的余裕。另一个巨人完全健康,不能偷袭,反应和力量都在上乘。
难办。
阿帕基用剑撑起身体。人被摔到墙上多少会受点冲击,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骨折,反正他还能站起来,就是脚有点软。妈的,他感觉到地板开始震,巨人正朝他猛冲,他又忍不住俯身快爬,试图用手里的剑先砍掉巨人的一只脚,怎知剑差点卡在巨人的碎骨头里。他拔取花费了时间,接下来的回避都很狼狈。他也想先丢下剑在继续打,但他无疑会丢掉杀伤力最大的武器。
不过他还有枪。
虽然阿帕基不爱用火器,但火器切实给人带来方便。目前他手上的火器都不太灵活,只适合近距离反击——瞄准太他妈难了。阿帕基不知道哪里还有辅助远程射击的工具,反正他备受折磨。枪子弹也有点难获取,学士小鬼的意思是需要更多血——猎人的血里有古神的力量,可以跟怪物对抗。阿帕基实操时觉得小鬼这理论有点放屁,子弹不射中眼睛或者额头等位置则毫无意义,狼狗狼人一类还好说,巨人多少有些刀枪不入,真他妈难。阿帕基冷漠回避,利用手枪在巨人的小腿上制造窟窿,肮脏的血溅到哪里都是。阿帕基分不清,光是抵抗火器的后坐力他就力不从心,还没算上换子弹带来的防守破绽。
他太累了,四发子弹才打烂对面半条腿,眼下巨人又要冲过来,他满脑子都是不能输,扶着墙一直爬,手指和穿破的鞋都是血泥。他摸到许许多多白色的蛆,黑虫在腐烂的尸体上飞舞,巨人的肠子和屎在他面前淋了一地。
他刚刚想抬头,嗡嗡的耳鸣声盖过蚊虫叮咬。
一块重石从他头顶落下。

