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血源诅咒pa
序章
“这位朋友,你很面生。”
潘纳科特·福葛合上书,摘下黄铜单片眼镜。他拍了拍身上的黑色长袍,望向门口。一名披风染血的银发男人正狐疑地盯着他,试图判断他的立场。“你又是什么人?”男人开口,嗓音低沉,“我从老城区过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不成模样的怪物。”
“我是学生。”
“学生?你是卢多维科大师座下的?”
“不是,”福葛说,“我信奉知识之神。”
“看来你在这里是个异端。”
福葛眉头皱起,明显感到了不快。“我和卢多维科是同期生,但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同,我并不关心他和他的追随者在外面做什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男人,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刻有纹饰的长斧,斧身沾满灰青色的黏液。“你是猎人,对吧?”他又说,“我听说教会前段时间吸收了一批外乡人,打算猎杀夜里在街上游荡的感染者。太阳一下山,学院就关紧了大门,没想到你们还是有人闯了进来。”
“我听见这建筑里有东西在嚎叫。”
“我们学生不会杀人,”福葛抬起下巴,视线凛冽,“除非你手里拿着武器,大摇大摆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又或者是你粗鲁地闯进自修室,打扰他们学习。一心扎进研究的人,只有火光和噪音才能把他们拉出来。”
猎人发出一声冷哼:“那你他妈又算是什么东西?臭小鬼,你要是在这里坐到下半夜,外面的东西指不准会把你撕碎,倒不如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到晨钟教堂,那里守门人说无形神会庇护一切幸存者。”
“但我不是祂的信徒。”
“那你的神有跟你说,你今晚该如何活下来吗?”
“我……无法跟祂取得联系。”
猎人放下长斧,靠在门边的阴暗处,重新束紧头发。今夜他似乎经历了好几场恶战,临时绷带缠满整个右臂。“你动作快一点,我只给你半根蜡烛的时间。”猎人一边催促,一边眼神警惕地盯着外面的情况,“你有自保的本事吗?要是柜子里还有火器,赶紧拿出来用。我不敢保证回去的路上还会不会冒出新家伙。”
“这个你不用担心,它们不会动我,”福葛往棕色皮包里塞了两本书和几本笔记,脖子上挂好银护符。猎人果不其然地看向他,好奇他带走的东西,他转身就将包背好。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猎人问他为什么不带走桌面上的镇静剂。
“那些对我来说不起作用,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都拿走。我是学者,见过太多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你要是拿到什么琢磨不透的东西,也可以找我帮忙解开。这一夜很漫长,我想我多半是睡不着的。”
福葛手握银护符。
“猎人,你要是感到无聊想找人说说话,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片土地?”
第一章
雷欧·阿帕基出生在某个名字拗口的山村,五岁时跟父母到领主家做工。父亲教他如何教训野狗,他学会用箭和匕首,跟渔村来的孩子做朋友。母亲教他正直和善良,他有了和周围人不一样的梦想。十五岁他如愿以偿地成为卫兵,一场大火却烧光驻扎地,带走他的左手。从此他便开始流浪,从阿布鲁佐到阿普利亚,从阿普利亚到布林迪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不勒斯。
他听闻当地有教会收留失去肢体的畸形儿,花了十二天穿过迷障来到这座小镇。镇上生活的人大都足不出户,只有乞丐、邮差和巡街者到处游荡。他在一家破旧商店买走三个面包和一把锋利的小刀,听店主的介绍爬上石阶长梯去救济教会,和十几名口音各异的外乡人一同跟着修女雅玛妮穿过幽深的走廊。阿帕基记得那里墙壁潮湿,烛火晦暗,地板却一尘不染。雅玛妮说,自古以来众神就眷顾这片土地,圣子和圣母从不间断,他们大都在二十岁前夭折,少数人登入圣坛。最后一名圣子在圣坛前陷入沉睡,在梦里聆听每一个信徒的声音——“如果您足够虔诚,圣子将代神回应您的请求。无论您失去的是手足,还是眼耳鼻舌,圣子都将还您一副全新的器官。”
雅玛妮拨开垂落的发丝,众人看到她形状幼嫩的右耳,弯弯曲曲的疤痕从耳后延伸都脑后。她忽而激动地哭出声,说自己被割去双耳六年,是母亲请求圣子借她听力。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圣子如何踏着月光和蝙蝠来到她梦里,用她祖母留下的针线为她接驳新耳。他对她说,雅玛妮,圣坛需要你的双耳,你现在的生命一半是你母亲的,一半是太阳虫的,成百上千人会来到你面前,祈求你的指引和帮助。她点头兑现承诺,成为教会的一份子。如今,她站在这里,眼前的众人是她接待的第一批。
“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有机会见到圣子,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一样幸运。”
阿帕基看见他们中最老的一位开始下跪,其次是个年轻人,再之后是个姑娘……他也跟着其他人一起下跪,等待其他修女为他们送上安眠药。他依然觉得雅玛妮身上有某种古怪,但他不懂教堂,也不懂虔诚,只觉得所见的一切太浑浊,像是失足落入污水潭,周身黏黏糊糊。阿帕基悄悄地吐掉了药,靠在白色的床铺上,合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知道意识有过中断,周遭一片朦胧,耳边有滴水的声音与婴儿的哭声。中途有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床头,不知和修女说了些什么,转身就给阿帕基戴上了手铐。阿帕基感到了愤怒,身体却不能动弹,他看见眼前浮现一大潭血,一头伤痕累累的狼人从里面爬出来,试图和他握手。他狠狠地瞪它,它浑身着火,噼里啪啦地化作灰烬。又一小簇长相奇怪小骷髅从他怀里钻出来,像雏鸟一般朝他张嘴呐喊:“啊——啊——”
阿帕基浑身发怵。
这群小东西没有伤害人的意思,但也没法赶不走。它们似乎为阿帕基感到高兴,阿帕基却不知为何。他听见年轻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越来越清晰,像是清醒梦中低语,一股脑地倒进他脑海。他既不能理解,也不得发声,只得徒劳地拍打床垫,希望有人能回应他,帮帮他。他死死地盯着年轻男人的方向,却感觉到男人冰凉的手指扼住他的手腕。
“我知道了,你们找到了相当满意的猎人。”
男人的口音有点熟悉,应该也不是本地人,说不定家乡就离他很近。阿帕基感到了亲切,但他并不敢大意。忽然之间,他的双手双足得到释放,体力也得到恢复——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阿帕基坐了起来,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自己处在陌生的房间。这里不像是教堂,更像是诊所,灰白的布铺满桌椅。他摸一摸床头,发现自己沾得满手是灰,头顶摇摇欲坠的吊瓶差点掉下来。他又仔细观察自己的手臂,果不其然看到针孔。
“该死!”
阿帕基骂骂咧咧,有人往他身体输送东西,幸好身上没有其他异常,脏器一件都没少。他想立即质问方才守在他身边的年轻男人,不料那人已不知所踪。周围一片空荡荡,野兽的嚎叫声在走廊回荡。阿帕基环视房间,找不到一件趁手的武器,只有零零星星的小玩意和采血瓶。他不喜欢这种东西,总觉得会害死自己,但这多多少少也算是线索——他想知道这个地方的真面目,最好能找到出去的路。
阿帕基开始探索走廊,想办法避开那只野兽。它好像受了伤,走路一颠一跛,动作明显不灵活。如果手上有武器,说不定能干掉,但阿帕基手上没有。他只有一个拳头。野兽身形庞大,与他在意识模糊时看到的狼人很像,但又绝对不是同一只。阿帕基发誓,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哪怕还在当守卫时,也没打算和怪物硬碰硬。他缓慢地从它光秃秃的尾巴后绕过,竟觉得它有些可怜——原来它的耳朵发育不全,像个残缺的半成品。它是天生如此吗?还是……不能再想了,阿帕基劝说自己,这个地方不适合久留。他快步穿过走廊、楼梯,没有亮灯的大厅,兜兜转转。除了他自己,他见不到一个活人。浓重的白雾从破窗进入建筑内部,木头腐朽的味道和诊所熏香交织在一起,他推开木门往外面看,长长的阶梯一直延伸到下方。
“城镇。”
阿帕基看着脚下,觉得这片地方陌生又熟悉。他确实是前几天才来到这里,去过商店,去过教堂,但现在,这里却比他刚来时要破碎,街道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屋都紧闭大门,零星有几盏猩红的灯亮起。阿帕基逐一敲门敲窗,却得到屋主人毫不客气的逐客令。他们都跟他说,外乡人,快滚,猎杀之夜不要留在街上。旅馆呢?旅馆也不会开门。
阿帕基窝火地捶打手边的墙,招来一只巨大的乌鸦。它根本不会飞,只能在地上爬,最多一跃而起扑杀。阿帕基后退闪躲,背后却响起了枪声。有人,不止一人,他们向他开枪,浇油,一把火从头烧到脚。阿帕基愤怒地瞪大眼睛质问,火光覆盖他的眼睛,视野里一片通红。他似乎又看见一头狼人,站在正前方看他,人与兽面对面。他张口想对它说话,转眼间却发现自己来到陌生的地方,大片大片草丛在他脚底下疯狂生长,一个坐轮椅的年轻男人取代狼人出现在他面前,脸色苍白。
“你好,你可以叫我布加拉提。信使告诉我,你是新来的猎人雷欧·阿帕基。”
男人温和地对他说话,言语中夹带亲切的口音。一簇小骷髅从土地里钻出来,发出和诊所时一样的奇怪声音。
“这是什么回事?”