阿帕基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
他不知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反正他全身都烂掉了。周围有很多血肉,他的意识也不清醒,只觉得有粘稠的东西在身体上流。可能死人都是他这个样子。他想要的很多,满脑子塞满东西,现在不了了之,只能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这种状态被他叫做“清澈的冷静”,他的心被剐得干干净净,没有情绪,像是被冲洗过似的,分分钟剔透发亮。
而他没有力气了。
细数这不是他第一次失败,以前也经历过不少,他总是粗暴地死去,然后回到某个地方重新拾掇自己。他想到布加拉提,那个总是出现在小木屋里的布加拉提,那个总是在梦里回荡的布加拉提,深知这一切可能是出于他破碎的愿望。真正的布加拉提可能已经死了,是他和神的交易唤来昔日的亡魂。他以为自己拥有最温柔的力量,神在他的阴影里投射悲悯。
冰冷的水漫过他的身体。起初他以为是海,但水浸入嘴里时他尝不到味道,后来他眯开眼,竟发觉自己处于黄金当中,有月光,有蝙蝠,有满地发亮的蠕虫缓慢地在他身体组织间穿行。一个男女莫辨的少年人坐在他旁边观察,那模样似曾相识,阿帕基一时想不起。他干涩的喉咙发出啊啊声,似呻吟,似质问,少年人握住他抬起的手指,瀑布一般金发滑落肩头。
“啊——啊——”
阿帕基依然张着嘴,不知身处梦境还是现实。他的身体逐渐变完整,手指和其他断肢逐渐黏合,似有裁缝用丝线将它们连接。少年人始终面无表情,胸前的金属瓢虫别针像是有生命一般翅膀一张一合。阿帕基狠狠地瞪着他,想要记住这张脸,但流过他脑子的记忆始终模糊。混沌的光将猎人的身体包裹。阿帕基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模糊。该死,他在心底骂,很想在伸出手抓住什么,而他手指的束缚突然解开了。
他再努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熟悉的晨钟教堂,耳边,手边,全是鲜血。潘纳科特·福葛在他上方拿着一截手臂放血,甘草味的血流进阿帕基的嘴巴,阿帕基尝了尝,没有腥味,感觉更像是草药。他动了动喉咙,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
“你的小情人把这种能力借给你了吗?”
阿帕基开口就没好气,他真想听听这个臭小鬼怎么解释。
“不是情人,是朋友。请不要随便臆测我跟他的关系。上次我受伤,你已经知道我没有痛觉了。我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效率更高,如果我只是划破手腕,修复的速度就会更不上你身体腐烂的速度。”
福葛说完就把手重新接上,阿帕基看他手臂上的接缝诡异地消失,彷佛从未存在。“你这样救了我几次?”他干巴巴地问。
“就这一次,”福葛似乎叹了一口气,旁人听不出他的情绪,“我猜也没有下次了。”
阿帕基缓慢地坐起,检查了随身物品,发现圣剑还在手边。还好,不算太糟。就算拿不了更好的武器,至少手头上的还能用,至于嗜血的副作用,之后再想办法压制便好。阿帕基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对自己的要求真的不高。
大学士在旁边抱起双臂,观察阿帕基的反应。阿帕基瞪了他一眼,他又瞪回去,责怪阿帕基不小心。
“这次是那些小家伙拖带你回来的。它们看到你这样很难过,都躲起来了。”
“什么小家伙?”阿帕基一头雾水,后来又细想片刻。“你能看到那些……小骷髅丛吗?”
“书上叫它们信使。生前大概是些小孩吧。”
“你这书可真是了不得。”
“学院无所不有。”福葛淡淡地说。
“你那无所不有的学院,有没有一本书可以告诉我,要怎么结束这一切?你是知道——吧?知道他怎么——吧?”
阿帕基说不出布加拉提的名字,也说不出布加拉提的经历。他只能张着嘴将这些略过,但他笃定地认为福葛知道他想说什么。
“如果你在说你自己许下的愿望,我是不清楚的。我不是信徒,你和某人的交易我无法感知。”
“但你有他的力量。”
“我没有他的力量,我拥有的只是他的东西。我有办法让修复你的身体,但我没法保证你能醒来。我本人已经是活死人了,这一带的时间也被冻结,旧神存在但无法彻底苏醒。如果你要彻底兑现愿望,你就要履行契约,结束这场噩梦。如果你做不到,你将永远变成这里的一部分,就像……就像你想见的人那样。”
“黑心契约。”
“这是你自愿向他签订的,原本你可以要一只手就走,你非要更多。交易的天平是对等的。”
“你可能不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有多狂妄又惹人讨厌。”
“你骂我也好,杀我也好,改变不了你跟他签订了契约的事实。你也不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阿帕基沉默了一阵子。“他当时是什么情况?”
“我没见过,”福葛摇头,“很少人能找到我。”
“我在工厂前看到了他的——”
“确实有不少人有去无回,你是幸运的。”
阿帕基冷笑:“这幸运听起来一点也不让人高兴。”
“猎人向来如此,不如说,你能走到现在已经是个意外。我见过很多人被外面的东西同化。你看起来不强,但比他们都要坚定。”
“少说这种奉承话。”
“你没有过度沉迷力量,用更多的血疗强化自己。你也没有屈服本能,而是一步步积累经验。你还很耐心,尽管你看不惯我,你还是选择带我……”
“别说了。”
“我应该要敬佩你的。猎人先生,我可能没留下你的名字,但我希望……希望那个结束噩梦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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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话不假,阿帕基听得出福葛是真心。排除被隐瞒和欺骗的怨气,阿帕基多少也佩服福葛。这个小鬼不惜沦为活死人都要让苏生神圣子活下去,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信徒,只是作为友人主动献身。这样清醒的疯狂令人战栗。阿帕基不清楚他会不会为他人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会,那个人只会是……

阿帕基屏住呼吸。

他不想那样想,但心里始终有个念头,他想跟布加拉提再见一面。自布加拉提离开渔村乘上海盗船那刻起,他就想着布加拉提的下落,想亲口问对方想不想再回来,虽然老家已经不剩他们留恋的东西了。无论布加拉提变成什么样的人,为了生存做过什么样的事,他都想知道,他都会接受。

阿帕基咽下苛责。

“大学士,你的花言巧语从哪学来的。”

“我是商人,”福葛说,“我将我全部都押在这场交易了,我的家人,我的生命,我所有的学识和成果。”

“就为了让你的小情人取代旧神吗?”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我们失去的会更多。长期和神做交易是要赔本的,神的利息会越滚越大。他们最终都想支配人世,只是他们一时不具备降临的条件。我们的先祖已经让我们吃亏,我们不能再让后来的人继续吃亏。如果你有心,你会发现,时间是以教会为中心逐步进入冻结的。信徒越多,圣子的力量越强大,旧神就越危险。”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以为你能说服我帮你杀掉旧神吗?你口口声声说你要你小情人活下去,按你的逻辑,圣子和旧神就像是共生关系。让你小情人的信徒越来越多不好吗?”

“置于死地而后生。如果不除掉旧神,他的力量在人世就会越来越强大,噩梦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大。从教会中心,辐射到学院,辐射到废墟城区,辐射到晨钟教堂这里。猎人先生,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阿帕基闭上眼睛,我记得我参观了救济教会,这座小镇看上去萧条,但外来的人很多。

和这里相似而又不一样。他刚来时,墙壁和建筑都很老旧。

“商人的家族事业都是十年奠基百年发展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等了有多久,十年,百年,千年,总会有后人完成我们当时没能做到的事。旧神必须要驱除,在你们的时代光靠人类自身的力量就已经能抵抗自然,你们的技术,你们的文化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福葛蹲下来,少年人的身躯里埋着长者跨越世纪的智慧。

“最初的猎人只有砍刀和长剑,后来的猎人带来更精巧更复杂的冷兵器,再后来的猎人告诉我周围有兵工厂,向我介绍火器的威力。尽管符咒和炼金术可能会失传,人类还是会越来越强大,杀死旧神不是空谈,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长远目标。”

“但我他妈只有一把剑。”

“你的剑是圣路德维嘉的剑。虽然我不建议你使用,但它确实很强,圣路德维嘉杀死旧神的愿望比后来不少猎人都要强烈。旧时代的意志加上新时代的技术,你说不定真的能做到。”

阿帕基思索片刻。“按你那‘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思路,我要杀死旧神,就先要杀死你的小情人……我这么说对吧?”

“对。”

“你真他妈疯狂。”

“普通的手段并不能致我们于死地,”福葛说,“他继承的是苏生神的力量,只要不破坏根源,他很快就能复活。如果你想见到旧神,就要先破坏根源。”

阿帕基盯着福葛的喉咙。

“他的根源是在你身上吗?”

“你果然很敏锐,猎人先生。”

福葛露出微妙的表情,可能是惊恐,可能是恐惧,可能两者都有。

“如你所见,我已经是个活死人,早已突破了人类的极限。原本我在仪式过后就被开膛破肚,是他将自己的心脏给了我。你能一次又一次复活,仅仅是因为这里是噩梦,在现实,他现在的力量只能修复身躯,没法让人死而复生,除非他取代旧神。”

他的眼睫毛在颤动,右手紧紧地揪住胸前的衣服。

“你也不必担心,我们像这样已经很多次了。如果你失败,没能杀死旧神,他还有机会复活,重置梦境,将时间回退到冻结状态。旧神没法打破我们设下的陷阱。”

阿帕基动了动喉咙。他有些替福葛难过,但对方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定。“小鬼,你真是猖狂而又令人讨厌。”他吐出不怎么好听的话,想要缓解他们之间的沉重气氛,福葛却如释重负般回驳他。

“谢谢夸奖,你嘴巴又毒又坏,难怪你还能坐在这里。”

阿帕基重重地弹了福葛的额头,福葛没有避开,只是小声地埋怨:“就让你一次,以后别这个干。”

“你不是说你感觉不到痛吗?”