“圣子无法进入你梦中,你被转交到诊所,教会的人给你做血疗,你的身体接受了。”
“我的身体?”阿帕基嚷嚷,“我根本没答应要做血疗!”
“你在教堂时,一心许愿要拿回左手,圣子做不到,于是你的愿望被转交到教会。血疗虽然无法让你生出左手,但它可以让你适应义肢。”
“我他妈要什么义肢!”
“你会需要的,”布加拉提笃定地说,“你知道自己还不完整。我们会想尽办法让你完整。”
“但你们要我付出代价,对吧?”
布加拉提闭上眼睛,微微颔首。“抱歉,它们真的很喜欢你。”
小骷髅们靠近阿帕基,张着嘴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既像是孩子,又像是宠物。它们举着笔记,上面写着一个简单的话:“我们期待。”当阿帕基露出试图接受的表情,它们突然变得欢乐,像是雏鸟遇见了父母。
阿帕基无可奈何。
“你们想我当一个什么样的猎人?我虽然杀过野兽,但我实战经验并不多,手头上也没有武器。”
“我要你做猎杀怪物的猎人。我会给你基本的武器,也会传授你一些技艺。如你所见,我现在没法站起来,但我过去也是个猎人。”
布加拉提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屋,告诉阿帕基那里有必要的物资。无论何时,只要阿帕基回到这里,他都会等他。
“我也需要你,雷欧。”布加拉提说。
雷欧·阿帕基又一次在逼仄的诊所里醒来,身上多了金属义肢,手边多了长斧和短猎枪。他试着活动新的左手,感觉到不习惯。周围依然很破碎,他不知从何来,也不知从何去。他放过了诊所里那只残疾的狼人,继续探索城镇街道,三次死在狼化的提灯人手下。每一次死亡,他都回到那间小屋前,布加拉提在里面等他,教他实用的战斗技巧。黑发青年虽然依赖轮椅,行动却十分迅速,丝毫不逊色于健全人。“敌人必然会比你强大,”布加拉提说,“你要取胜,不能依赖力量和体格。”
“我不能和他们交流吗?”
“它们大多数没法交流。如果你碰到可以交流的对象,倒是可以向他们打听消息。”
“我看他们不太欢迎异乡人。”
“确实如此。”
阿帕基想追问布加拉提原因,布加拉提却催促他觉醒。“猎人的职责是结束猎杀之夜,让所有人得到解脱。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可以到更深的地方探索。”布加拉提指了指墓碑脚下的信使们,“它们也会想尽办法帮你。”
阿帕基低头看这群小家伙,咿咿呀呀的声音充斥他耳朵。他给它们一把沙子,它们欢快地接过了,当作他给它们的礼物。阿帕基想起,自己不知从何处听说过孩童是神明的使者。这群看上去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家伙,会不会也是哪位神明的幼子?如果是,他能不能通过信使和神明交流,问出这片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帕基触摸墓碑,转眼便感觉到自己在街道上醒来。他踏入更深的地方,清理比自己弱小的怪物。这地方该死地大,没有地图的他,好几次在大铁门附近打转。他当然打不开那玩意儿,周围有两个高大的狼化教士在周围徘徊。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们拖着铁铐和锁链,晃铛晃铛地踩过湿润的土地,黑色的血和发臭的脑浆涂在断墙脚下。
如果不将他们分散击杀,这次又是必死无疑。阿帕基捻着小石子,躲避怪物的视线,仔细观察他们的动作,等待时机。他看见他们苍白的面孔与獠牙,一时间失了神,然后其中眼尖的某个怪物发现了他,旋即提着喷火枪向他冲来。阿帕基利用手上短枪送了他两发水银子弹,快速滚到石碑后面躲避火焰,又一个怪物注意到他。“该死,”阿帕基暗自在心底骂。他的头脑还能维持冷静,但手却开始有些发抖。这不同于他过往时的打猎,他的敌人比任何野兽都要凶残,还带有智慧。他必须善用自己有限的体力和反击机会,否则死于此地。两个怪物有可能同时迫近,将他压到难以活动的角落,阿帕基只得先解决一个,夺走它的行动能力,将杀伤力大的武器挪为己用。他冲它额头开了两枪,血覆盖了它的眼睛,它只是咆哮,没有愤怒,没有哭喊苦痛。阿帕基才意识到,它以前可能也和他一样做猎杀的工作,只不过它失去了人的形态,而他还是个人类。
杀意像潮水那般涌来。另一个怪物接到了信号,伺机逼近阿帕基。阿帕基用长斧砍掉了它的一只手,却没能阻止他打破自己的掩体。喷火枪在不远处蓄势待发,他后退,红色的火光淹没的眼睛。他差一点点死了。浓烟直冲他鼻腔,一股辛辣的味道直窜喉咙,仿佛火烧食道。不灵活的短枪快速地给出反击,怪物身体僵直,阿帕基劈开了它的肚子,鲜血喷了出来,浇溅到黑色披风上。在那一瞬间,阿帕基读到了恐惧,源头并非他自己,而是躲在不远处、手拿着喷火枪的狼化教士。
阿帕基盯着它。
毫无疑问,阿帕基没有力气了,而对方手上的喷火枪需要时间再次发动。他们的处境不相上下,同样地狼狈。阿帕基庆幸它叫不来更多的帮手,它庆幸阿帕基已伤。一个还没和义肢磨合好的人类,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事已至此,阿帕基想试一试。他握紧长斧,狠狠地挥向狼化教士,砍掉它的一只手臂。喷火枪熄火了。狼化教士一爪子朝阿帕基的脑袋拍去,攻击落了空,阿帕基压着伤口翻身打滚,抽出匕首扎破狼化教士的小腿,再一口气滚远,抬起短枪密集地射狼化教士的要害。狼化教士痛得倒地,不一会儿就因失血停止了动作。它双目失神,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又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阿帕基爬起来,用长斧结果了它。他现在很累很累,必须要得到休息,但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他草草地给自己止血、处理伤口,揣着肚子防止自己的肠子流出来——这么说可能有些夸张,但他身上的创口实在是严重。尽管这副身体能撑得过非致命伤,但要恢复到行动自如,至少要几个小时的休息。
阿帕基不打算深入探索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自杀回到猎人梦境,二是在附近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他选择第二条,毕竟自杀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他在狼化教士的尸体上找到钥匙,花了点力气,打开封锁的大铁门,一股浓烟味涌进他鼻子。这里有人烧过东西。他有这样的想法,这一带的猎人狩猎喜欢用火器,威力大,也许他应该去搞一把,只要他能抬得动。
天色渐渐变暗,硕大无比的盲眼乌鸦低声叫着,分食同伴的尸体,阿帕基尽量不打扰它们,灵活地从它们边上绕过。前方是摇摇晃晃的桥和一座矮小的教堂,里面有微弱的灯火。阿帕基闻到了月桂和迷迭香的味道,房间的熏香配方与他最初醒来的诊所大径不同。一个趴伏在地上的东西突然说了句他能听懂的话,一块脏兮兮的布徐徐抖落下来。
“你是——猎人,对吗?外乡人。”
这话的咬字和发音都有些奇怪,令人分不清善恶。阿帕基握紧了长斧,观察声源。“你是什么人?”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是这里的收容者。”它昂起头,灰色的眼睛扫视阿帕基身上的伤口,“外乡人,我这里没有能供您疗伤的东西,但我可以推荐您去隔壁镇上的诊所,就您刚刚走过的桥,附近有扇大铁门,只要打开它,就能去那个地方。”
“我就从那儿来。”
“是——吗?我老糊涂了。镇里还有活下来的人吗?”