“我还会晕,”福葛认真地解释,“我是没有明显的痛觉,但我的大脑经受不起晃荡。我一刻都不想停止思考。”

少年站起来,脱下厚重的黑色长袍,露出介于孩童和成人的躯体。阿帕基原以为他很纤细,怎知他瘦而不弱。少年若无其事地将长袍扔到一边,向阿帕基招手。

“取走它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没什么想要对他说的吗?”阿帕基的意思是他能帮福葛捎话。

“不用了,”福葛说,“该说的我已经跟他说过了。”


阿帕基挖开潘纳科特·福葛的胸膛,少年人的血沾满他的手和衣服,鲜红色的液体像是翻倒的颜料。那颗心脏取出来时还在跳动,仿佛活着一般,令人感觉不到真实。阿帕基觉得自己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指缝发酸,心头有些许恐惧和悲哀。当心脏彻底和身体切断联系,少年人从头到脚变成一摊枯萎的绿藤,等到阿帕基伸手接住时它硬得发脆,褐色的粉末簌簌往下掉。此间潘纳科特·福葛已经不存在了。

阿帕基将心脏揣入自己的衣袋。

他不可能再作更多停留。头顶已传来规律的钟声,当当当敲了三下。从前他很少碰到这样的情况,说明这回时间有了变动。他试着从阁楼往下走,发现小教堂的一层已空无一人,地板干干净净,仿佛有人来过又离开。那个侏儒呢?那个畸人呢?他们怎么不在看守大门?

阿帕基一脚踩在吱呀响的木地板上,冷风呼呼地从外面往里面灌。从前畸人为阿帕基准备的稻草堆也不见踪影。这一次真的要有去无回了,他突然这么想到,自己似乎没来得及跟侏儒和畸人告别,他们明明也帮了他很多,他却没能问他们的名字。如要跟他人谈起,他也只能用身体缺陷等特征指代,实在不应该。他经过熄灭的灯踏出教堂,一整片雪白的天地映入眼帘,映衬得他特别渺小孤独。他昂起头,分辨不出天空的颜色。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上午?

下午?

阿帕基提着圣剑一直走,路上的怪物比以前要稀少得多。他砍死了许多地面上爬的乌鸦,裤腿上也沾满血。学院,小路,山坡,教堂……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直走,甚至在山头,都没有发现从前蹲守在这里的婆婆。这是怎么了?阿帕基在心底惊愕,自己竟然有些许期待再次与它们碰上,那样他可以在大战前热身。苏生神圣子的心脏在他衣袋里跳动,他发觉自己的恢复力有明显的提高,像是受影响了一般。于是,他又比一开始要大胆些,刻意地挑拨一些强大的狼人,在它们眼皮地下穿行,有意无意地正面对抗。除去最初的险胜,阿帕基都已熟练地解决。或许他真的变强了,阿帕基替自己感到欣慰。当他走下山坡,看到先前他在此见到的东西统统都变了模样,他才开始警惕。

这次真的不同了。

阿帕基沿着长长的阶梯往上走,救济教会就在前方。这片建筑高大而冷漠,阿帕基没法从中感受到人情。按理来说,人创造的建筑应有对人类的关怀,而它正相反,人每一步靠近都会感到它的压迫。阿帕基清楚地记得,自己之前在这里的门口死过,那不成人形、被福葛称为半神的肉块一直在问“谁在那里吗”,像是等待着谁过来。

为了不重蹈覆辙,这回阿帕基蹑手蹑脚,尽量不发出声音,争取绕过或者偷袭,怎知他进去时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有血肉的碎块铺满一地。他在血肉的中心找到半截尸体,看模样是个长着雀斑的年轻男子。男子手里拿着一截发干的东西,黑不溜秋,看上去很古怪。阿帕基观察了很久,才发现那是条脐带——“这不像是人类的东西。”阿帕基这么想着,伸手将它取走。就在他收好东西的那瞬间,背后那道沉重的大门突然开出一条缝。

阿帕基回头,看见里面一片金黄。

“什么人?”

阿帕基本能地发问,问完才后怕自己可能又遇上怪物,站在原地警惕了一小会儿。里面传来一把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阿帕基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在叫自己。他既感受不到善意,也感受不到敌意,对方只是平静地在邀请他——“过来吧,猎人先生。”那语气,那措辞,让阿帕基一时恍惚。

但他知道那肯定不是福葛。

阿帕基直起身,走进去。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个空王座。王座上没有人,王座脚下却坐着一个白袍少年。他金发,头发松卷还发型古怪,年纪应该和福葛差不多,手里还抱着黑色的学士袍。阿帕基想他们可能见过,在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境里,少年曾踩着发光的蠕虫,和蝙蝠、金瓢虫一起修补他的身体。别人都叫他苏生神圣子,阿帕基叫他各式新发明的难听名词,包括黑心汉,矮脚猫,器官贩子和坏东西。尽管相处多次,他们互相还不知道姓名,阿帕基觉得没有知道的必要。他从衣袋里取出那颗跳动的心脏,展示在手心,捏紧。

白袍少年昂起头看阿帕基。

“您好,这算不算是我们初次见面?”

“算。”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那颗心脏上。阿帕基说不上那是怎样的表情,心碎或是释怀,苏生神圣子在这人世最后的共犯已离开,只留下过去的赠礼经他人之手交还。少年合上眼睛,眼睫毛颤动,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最后怎样?”

“没怎么样。我把他从学院带到晨钟教堂——就是那个又破又小、归属无形神的地方。他在那里的二楼看书,帮过我不少忙。有个修女过来寻仇,捅了他两刀,他说他没什么感觉……”

阿帕基如背流水账般告诉少年关于潘纳科特·福葛的一切。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明明他一直当潘纳科特小孩,讨厌潘纳科特刻薄的嘴巴,讨厌潘纳科特作为学者的狂妄和作为商人的无情,等到他向这世上难得可以交流的人交代那坏小鬼下落时,他又有些懊悔,自责当初没有给小鬼好脸色。明明对方救过他很多次,虽然怀有目的,但始终对他不薄。

他很想说,潘纳科特·福葛你真他妈是个天才,你要不是死得早,这世界就是你的,拿破仑和亚历山大都要怕了你,神都要被你谋杀。他单膝跪下来,和无瑕的圣子平视,那活心脏在他手里跳动得很快。

“他临死前没让我带话,”阿帕基说,“该跟你说的他都说过了。”

“我知道,他说过不会让我早死。”

“我以为他会讲得更多,之前他坑我时也不把我当外人。”

白袍少年摇摇头。

“潘尼不是我信徒,我没法走进他的梦境。以前他来找我时,他会告诉我很多东西,也问过我不少问题。他入睡时会做梦,把我抓得很痛,但他不肯告诉我梦的细节。猎人先生,我知道你很好奇。你的猜测是对的,仪式是我和潘尼两个人完成的,他代替修女和其他被挑中的祭品接受了我的恩沐。我那不完全的父亲撕破他身体爬到人间。原本祂应该由我亲手杀死,但我当时已经没有力气,只能先修补潘尼的身体。

“此时此刻,如果你在这里捏烂我的心脏,当时的情景会再现。我希望你和圣路德维嘉可以代替我杀死那个怪物,这样我和潘尼都能瞑目。”

“在这之后呢?”

“梦境会坍塌,你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可以留在猎人的小屋。”

“我留在那里做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想带走你朋友,你要先到那里叫醒他。”


第十七章

阿帕基捏坏那颗心脏。

他看见苏生神圣子像只乖巧的猫睡下,胸前的金属瓢虫褪色,卷发像图腾铺了一地。婴儿的哭声如期而至,他看到很多小骷髅丛边哀嚎边冒出来,然后血,白色的骨头,黑色的碎布乱七八糟地填满他的视野。他又从圣子身上拾取到一截脐带。这下好了,他的眼睛开始昏花,些许幻象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听到有情人在说话,听到血肉撕裂的声音,听到少年的叹息。

一个丑陋而又巨大的婴儿唐突地在地板上爬行,似乎要爬上神的宝座。阿帕基一靠近它,它就尖啸,凄厉的哭声让人耳朵嗡鸣。阿帕基很快就决定先剁掉自己的耳朵,换取些许冷静的时间。尽管有些痛,但防护的效果显著,至少他不用再听声音,可以全神贯注地对付敌人。婴儿没有胎膜,抵挡不了圣剑的攻击,粗糙的皮肤被砍出好几道伤。它冲着阿帕基嘶嘶叫,口水和血从嘴里流出来。真恶心,阿帕基骂它,它却咧开嘴笑了,跟着阿帕基骂真恶心。