“或许有,他们都不出门。”
“如果您遇到幸存者,可以将他们送过来吗?我们这儿虽然不大,但神会照看我们。”
阿帕基摇头。“抱歉,他们并不愿跟我说话。”
它发出了遗憾的声音。“太阳下山后,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夜晚。”
“你指的是狩猎之夜?”
“没——错,躲在房间里并非绝对安全。”
“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发狂。”
“我这里没有条件治疗他们。如果您能找到镇静剂,倒是可以拉他们一把……”它犹豫了一小会儿,才说,“诊所和我们这儿都有镇静剂,但我们这儿的存量非常少。我能供您一两针,再多,我也无能为力。”
它活动了起来,阿帕基才通过微弱的光线,认清眼前和他说话的对象:一个四肢无力,面容扭曲的畸形人,身后背着一个像巨头婴儿一般的侏儒。侏儒的眼睛似乎半闭着,令人分不清是在睡着还是醒着。“我——很希望我能帮到像您这样的人,”畸形人又说,“但我没有力量,也不能为您做血疗。我只有信仰,我的神明仁慈而又体贴,能保护您在这小小的教堂的人身安全。”
“谢谢你。”
“这儿有椅子和草铺,楼上还有藏书室。外乡人,我不识字,上面的书您尽管看。这东边有座学院,早些年还会派学生过来跟我们交流。”
“它荒废了吗?”
“不知道,有好些日子没消息了。”
“容我休息一阵子再到那儿看看,”阿帕基扫视房间一周,“你说你这里有草铺,它在哪?”
“柱子后面,”畸形人说,“请您放心,我最近才打理过它。”
第二章
阿帕基顺着畸形人所指的方向,找到一地干草。他和衣躺下,双手支在脑后。不知是不是环境的作用,他伤口的愈合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竟然结痂了。如果有机会,他真想好好地问布加拉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还不想死,至少现在不能,他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全凭身上有限的本事和狗屎运。如果再从铁门那走一遭,他不保证自己能完整地回到教堂。
阿帕基缓缓地闭上眼睛,一片血红的光晕覆盖眼皮。他感觉到疲惫,身心却留在了安宁之地,飞鸟扑翅膀的声音像是和谐的奏曲,哗啦啦地倒在梦里。海岸、木桥、旧码头和被水泡烂的船组成一幅无色彩的画。孩子赤脚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阿帕基想冲他大喊一个名字,话到嘴边却不成音调。一支熟悉的歌谣从孩子的口中流出,阿帕基一下子就停在了原地。
“我的太阳,我的船,一日载我八千里……”
那是乡音。阿帕基小时候时常听到附近的渔民唱歌,内容无非是祈祷有个好天气。懂事的孩子会在大清早将沙滩上好看的贝壳捡走,拿到附近镇上集市去卖,或者交给家中的母亲和姐妹。阿帕基也曾跟他们一伙,天未亮就敲开邻居家的门,急攘攘地叫同伴起床。他记得对方有双大海一般的蓝眼睛,不常笑,说话却很温和。男孩会蹲下来为他处理寄居蟹造成的小伤口,教他如何避开这些小家伙,而他一声不吭地将收集到的贝壳全数放到邻居家的院子,堆成小小的一座城堡。男孩的母亲将贝壳串起,给他们一人留了一条,说是大海会祝福他们永远勇敢。
阿帕基觉得自己某部分有些潮湿,像是有海雾在心底缭绕。他已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回忆,所有有关过去的细节是那样模糊。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非身在破落的教堂,而是站在了小屋前。一股焦躁扼住他的喉咙,他几乎是用吼来呼喊布加拉提的名字,“你在哪里?快出来!”
没有人回应阿帕基,他只得拾级而上。一片不祥的寂静笼罩心头,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抽空。他推开木门,果不其然看不到布加拉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致的人偶,像是沉睡的公主那般躺靠在藤椅上。它的发丝蓬松,绿眼睛罕见地明亮。妆容却在剥落。阿帕基看着它,不敢前进,也不好前进。它的姿态和动作太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令人不得已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阿帕基放下长斧和短枪,听到轮椅咯吱咯吱朝他驶来的声音。
“她不喜欢别人碰她。”
阿帕基转过身,看到布加拉提出现在他身后,脸色似乎有些疲惫。“抱歉,刚刚我到地下室找东西去了,”布加拉提两手空空,“我听到你在叫我。”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布加拉提摇着轮椅,拉近了距离。“你又回来了,”他关心地问阿帕基,“遇到麻烦了吗?”
“倒也没有。”
阿帕基找了个地方坐下,眯起眼睛,试图从布加拉提身上找出某些他会熟悉的东西。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叙旧的念头。“我有问题问你,”他直白地对布加拉提说,“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成怪物。”
“在他们失去恐惧的时候。”
阿帕基想起狼化教士临死前的眼神。“你杀过人吗?”
“杀过。”
“都有哪些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我很抱歉,雷欧。”
阿帕基的呼吸收紧了。他没想过布加拉提会如此坦荡,告诉他自己身上背负的杀孽。踏进小屋前,他还很难想象布加拉提满手血污的样子,如今他切肤地感受到对方和他一样是罪犯。“我没想过你如此诚实。”阿帕基说着,俯视黑发男人的头顶,拳头在身后捏紧。
“我没想过要对你隐瞒。雷欧,我不会说我所做的事有多光明多正义,我不是那样的人。猎杀之夜必须要结束,否则大家都没法解脱。哪怕对面只是个孩子,我也要割下它的脑袋。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方法,如果你有不满,请代替我深入,搞清这一切的源头。如你所见,我已经失去探索那里的资格。我也希望自己能和你结伴,但我做不到。”
“什么意思?”
“我没法做梦了。雷欧,狩猎之夜是一场梦,是那里所有人的噩梦。”
布加拉提缓缓垂下脑袋,双手盖在脸上。阿帕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读到其中无慈悲的疲惫。或许对方在遇到他之前,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失望。他们都不是天生杀人狂,自然对杀戮有所抵触。布加拉提什么时候发现猎杀对象残存着人性?他会不会也一样地感到愤怒?阿帕基握紧的拳头又松开,直直地盯着布加拉提的指缝,希望对方可以在他面前抬起头来。“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阿帕基对布加拉提说,“你和这群小家伙找上我的时候,也说过这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
“你后悔吗?”
“我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阿帕基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嘲弄,“如果那时候不答应你,我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变成狼人,永远没法离开那片土地。”
“不,你不会。你那时成功抵挡了本能的诱惑,获得成为猎人的资格。”
“我的本能?”
“没错,”布加拉提说,“你在诊所里睡过去时,有没有看到一头试图和你沟通的狼人?那就是你的本能。”
阿帕基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从血泊中爬出来的狼人伤痕累累,眼神忧郁,没有丝毫想要伤害他的意思。它颤巍巍地向他伸出了手,那姿态颇有几分沟通和解的味道——“原来我活了快二十年,皮囊下竟是这种鬼东西。”阿帕基心想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留在布加拉提身上。对方的表情依旧是淡然,仿佛早就接受了那般。
“每一个接受了血疗的人,都会面对自己的本能,你不是唯一的那个。当时,你在教堂许下了愿望,却没有遵守约定接受圣子的治疗,教会的人将你送来诊所,换了另外的方式实现你的愿望。”
布加拉提指了指阿帕基的义肢。
“这原本应是他们为你装的礼物,但你当时拒绝了。小家伙们觉得你少了一只手会不方便,事后又偷偷地帮你装上了。”
“这些小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布加拉提摇头。“虽然我和它们待在一起很久,但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通过他们的语气和动作猜出大致的意思。我想,他们看我们也是这样。”
“那街上的怪物……”
“它们不一样,”布加拉提冷酷地打断阿帕基,声线微微颤抖,“它们……他们对你的杀意是真切的,狩猎之夜并不是你在狩猎他们,而是他们在狩猎所有人。雷欧,如果你过于仁慈,所有人都活不下来。”
婴孩的哭声逐渐变小,阿帕基感觉自己摸到了石碑,冰冷的触感让他忍不住缩手。那上面的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懂,甚至有些陌生。阿帕基有理有据地怀疑,这不是拉丁文,更不是别的通用文字,在游历时他翻看过牧师的经书,认得出基本的句子。石碑上的文字抽象而又怪异,更像是某种符号。阿帕基想到了以前住在大山背后的巫婆,那位矮小的老人多次逃脱异端裁判所的追捕,如果他还能见到她,不知是否可以问出文字的含义——他已经彻底放弃原来的信仰了,所谓的上帝在这片土地发挥不了作用,甚至连存在都颇受怀疑。当地人看他就像看一个异教徒,该被驱逐、清除.