阿帕基很快便反应过来。婴儿在模仿他,如果他不尽快解决,它就会变得更强。难怪福葛会将陷阱设成半小时,因为婴儿他只出生一小会儿就学得基本语言,阿帕基先前积累的战斗模式没过多久就能被参透。婴儿一手向阿帕基所在的方向拍,光滑的地板被砸出不浅的坑洞,好在阿帕基闪过去了,没有被它抓住丝毫——“该死!”阿帕基忍不住骂了一句,喉咙颤动,婴儿再次拍向他,他又大了个滚,呼呼的风从耳边掠过。

听力开始恢复了。

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好事是阿帕基的恢复力依然稳定,打倒了也能迅速爬起来,坏事是婴儿的尖啸攻击又要对他生效了。他必须要抓紧时间,狠狠地重创它一把,不然后患无穷。

阿帕基想到这把剑最初的主人——圣路德维嘉。

“你不是也很想干掉这堆东西吗?!”他对着剑大吼,从自己身上抹了几片血。“来帮帮我!”他祈求道,“完成你原本的工作!”

圣剑只亮了一下就失去光泽。阿帕基才觉得它窝囊又没用,身边却突然浮现与他身影相似的黑影,手里也握着相同的剑。他们所有的动作的都是同步的,仿佛一对镜像。婴儿一时分不清该优先观察谁,阿帕基和影子顺势叉插它的眼睛,一浪尖啸险些又将他们击退。

阿帕基稳稳地站在两米外的位置。

假设婴儿的手可以覆盖直径半米的攻击范围,那么尖啸是一米。阿帕基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滴血,看来近距离的尖啸不仅带来晕眩,还带来听力损伤。太好了,他不用再主动割下耳朵换取稳定攻击的机会,短暂的听力损伤给予他喘息。他只需要躲避,把握晕眩恢复到听力恢复这珍贵的时间,迅速地靠近攻击,然后退开,躲避拍击,再翻滚,站起,靠近攻击,迎接尖啸,借身体本能后撤,等晕眩恢复,借机攻击……

像这样,阿帕基和婴儿重复了三四轮。估摸婴儿差不多学会模式,阿帕基又做出转变,他有意地跳起,和影子同时插中婴儿的后背。圣剑吸取神之血后变得特别兴奋,影子的颜色更浓了。阿帕基可以从那堆黑糊糊的影子里分辨出圣路德维嘉的形象,头发很短,面容丑陋,眼睛里没有光。他们的气质竟然有一些相似,难怪圣剑和他可以轻易地互相影响。阿帕基感慨,如果不是布加拉提当初将这把剑交给他,他没想过会有机会赢。他又抽出剑,对准心脏的位置用力一插,鲜血溅满他的脸。

他舔了舔嘴角,恶臭的味道涌入喉咙。

“啊……啊……”

阿帕基感到身体在悲鸣,婴儿已经一动不动了。他扔掉剑,黑色影子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从血泊中爬出的巨大狼人。它眼神忧郁,默默地趴在地上啃食婴儿的尸体。阿帕基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大声对它说:“别,别!”狼人充耳不闻,鼻子顶着尸体翻来翻去。大量陌生的知识灌入大脑,阿帕基觉得自己彷佛在经受强奸,那些不想知道的东西拼命地钻进他身体。

就在阿帕基认为自己无法再承受更多时,他摸到衣袋里的两截脐带,一时觉得烫手。他飞快地把脐带甩了出去,狼人竟然追闻着脐带消失了。一时间,整座大厅空荡荡,他缓慢地坐下,陌生的液体由远及近地漫过他的双腿。

他做到了。

合上沉重的眼皮,阿帕基向后倒。家乡渔村的味道将他包围,像是某个人的怀抱。他感觉到有大片大片的沙滩在周围扩张,小小的他和童年伙伴赤脚捡贝壳,两人胸前有同样的项链在晃荡。童年玩伴蹲下来,在沙堡旁边对他讲了许多话。他一句也听不清,仿佛有海水浸没耳朵。

童年玩伴用口型叫他:“雷欧。”

他张嘴,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耳边有人用乡音在唱歌。

“我的太阳,我的船,一日载我八千里……”

阿帕基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终于又回到小木屋前。头顶的天空在燃烧,每一朵云都染上橘红色。他左顾右盼,看不见一个人。灼热的风迎面而来,一股莫名的心慌袭上他的心头。

“布加拉提!”

阿帕基惊叫了一声,大步向前。他闯进木屋,只看到特里休躺在摇椅当中,彷佛刚睡醒一般睁眼。他们相互对视了一小会儿,人偶女孩才用埋怨的语气回应他:“你吵什么呢,他不在这里。你要找他就去屋子后的空草地看看。不过你最好抓紧时间,你很快就不是我这里的人了。”

阿帕基向她道谢,转身朝屋外走去。他绕到屋后,果然在草地上找到布加拉提。黑发男人摇着轮椅,手里还拄着黑褐色的短杖。阿帕基一靠近,他就转过身来。

“我听说你要走了。”

阿帕基点头,来到布加拉提的身边。两人并排看天上的云。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脚下还没有这片草地。整间小屋都很破旧,桌子上铺满灰。我在仓库里找到特里休,她还不会说话,身体缺了半截。原本她是这一带的皇族,在旧城区发生瘟疫时被当作罪魁祸首烧死。我在地底下找到她的灵魂,用石头将她带到了这里。她有古神的血统,木屋是靠她维持现状的。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赎罪,虽然我救过一个人,但我杀过的人更多,其中大部分人我都是不后悔的。雷欧,我和你不一样,为了生存我可以做很多事,本身也没什么底线。我不觉得自己有错,无论是做海盗,还是做贼,做猎人,我都拼尽了全力。可是当你出现在这里,我又忍不住动摇,你所信仰的东西和过去一样高洁,是我难以企及的。

“我怕你对我失望。”

布加拉提用手杖敲打地面。

“雷欧,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绝不可能跟随你而去,即使以后不会再有新的猎人来到这里,我也不会放弃。你可能不知道,自你来的这些日子里,我多想再一次回到那里。我还要事情没有完成,我只找到了一个特里休,废墟地下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如果我当时再挖深一些,说不定……”

“没有更多了!”阿帕基打断布加拉提的话。以前他从不这样,除非事态脱离控制。“噩梦已经结束了!我杀死了苏生神,祂再也回不来了。”他继续补充说道。

“那里不知有苏生神,还有知识神、无形神、时间神。这段时间我再仓库调查过术法,只要满足条件,我就能回去。我手上还有一条脐带,只要吃掉他,我能顺着本源爬回到古神所在的地方,跟他们共鸣。学院有人通过这种方式获取非人的知识,或者我也可以做到。”

“别这样,布鲁诺。你被蛊惑了,被古神和这条该死脐带蛊惑了!”

“所以,你是要阻止我吗?”布加拉提冷冷地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即便你现在拥有完整的双手双脚,你的能力也未必在我之上,因为我的战斗经验比你多得多。雷欧,别忘了我是你的前辈,我以前做过海盗。”

“你没必要这么做,”阿帕基沉声说道,“你可以又更好的人生……我也从未对你失望。我知道你的过去,知道你曾经看重过很多东西。”

“现在的我可能不一样了。你看看我的双腿,我被人背叛过。我有非常想要完成的事,如果你要阻止我,就来当我的敌人吧。”

布加拉提用手杖指着阿帕基。

“我不会手软,也请你别对我手软。特里休已经将这个梦境借给我了,你要么叫醒我,要么被我驱逐。”

阿帕基回答:“我选择叫醒你。”