而他不想死,至少不要不明不白地死。
布加拉提跟他说过,这里不存在没有毫无代价的试错。经过那么多次死亡,他已经迎来了的第一个惩罚。
那便是麻木。
他开始感觉不到痛了,可能是敌人出手太快了,也可能是他习惯了受伤。他解决常见怪物的手段越来越熟练,速度却不见有多大上升。他的体力跟不上狼人,大型武器也不够灵活,他想他应该找更趁手的武器,但又不知如何入手,或许他应该问问当地人,问问教堂里的收容者,找一个好心人帮他指路。他对这一带不是很熟悉,能说上话的人少之又少,如果有谁能给他提供信息就好了,如果……
阿帕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磨牙。然后,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简陋的草铺上,教堂潮湿而又发酸的空气迎面而来。畸形人就趴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上的侏儒正啃咬一小块发硬的面包。有黏哒哒的老鼠爬过阿帕基的脚背,撞上原本就朽坏的木桌腿,烛火摇晃了一下,侏儒扭过头来。
“怎么不睡了?”
“我睡够了。”
阿帕基揉了揉眼睛,总感觉教堂多了些东西,但又说不上具体多了些什么,都怪他第一次他进来时没仔细打量,一些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发生改变。他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了,就连衣服也没了被撕破的痕迹。他扫视四周,看见畸形人背着侏儒缓缓地向他走来,像极了一只背着粉色幼鼠的蟾蜍。侏儒向阿帕基举起双手,自称是这里的守门人。“在晨钟教堂,无形神会庇护一切幸存者。外乡人,如果您想度过今晚,最好留下来。”
“我不可能留下。我还要到其他地方看看。”
“您没法离开这里,外面的东西会把您撕碎。”
“我是个猎人。猎人不等猎物上门。”
“可您还是人类!”
侏儒叫了起来,那神态像个固执的老头,阿帕基想,要是自己的父亲活到现在,估计也会用他那样的语气说话。他感到古怪的亲切,也许在这鬼地方,他们是唯二愿意跟他好好说话的人了。“抱歉,”阿帕基别扭地用上和他们一样的礼仪用语,“我必须要出去走一趟,你们有谁知道东边的学院要怎么走吗?”
“您——您是指有卢多维科大师在的那所学院吗?”畸形人小心翼翼地问他,像是担心被谁责骂似的,“早些年他还派过学生来这里交流,现在那里……那里大概已经荒废了。”
“没关系,我想去那看看,说不定会遇上幸存者。”
“我们欢迎幸存者,可是……那里的人瞧不起我们,他们瞧不起这一带的所有人。”畸形人喃喃自语,他背上的侏儒粗暴地跟阿帕基补充。“卢多维科大师是个好人,但他座下的学生不是东西。这些公子少爷压根儿不信神,整天躲在学院里不知研究些什么。”
阿帕基捕捉到关键词,“他们跟今晚的狩猎有关系吗?”
“谁知道,他们很久没有传出消息了。”
学院应该有不少线索。阿帕基在心底判断,即使他发现不了什么,能找到一两个可以交流的对象也不枉此行。他急需有人可以帮他认字,分析他手头所有的线索。说到底,他还是个异乡人,对这里的风俗文化一窍不通。他根本琢磨不出,他收集到的破烂玩意儿哪一些能用战斗上。长此以往,他将停滞不前。“必须要做些什么,”心底某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不要放弃任何可能。”
阿帕基的目光转向侏儒。
“你说过,无形神会庇护一切幸存者,如果他们愿意来,那神没有理由拒绝。”
“可是……”
侏儒的鼻孔对着阿帕基吹气,畸形人不敢再发声。两人都是十分虔诚的信徒,一旦牵扯到信仰,他们的态度就会变得慎重。阿帕基猜学院和晨钟教堂有过交好的日子,毕竟对面曾派学生来这里交流。如果能带来学生,说不定有机会知道藏书室里看不懂的信息。“你们难道不想搞清楚,学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帕基又一次向侏儒强调,“他们中的有些人读过你们的藏书,可能比你们更了解你们的神。”
侏儒盯着阿帕基。
“外乡人,我们的神明仁慈而又体贴。如果你能说服那群公子少爷,我会遵循神的旨意接纳他们,为他们开放藏书室。如果他们拒绝,请您不要再勉强。学院就在东边,您只要爬上外面的塔楼,就能看到去那儿的捷径。”
“谢谢。”
“我不知道您出于何意决定救那些人。”
阿帕基闭口不答。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高尚,也不敢保证自己要死多少回才能顺利地走到学院。布加拉提对他的要求,不过是结束这狩猎之夜。他想做得更多,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布加拉提疲惫的神情。对方曾是猎人,说不定也做过类似的事。他每一次因为死亡而回归木屋,布加拉提的表情都很沉痛。那个男人不希望他经历死,看重他甚于自己,劝他不要仁慈,不要手软。他几乎能真切地听到记忆中的那一声“雷欧”,如果布加拉提曾与他熟悉,必然是他相当亲密的友人。他那失去的手传来了阵阵幻痛,逼得他不得不抱起双臂。
侏儒的目光落在了阿帕基的义肢,眼神悲哀。
“外乡人,在他们眼里,您和我们并没有区别。”
第三章
走出晨钟教堂以后,阿帕基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不必要的正面交锋。他一路东躲西藏,爬上东面高高的塔楼。他注意到天空的颜色仍然处于黄昏的状态,这意味着对这个世界来说,阿帕基第一次进入晨钟教堂的时间距离他登上高塔的时间并无相差多少,难怪侏儒会主动开口问他“怎么不睡了”,他的举止在当地人严重中相当怪异。
阿帕基可以庆幸地得出结论:
首先,晨钟教堂是个非常重要的地点,他可以在里面休整,恢复身上的伤口。守门人和收容者都可以给他提供关于这一带的基本信息,只要他和他们保持良好关系。
其次,他可以将晨钟教堂作为他的临时据点。如果他在接下来的探索中遇到能够交流的正常人,他可以将他们带到教堂,保证他们的安全。这样的人或许很少,但每找到一个,他对这一带的了解就多一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可以通过在晨钟教堂休息来回到猎人的梦境。也就是说,他可以不必通过死亡来见到布加拉提,他可以更加自由地找布加拉提交流经验。他每一次和布加拉提的见面都很匆忙,他无法得知对方具体经历过些什么,为何会对周遭感到失望。他仍旧相信布加拉提心中留有正直,即使对方一再强调他不能仁慈。
阿帕基从高处往下看,看到灰蒙蒙的街道和弯弯曲曲的小路,有人举着灯火在徘徊,有动物在匍匐前行。东面确实有出地方升起了灯火,仔细一看可辨认得那是个类似钟楼的建筑。守门人说的学院大概就在那个地方。阿帕基觉得那里的氛围和他所理解的学院十分相似,安静,冷清,尽管他根本没有上过学。
借着落日前的晖光,阿帕基规划好基本路线:从围墙边上跳下去,沿着低矮的建筑走,穿过相对宽阔的空地。空地有三个在巡逻的狼化人,需要他分批逐个干掉。然后是稀疏的树林,树林不大,到时候注意方向就好,做好遇到新种类怪物的准备。树林背后应是学院了,远处看不清大门的状况,搞不好要绕道……
阿帕基仔细琢磨自己的计划,它听上去似乎很好办,但它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点:如果他真的找到幸存者,他有能力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到晨钟教堂吗?独自流浪多年的他,还记得如何保护平民吗?他不敢作出承诺,只知道自己手中的长斧越挥越快,很快就会变得跟街上巡逻的人那样满身血污。
阿帕基对着夕阳深深吸入一口气,转身爬下塔楼。他没有往下走到底,而是从塔楼中部的窗口跳到某段围墙,踩着狭窄的砖转入捷径。他看见回晨钟教堂的必经之路上多了个高大而又肥胖的屠夫,手里握着巨大的切肉刀,上面还沾有黑色的血。屠夫的动作很迟缓,听力似乎不灵敏。阿帕基思索片刻,决定从上对屠夫进行跳劈,他将长斧收短,换成更轻便的模式,斧锋对准屠夫长着粗毛的脖颈,一举从围墙跳下。
只可惜他的判断出了差错,他和屠夫之间的重量相差太远,斧头虽劈入屠夫的后背,他本人却险些被弹远。屠夫将手伸到背后,想抓住他的腿狠狠地揪下来。阿帕基避过了,可他的斧头比他想象中还要难拔出来。不能放弃这武器,阿帕基心想着,借用腿部的力量蹬屠夫的肩膀。屠夫转身便扯开自己的伤口,刹那间鲜血喷到阿帕基的脸上。这血异常地腥臭,比专食腐尸的乌鸦还要冲鼻。阿帕基几乎要吐了,脑袋昏昏沉沉。眼看屠夫就要够到他脑袋,他赶紧滚下去。地上粗粝的碎石硌得他发痛,而屠夫已经不顾伤口,挥着切肉刀向他冲来。阿帕基立即反应过来,满脑子只有一个词——
躲。