他们拉开一段距离,默契地使用决斗的方式。布加拉提驱使轮椅,用短杖作为武器。他移动的速度很快,不亚于健全人,手里的短杖也可当作火枪。这是相当有杀伤力的攻击方式,如有不慎便会倒在连环射击当中。阿帕基手上的东西也不差,他丢掉了圣剑,转用以前就趁手的长斧。长斧是攻防兼备的,可以抵挡几次近距离的火枪射击,中距离大占优势,是布加拉提始料未及的。

因此,阿帕基将两人的距离控制在长斧能扫到、短杖却够不着的中距离。

一旦进入状态,阿帕基便全神贯注。布加拉提比不上狼人和巨人,他完全可以正面攻击,但他选择保险的走位,故意卡布加拉提的视野。轮椅转圈并没有很方便,布加拉提也有所保留,他对阿帕基的攻击始终克制,而阿帕基专注与毁坏他的轮椅——“雷欧!”布加拉提怒声喝止阿帕基的行径,想要争取更彻底的对决,阿帕基却不为所动。他用长斧掀翻沉甸甸的轮椅,将布加拉提整个人都拖到草地上。

“你就这样对我吗?”

布加拉提质问着,长斧扫过他的下巴,差点砍掉他的鼻子。此时阿帕基已经将他制服,粗暴地抽走他手中的短杖。男人从高处蹲下来看他,一只大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在他衣袋里摸索。干巴巴的脐带被掏出,远远地丢到一边。布加拉提想挣扎,却被阿帕基牢牢地按住。

“该醒了。”

阿帕基从大腿上抽出匕首,插入友人的心脏,双手沾满鲜血。他突然感到疲惫,就像之前千千万万次战斗结束一样,翻身在草地上躺下。头顶那片天空一直在燃烧,火星从云端落下,他紧紧地牵着布加拉提冰冷的手,如同迎接末日那般沉静。

随后,他也沉沉地睡去。


尾声

噩梦结束时,有老鼠在房间吱吱叫。

阿帕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再次醒来的。他首先看到灰蒙蒙的天花板,左右张望周围的环境。他看似回到最初那个逼仄的诊所,墙上的装饰又和之前的不同。他抬起左手,发现它完好无损,彷佛有谁给他装上新的一般,稍稍活动,也不见动作生硬。那只矮脚猫圣子兑现诺言,他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多了几分苦笑。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小家伙不复存在了。

而他还活着。

阿帕基双脚着地,下床,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外。这里再也没有狼人,取而代之的是来来往往修女和生病的圣徒。他所在的时代,救济教会依旧是救济教会,只是性质转变成民间的医院,来给他看病的也是真正懂医术的圣职人员。没人好奇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人记得他曾经失去一直手。大家见到他时都只会说:“啊,您醒了。”别的他们不问更多。阿帕基感到分外轻松,彷佛整个人都获得新生一般。

他继续走。

穿过幽深的长廊,前方的厅子有人诵经。经文的内容不是阿帕基熟悉的教义,听上去也不那么陌生。他站在原地,仔细听了一小会儿,终于忍俊不禁。这些不都是那个福葛小鬼头跟他说过的话吗?可恶的商人,偷天换日,将自己从各个地方总结的知识汇集成册子,僧侣在读,信徒也在读,知识倒成了救济教会的真理。

他又继续走。

厅子的中心有一口棺材。修女说那里曾经摆放圣子的遗体,如今那里长满了细小的白花——“请不要随意摘取,离开了教会,那白花和普通的野花没有区别。”阿帕基就在三米外的地方,远远地眺望,心想自己曾在教会附近见过发光的蠕虫,那时这些东西都还未变成正式的金瓢虫。圣子躺在奇异的地方长眠,怀里抱着爱人的空壳。他没想到原来那时是圣子在偷偷帮他。

他靠近棺材。

如果走得太快,容易错过棺材边打瞌睡的游客。阿帕基认出那头黑发,他亲爱的童年玩伴穿着猎人的衣服,手边什么都没有。阿帕基轻轻摇晃他,他才如大梦初醒。

“这是哪里?”

布加拉提睁开眼睛,金色的瓢虫从他手心飞出。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用口型描绘话语:“雷欧,是你吗?”

阿帕基伸出手,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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