论体格,他绝对不是屠夫的对手,正面冲突只会让他死得狼狈。如果第一发的跳劈为他争取了上风,那屠夫接下来的回击就是将他打回原形。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近战武器了,手上唯一能造成些许伤害的东西只有火枪,可谁他妈会在这种情况下用火枪?阿帕基想破口骂自己的失策。
屠夫的切肉刀从上空逼近,阿帕基连续打滚,往屠夫的裆下躲,试图利用对方的视线死角。屠夫果不其然向前连挥,没注意到阿帕基已转移到自己的身后。机会来了,阿帕基伸手抓向屠夫裸露的脚跟,义肢深深嵌入皮肤。阿帕基挑出血淋淋的跟腱,屠夫失去平衡,连带切肉刀重重地摔在地上。阿帕基趁机爬上屠夫的后背,一把拔出斧头,后跳,拉远距离。借着惯性横劈他的臀部。屠夫立即跪倒不起,伸长脖子发出痛苦的声音,下一秒就被发起第二轮黄劈的阿帕基砍下了头颅。血肉模糊的巨物像石头那般滚远,撞到围墙脚下。
阿帕基听到乌鸦的叫声。
此地不宜久留。阿帕基即刻想到要前进,这次交战没有让他受到太大损伤,却足以让他疲惫。他意识到自己的义肢在某种场合可以成为武器,这令他非常之不舒服。手本来与人交往必备的肢体,义肢让握手这一动作变成威胁信号。因为狩猎,他越来越像个怪物。他开始感到焦躁,好像有什么正扯痛着他的神经,手上的血污也找不到任何东西擦干净。
很快,阿帕基放弃了没必要的整顿,拖着长斧缓慢而又小心地朝空地的方向走。周围很安静,阿帕基也不敢发出声音。他知道这附近至少有三个狼化人正等着他,万一他被它们夹击,他必死无疑。现在,他衣兜里的小石子只有五个左右,他的投掷命中率要足够高,才能逐个将它们拉过来一对一。
阿帕基忽然意识到,他缺某种手段,某种可以让他迅速击杀敌人的手段。他已经知道他的义肢可以近距离给单个敌人造成伤害,长斧虽然在攻击范围上占优势,但不利于狭窄空间的战斗。他的目的地学院,空间必然没有室外空旷,如果他沿用当前的作战方案,到学院时会力不从心。他刚刚解决屠夫时直接用义肢插对方脚跟,扭转了局势,那他是不是能用同样的方法攻击敌人的要害?
阿帕基远远地观察狼化人。
他的体型只有它们的三分之二,如果要近距离对它们造成伤害,最方便下手的地方是腰腹。正面容易被抱挟,后背有坚硬的脊椎骨,侧后最可取,但也并不是全无风险。一旦不能一招击杀敌人,他就要想好后路:是直接后撤,还是往斜后方跳?按身体的惯性,后撤比较符合他的直接反应,但往斜后方跳他会更安全。
不能再想了。
他开始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猎人的直觉抓住他的神经,他莫名感到害怕。空地就在眼前了,他却怎么都迈不出去。一个头顶光秃的狼化人背对着他,慢悠悠地游荡,它的同伴们就在它前方,整整有四个。
阿帕基怔住了。
他不是没有遇过一对多的情况,只是像现在这样棘手的还是头一回。他总共就几块小石子,不足以同时分散几个狼化人的注意。要是直直冲上去,他又不够时间蓄力,要是犹豫……这些狼化人随时会回头发现他的存在。
阿帕基深深吸入一口气,这条路是教堂到学院的必经之路,如果他真的能从学院救出什么人,早晚要解决这群怪物。他不指望学生会有多少战斗力,就连他,也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当中掌握对付怪物的技巧。同时,他不觉得当地人会像他那样有死而复生重新再来的能力,万一对方真的因为他的保护不周而死在狼爪之下,他会十分心痛。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放轻脚步靠近。狼化人的迈步比他大,他不得已加快脚步,一不小心就踢到地上的碎石。听觉灵敏的狼人立即回头,阿帕基跪下,滑到它胯下,长斧圆劈让两米以内的三个狼化人先倒地。他跳得比它们快,快速回避接连冲来的攻击,让两个狼化人扑了个空。其中一个狼化人手上还拿着火把,扑空时失手点燃了同伴的衣服。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阿帕基借机用火枪瞄准它的头部,五枪送走了它。
现在,场上还有四个狼化人,一个因火焰暂时不能行动,一个伤了脚未能爬起,还有两个已经准备向阿帕基扑击。阿帕基知道自己只要靠近,就会遭到夹击,而他身后没有任何掩体。他的火枪里只剩一枚子弹,要是能稳稳地将其中一个狼化人打出僵直,那他还有剩余的力气先解决另一个。如果打不出僵直,他的处境将相当危险。
阿帕基想拉远距离。
他已经没太多选择了,抬手抡长斧,击飞最靠近他的狼化人。另一个在他攻击间隙迅速逼近,他给了它一枪,子弹从它耳边擦过。来不及重装子弹了,阿帕基将枪放下,左手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匕首,狠狠地插在迎面而来的狼爪上。狼化人嚎叫了一声,原本落在阿帕基头上的攻击落到了肩膀,剧烈的疼痛让阿帕基的身体失去平衡。阿帕基险些跌倒在地上,靠着长斧维持短暂的站立。还差一个狼化人了,阿帕基喘气,看着面前的狼化人拔掉手掌中的匕首,在它背后的狼化人站起来之前用长斧击飞了它。它的后背撞在尖碑上,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局势扭转了。
阿帕基一人中伤,而对面一死两重伤两行动不能。两个狼化人还想爬起来,阿帕基又一次用长斧击飞了它们。他不敢保证它们会不会再恢复,只得先手砍下它们的脑袋。他在狼化人身上搜刮可以用的东西:一把不知用来开什么的钥匙、金表、胸针、采血瓶和几颗糖。这几颗糖让他哑然失笑,竟有人会在出门猎杀时随身带零食。他还不需要补充能量,便将糖放到口袋。做完收尾工作后,他感到喉咙有一股恶心,随手摸腹部,发现自己刚刚连肠子都快被怪物扯出来。
“这真他妈不是人干的活。”
阿帕基不禁骂了句脏话。他包扎腹部,蹲坐在地上休息,等自己的伤口恢复。三五分钟过去了,周围没有新的动静,天色依旧是将黑未黑,阿帕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感觉自己好得差不多了。他提起长斧就出发,直直走向小树林。树林不大,除了地上的生物,没有其他需要注意或避开的东西,阿帕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一片阴沉的建筑在他面前展开。
他闻到死的味道。
没有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这一路甚至没有主动攻击他的东西。阿帕基就地做了个粗糙的火把,点着,照清前面的路。学院的门锁似乎已生锈,用力一劈就能打碎。阿帕基毫不犹豫踢开了门,枯死的常青藤从门上簌簌掉落,像是褐色的絮,踩上去时脚下一阵浑浊的泥水声。阿帕基怀疑这里刚下过雨,但除了湿润的土地,他找不到其他有力的证明。他走到大门,深深吸入一口气,单手推开。
厚重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阿帕基看不到任何活着的东西,不论怪物还是人类。晨钟教堂的侏儒守门人说这里早已荒废,这话不假。如果想在这里找到一些关于血疗和猎杀之夜的信息,需要花费不少功夫。
首先是地图。
上学本是王公贵族才有资格做的事,阿帕基在家乡时并没有受过完整的教育,更别说是专程到学院上学。他不知道一所学院具体会有哪些区域,只能凭着普世印象,确认自己当前的目标藏书室——“好学生不该都在藏书室吗?”阿帕基这么理所当然地想着。他确实需要一个可以信任、同时又有能力解析线索的人。这个人会是他突破谜团的关键。
阿帕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长斧防御。他照亮附近所有的墙,找不到任何像地图或者门牌的东西,只有一面挂满画像的墙勉强向他提供学院的信息。他猜那些老头子老太太都是学院里的重要人物,一般人的画像应该不会特地摆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每个画像下都有木牌,上面大都刻着一串拉丁文。阿帕基勉强看得出拼写,觉得它们读起来像是人的名字。他顺利地找到守门人口中的卢多维科大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上去慈眉善目。他的画像摆得很高,他在学院的地位一定不低,不知是否还活在这世上。阿帕基猜他多半没有,毕竟守门人说学院已经很久没派学生来晨钟教堂交流,假设两方没有重大矛盾,这种交流的中止极有可能是主导人一方退位。
“如果能抓个学生来问问就好了。”
阿帕基一边嘀咕,一边凭着火光寻找可以进入的房间。一楼没什么好探索的,大部分房间都上了锁,能进去的只有摆放杂物的地方。杂物大都没什么用,只有绷带和采血瓶值得拿走,前者是当下急需的医疗物品,后者则更多是作为线索。阿帕基不懂血疗的具体过程,他猜这个和采血瓶有些关系,对比从狼化人身上搜来的采血瓶,两者规格相似,瓶身纹路不同。狼化人的采血瓶不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那问题来了,狼化人身上的采血瓶到底从哪来的?
第四章
按布加拉提的说法,每一个接受血疗的人都会面对自己的本能。街上的人接受血疗后,接受本能狼化,那学院里的人使用这些采血瓶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晨钟教堂的守门人曾抱怨,当地人不知道学院里的人在研究什么。那么,可不可以这么猜想,学院里的人研究的正是血疗,他们发现了血疗能使人面对本能,从而想要通过血疗探究人的本能究竟是什么。
阿帕基承认,自己在来到这鬼地方之前,根本没思考过自己的本能。如今同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荒谬。即使并非完人,他也不接受自己的本能是如此野蛮的东西。他确实很欣赏野兽的力量和直觉,但他不想变成那种东西。人类自有人类的生存方式,没必要贪图野兽的长处。即便在大多数情况下,野兽都比人类更容易偷生,阿帕基也不想牺牲自己的尊严。“人至少活得更体面些。”他自言自语,脑海里浮现在诊所里的经历:他差一点点就变成狼人了,布加拉提出现在房间里,用夹杂乡音的语言跟他人谈话……
阿帕基的眼皮忽地跳动了一下。
他感受到明显的时间流动,外面的天色似乎变深了,视野边缘的光线越发越暗,手上的火把变得越来越重要。他顺着楼梯爬上了二楼,站在环形走廊之上,一股由空旷带来的虚无感向他袭来。二楼中间是中空的,如果在此地打斗,很容易摔到一楼去。这高度并不致死,对怪物造成不了太大伤害,但对阿帕基来说绝对会是个麻烦,他需要一定时间恢复,在完全恢复之前大几率会死在怪物手上。同时,这里也不适合追逐,因为硬木地板有不少裂缝,容易踩空。
分析至此,阿帕基意识到自己缺乏室内战斗的经验,以往他应对比自己体型大的怪物,不是在街上,就是在广场上。他可以轻易地利用地形给敌人制造盲点,但这在室内行不通。室内的空间是有限的,而阿帕基的长斧攻击范围太大,容易劈弹,即使他小心地将它缩短,也不能改变它不便的事实。
阿帕基有理有据地觉得,以上对他不利的条件,对他的敌人也不利,除非对方的体型比他小。他屏着呼吸,推开离他最近的一扇门,刹那间感觉到几道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阿帕基用火照亮了房间,看到一堆长满眼睛的胶状物正跨过阶梯状排列的座位,缓慢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蠕动。它们通体流动着可怖的荧光,令人想起星星和渔火在海面上的倒影。
是没见过的怪物。
阿帕基第一反应是脊背发毛,他讨厌这种的未知,同时本能地抗拒与它们接触。这次和教堂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对面无视威胁不断地向他靠近,浑身上下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仿佛他是某件物品,而不是独立的个体。它们的攻击范围似乎很小,靠近阿帕基五米左右才开始有动作——“和普通人类差不多。”阿帕基意识到这点时,战斗本能已经驱使他的身体展开攻击,青绿色的粘液溅到他的脸,竟有股果酒发酵的酸苦味。
阿帕基一时感到困惑,却看到胶状怪物抢着拾取同伴尸体掉落的眼睛。“为什么你们会在意这东西?”阿帕基试着跟它们对话,它们置之不理。无数只白花花的眼睛在转动,蛆虫和飞虫从腐烂的组织里钻出来,阿帕基大步后退,避免被寄生生物感染。他从火把上借来了火,一把点燃怪物尸体,怪物转而去扑火,他乘机关上门离开,飞快地在走廊上奔跑,险些踩到裂坑。直到确认后面没有怪物追上来,他才停下,经由来路另一头的楼梯爬上三楼。
三楼比二楼更安静,地板上甚至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同样是环形中空的构造,走廊却只有二楼一半。阿帕基猛然发现对面的走廊尽头有油灯,走近一看,果然看到一条歪歪扭扭的吊梯通向上层,而上层隐隐约约透着火光。
有人在里面。
阿帕基不知从何得出这样的猜想。在这一带,怪物大都不爱火光,除非用作攻击手段。几乎每一间点灯的房子里面都住着还能保持理智的正常人,他们或是无视阿帕基的呼喊,或是不友善地对他进行驱赶,自以为呆在室内能保持绝对安全。阿帕基觉得学院和街上不一样,这里与世隔绝,里面的人不一定清楚外面发生的事,说不定也等着有人来救一把……
阿帕基收好长斧,沿着吊梯往上爬,一间不大的藏书室呈现在他面前。他刚刚感到了希望,
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只有一扇禁闭的门立在他右手边不远的的方向。阿帕基又将刚收好的长斧拿出来,稳稳地提在手上。然后,他靠近门,轻轻地一推。
门开了。
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金发少年正站在书架旁边翻书。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个头也只到阿帕基的胸口,仔细观察他身上的衣着,可以发现他那身衣服大得不合身。阿帕基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成年。“这小鬼是学生吗?”阿帕基在心底失望,小孩和动物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擅长应对的两种生物。
而他的贸然闯入,也迅速引起了对面的注意。
“这位朋友,你很面生。”
少年合上书,摘下黄铜单片眼镜,拍了拍身上的衣服。阿帕基觉得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冰冷,回想起晨钟教堂守门人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卢多维科大师是个好人,但他座下的学生不是东西。这些公子少爷压根儿不信神,整天躲在学院里不知研究些什么。”他心里很快便不愉快起来,用同样的无礼回敬少年。
“你又是什么人?我从老城区过来,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不成模样的怪物。”
“我是学生。”
“学生?你是卢多维科大师座下的?”
“不是,”少年说,“我信奉知识之神。”
阿帕基捕捉到陌生的名词,少年刚刚的话跟守门人给的信息有矛盾。“看来你在这里是个异端。”他故意带了些嘲讽的语气,希望能借此让少年透露得更多。
少年看穿了他的企图,眉头皱起,含糊地略过自己的信仰,将话题转移。“我和卢多维科是同期生,但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同,我并不关心他和他的追随者在外面做什么……你是猎人,对吧?我听说教会前段时间吸收了一批外乡人,打算猎杀夜里在街上游荡的感染者。太阳一下山,学院就关紧了大门,没想到你们还是有人闯了进来。”
阿帕基撒了谎:“我听见这建筑里有东西在嚎叫。”
“我们学生不会杀人。”
他们大眼瞪小眼,在房间里争论了好一阵子,谁也不让谁。阿帕基太久没跟人吵过架了,以至于在这场争辩中毫不占优势。少年对于学院的声誉有着近乎固执的维护,不承认学院当下的异状。阿帕基决定暂时不在这方面多纠缠,转而劝他跟自己到晨钟教堂,“那里绝对比这里安全。”
少年先是拿信仰拒绝,后是小心翼翼又拐弯抹角地问阿帕基情况。阿帕基看得出他在逞强,这个年纪的臭小鬼都有类似的坏毛病:自大、心虚和嘴硬。少年独占最后一条。阿帕基拿他毫无办法,只得一边哄一边骂地提醒这小子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你动作快一点,我只给你半根蜡烛的时间。”
阿帕基催促少年收拾东西。说实话,他对学院的学生充满好奇,一是好奇他们研究的东西,二是好奇他们的药物。在这该死的小藏书室里,桌上竟摆了好几支镇静剂,少年对它们熟视无睹,收拾时也没有丝毫想要带上的意思。阿帕基死死地盯着它们,问少年为什么不带走,少年冷淡地回答说这些对他不起作用,“如果你需要,你可以都拿走。”
阿帕基带走其中的两三支。少年向他解释,自己是学者,见过太多超出常人理解的东西,不太需要依赖镇静剂来使自己保持理智。换句话说,在学院汲取知识,代价会是自己身为人类的理智。阿帕基感到不解,却又没有当场提出疑问。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看着少年纤细的手腕和发白的指关节,为对方能毫不费力地捧起厚书而感到惊讶。那东西要是砸在成年人的头上,也会是致死的伤害。“不算太坏,”阿帕基不由自主地伸手到少年头顶,用两根手指掂量少年的体型,觉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拎起他扔远,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那些怪物说不定得蹲下来才看得见这小子,即便遇到危险也好应对。
他们交换了名字,沿着吊梯而下。少年自称潘纳科特·福葛,出身于这一带颇有名望的贵族家庭。阿帕基倒没怎么听过“福葛”这一家族名,觉得少年的名字太长,听上去像个甜点而不是人名,便简略地用家族名来称呼他。少年则对阿帕基最初的无礼颇有微词,依然傲慢地用猎人来代称自己的恩人。阿帕基倒不讨厌。被叫猎人好过被没大没小地直呼姓氏,对吧?他在心底这么估量,扭头却发现福葛紧紧地跟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你不要黏着我的斧子,要是待会儿出现了东西,我可没精力分神避开你。”
福葛立马变了脸色,小声地回了一句“这个我知道”,然后任由阿帕基将他提到左边、他明显也感觉到藏书室外的气氛不对,但他没有多问阿帕基一句,只是沉默地观察周围,偶尔提醒阿帕基哪里有捷径。
“从这里走,可以避开自修室到一楼。”
福葛的语气听上去很冷静,阿帕基依然能从中捕捉到一丝丝恐惧。“他们不会动我的,但你之前已经受伤了……虽然伤口恢复得很快,但你看上去很累。”福葛只犹豫了一小会儿,立即向他交代哪里有补给,“一楼有杂物室,那里平时不会有学生去,你可以在里面找到采血瓶和绷带。”
“我去过那里了。”
“你身上还有多少采血瓶?”
“一个,还是空的,”阿帕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要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你可以用它做简易的血疗,加快伤口的愈合速度。”福葛的语速飞快,生怕阿帕基来不及听更多,“对猎人来说,及时的回复很重要……”
“但它让我觉得不舒服。”
福葛放弃了劝说,或许是因为时机不合适,或许是看穿阿帕基的固执。他打开了一个暗格,一条吊梯出现在下方,阿帕基往下望,发现它果然通向一楼的窗边。“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窗子爬到外面,不会有人发现的,”福葛的耳根有些红,“我以前经常这么干。”
“你还会逃学?”
“只是去见朋友,学院的门禁太严格,我也住不惯校舍。”
到底还是个贵族子弟。阿帕基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到镇上过夜?”
福葛听得出阿帕基话里的意思,但贵族的涵养让他维持基本的礼貌。“唯有洁身自好,才能享有知识神的眷顾,”他愠怒,语气严肃,“学院首席都是终生不娶的。”
“你他妈原来是修道士吗?”
“不,”福葛听到阿帕基的形容似乎有些生气,“我跟教会的那些人不一样,请不要混为一谈。”
“那你大晚上找你那个朋友做什么?”
“我们探讨真理。”
“他不是学院的人,对吧?你和外面的人有联系。”
“这没什么。”
福葛显然不想详谈这个,他稳稳地滑到一楼,熟练地打开了窗。阿帕基按住了福葛,先探望外面的情况,确认安全后再和他先后爬出去。无比萧条的小路在他们面前延展,伸到树林深处,福葛一时伫立不动,阿帕基推了推他的肩膀,只听到他轻轻的叹气声。
“这条路不能走了,”阿帕基果断地说,“你知道怎么绕到正门吗?大门前的路被我清理过,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走这里就行了。”
福葛有些有气无力,不过他总体的精神状态还好。阿帕基觉得自己有必要担心,但他实在不会跟这个年纪的小鬼交流——“如果是布加拉提会怎么做?”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要不干脆给他糖?”阿帕基开始为自己感到尴尬,福葛倒是非常冷静地到前面给他带路,仿佛一切稀松正常。
“小心脚下,有人在附近被蛇咬过。这里以前种了些蔬果,现在好像都烂掉了。”
阿帕基不知该说福葛乖巧还是难搞,他大步跟上去,不一会儿就走到自己来时进入的大门。天色已经黑了一大半,阿帕基发现自己依然看得清楚。这比在室内时好多了,他在心底自嘲。福葛转身提醒他熄灭火把。
“这外面很危险,火光太显眼了。”
“你看得清?”
福葛说:“我熟悉这条路。”
第五章
因为有当地人带路,阿帕基觉得回程比来时轻松多了。他们摸黑穿过树林和广场,没有遇到一个怪物。潘纳科特·福葛在这一路上都很令人省心,除了走得比较慢。这不能怪他,以阿帕基的身高,阿帕基迈两步,他需要气喘吁吁地赶三步才能追上。他非常嘴硬,死活不愿要求阿帕基停下来等他。阿帕基有时候也差点忘记他存在,自顾自冲到最前方才猛然想起自己此行还有一个目标。
“喂……”
阿帕基扛着长斧转身,听见福葛毕恭毕敬地叫自己“猎人先生”,大学者估计前半辈子没有过这么累的时候,整个人快要趴在地上化作一滩水。棕色皮包咚地掉在地上,福葛望向它的眼神心疼又慌张。阿帕基大步回到他身边,单手将皮包拎起来。
“你还走得动吗?晨钟教堂就在前面了。”
“你骗我,明明还要走过这条街。”
“那还不是快到了?”
阿帕基漫不经心地将地上皱着鼻子的福葛拎起来,将皮包塞到他怀里。福葛紧紧地抱着皮包,保证它不再掉下来。他似乎想要埋怨,碍于涵养没有出口指责,相当安静地跟在后面生闷气。阿帕基觉得这小鬼性格乖僻,一点也不可爱,但他无意再逗弄,只想快点赶到晨钟教堂。尽管剩余路程不多,他还是感到了不安,某种情绪在滋长——“会不会有新的怪物出现?”“我该怎么办?”“这个短腿小鬼!”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轰隆,轰隆,每一句话都像伴随着巨大风车的转动,异常吵闹。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唇干口燥,连手心开始出汗了。他在害怕,害怕可能出现的失败,害怕死,尤其是护送对象的死。那些狼化人会像最初撕碎他那般撕碎一个未成年小鬼,他不仅功亏一篑还害死了一条人命,光是想想都觉得沉重。每一步都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确认这小鬼是否还活着。他的多疑得到了印证,周围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比如前路的……
“停一停!”
阿帕基第一时间叫住了福葛,少年即刻留在原地。一个手牵锁链铅球的胖子守在木垛背后,他瘦高的同伴随即探出了头,手上拿油壶和火把。他们两个的身形都比阿帕基大,看上去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异化。阿帕基未曾遇到这样的组合,凭经验推得两人的分工:一个浇油点火,一个抡武器攻击。他必须要先解决一个,才能防止另一个伤及他身后的小鬼。
麻烦。
来不及考虑怎么将小鬼扔远,阿帕基先行架起长斧,撞向木垛。木垛坍塌,碎块干扰瘦高人泼油,火焰一下子烧到木垛上。很好,阿帕基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打乱了对面的计划,但他自身的攻击节奏也受到影响。人撞到木垛上不感到痛,这他妈的根本不可能,他手臂都要骨折了,一挥动嘴唇就控制不住抖索。这时候他才想起福葛的建议,用采血瓶给自己打血加速身体恢复。以他当前的熟练度,赶在下一波攻击后注射完毕几乎不可能。
他开始感到大事不妙:不采用额外的手段,他没法正面战胜这些受到异化的当地人。他们在身体素质比他强太多,而他永远只有一个人。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拖延时间——“快!”他只说这么一个词,外人可能觉得意味不明,但福葛一定听得懂。如果那小鬼能做到一直向前跑不回头,那他这回还不算白干。胖子抡着铁链铅球,扫击周围,铁球甩起的高度达到阿帕基的腰部。这招式十分难躲,蹲地和仰俯都不行。阿帕基直接趴下了,看到福葛绕过了胖子,更远些的瘦高人甚至根本没有看到他——“哼。”阿帕基发出了鼻音,小个子还是有点好处的。他甚至有点点自豪,小鬼总归还是听他话的:福葛只在离他最近的时候作了非常短暂的停留,之后直奔晨钟教堂去了。
阿帕基放心地闪避接下来的攻击。不以战胜为目标后,重担一下子卸下来了。反正这次难逃一死,他倒不如好好利用,重新思考自己的战略。以往来不及,现在他有时间观察敌人攻击的动作:架势,蓄力,挥甩,停步,重新架势,蓄力,挥甩……敌人给他造成最大伤害的时段是挥甩,他不能靠近,也不好攻击,只能凭身体惯性用枪反击。用枪反击命中率极低,需要熟练度和一定的赌博精神。好处是敌人在这时候没有防备,伤害是可观的,能算作一个攻击机会。另一个攻击机会是结束挥甩到停步的这一刻。只要阿帕基保持足够距离,挥甩就不会命中自己,长斧也能在下一刻的靠近攻击够到敌人,同时还能打断敌人的节奏。
问题时挥甩时间的计算。
阿帕基不知敌人如何安排,它们总是尽全力攻击,挥甩的时间尽量拖得很长。这让他的估量总是不太准确。而他本人的攻击是有限的,每三下连续攻击就要留下余力闪避。并不是每个敌人都能让他打出僵直,他的闪避至关重要。他只能巧妙地等,等一个破绽,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然后迅速命中要害,如头部、胸腹。
思绪回到现在,他已经连续闪避三次了,体力上的消耗并不比一次攻击少,而长时间下风会也让他找不到机会进行攻击。他预计自己至多再承受一次闪避,或者说,他最好在一开始就将闪避做到位,预估敌人在将来两次攻击的范围,然后进行打断。作为人类,他在敌人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敌人一个连招就能让他送命。
瘦高人窜到阿帕基侧后方点火,他的披风被点燃,半边身子被烧得麻木。他只觉得热,不觉得痛,当机立断地趴下,打滚灭火。胖子的铅球重重砸在他胸口上,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烂了,耳边还有瘦高人阴沉的笑声像索命咒一般环绕。
没关系。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他悟了……
阿帕基感觉到有人在摇晃他。
像是刚从溺水中恢复意识,胸和肺都在被挤压,新鲜空气徐徐钻进口鼻。他闻到家乡亲切的味道,像是海风,像是苦咸的水。有人在呼唤他,还有人在落泪,粘稠的记忆流进他的大脑。他想起自己如何在沙滩上和人追逐,阳光直射头顶,热浪如同飞虫一般嗡嗡作响。他赤脚踩在滚烫的沙子上,伸手抓住前方同伴的衣角。
“喂——”
他听见同伴的声音,非常难得又年少的嬉笑,像是从指缝间滑落的珍珠,簌簌地掉在他身边。他们在白色沙滩上相互扔沙子玩闹,什么都不想,只需顾及眼前的快乐。小时候的他根本不高,踮起脚才够得到晒鱼网的木架,皮肤怎么晒也不黑,跟大家眼中的勇士相差甚远。他听了老人们和旅馆吟游诗人讲的故事,羡慕他人当骑士,做英雄,救人于水火。他一头倒在柔软的沙子里,大声说我也想,回音传遍山村和海湾。他的同伴紧紧地攥住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
“你会做得到。”
他的同伴在背他,尽管身材比他要矮小,他说他不用背,但同伴却在坚持。“你现在太累了,雷欧,”男孩冷静地回答他,“我到村口就会将你放下,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我妈妈烤的点心很好吃,她今早多做了不少,你喜欢可以打包带一份走。”
他揉乱男孩的黑色短发,男孩一点也不生气,继续心无旁骛地跟他聊琐碎的日常。他感到温暖而又失落,好像有什么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抢走那般。他抽搐,吸入一口腥味——“老子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想咳,把不干净的东西吐出来。有人用手帕捂住他的嘴巴,他感到了安心。
“雷欧……”
阿帕基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仿佛正被钉子钉着。他挣扎了好一会儿,勉强睁开了眼睛。布加拉提就坐在他正对面,手里还拿着一张干净的手帕。不远处是上次见到的人偶女孩,它依然是双眼闭合,神态优雅。阿帕基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布加拉提,目光最后回到布加拉提的手上。
他不敢再看布加拉提。
“你又死了一次。”
“抱歉。”
布加拉提不带责备地对阿帕基说:“你刚回到这里时状态很危险,整个人没有意识,怎么叫也叫不醒。”
“我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阿帕基没有说详细,布加拉提亦不追问。他们相视沉默,手握在一起。布加拉提似乎不太会安慰人,只会用这种方式支持阿帕基。他的手冰凉得跟尸体一样,手背皮肤发白,青筋凸显。“不要再这样了,”布加拉提劝告阿帕基,声线并不太平稳。虽然他一直守在木屋等待阿帕基的消息,但他不愿看到阿帕基通过死的方式回到这里。
“我救了个不麻烦的小鬼,”阿帕基解释道,“他成功从怪物面前跑掉了。”
“你遇到可以交流的人?”
“是的。”
阿帕基拔高声音,言语间多了些温度。他伸出手,向布加拉提比划了福葛在他印象中的身高。“他看上去像个未成年的小鬼,随身带着书,走路不快。人性格很坏,但意外地听话。”
布加拉提跟着阿帕基放松,嘴角上扬。“你在哪里遇到他的?”
“学院,他躲在四楼藏书室里。”
“我还没去过那里,”布加拉提遗憾地说,“如果我早知道……”
“不止一个,”阿帕基努力地努了努嘴,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笑。他简略地将晨钟教堂相关的事告诉布加拉提,“我发现了一所阴暗的小教堂,里面住了两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们告诉我教堂是安全的。”
布加拉提的脸色却变沉重。“你说……教堂?我也到过类似的地方,但那里……不,应该不是这样的。雷欧,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两个可以交流的人长什么样?”
“一个是畸形人,一个是侏儒。”
“侏儒在畸形人的背上?”
“是的。”
布加拉提发出短而促的悲鸣。“天啊!怎么会这样?我……我把他们……”布加拉提垂下了脑袋,声音越来越小,“我把他们都杀了……那时候我刚走过桥,清理了一大片伏在地上的乌鸦,到教堂时随手也把地上靠近的东西清理了。我看见他们的尸体,感觉很不妙,在这之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们复活。我以为……我以为……”
“你想不要多想,”阿帕基试图安慰布加拉提,“死去的东西怎么会复活?”
“会,我之前跟你说过,那里是场噩梦。”
布加拉提的声音带着恐惧,十根手指绞在一起。阿帕基很少见到这样的他,这个男人会在人前藏起情绪保持强硬,此时却在动摇。“雷欧,”布加拉提挤出几句清晰的话,“你有没有发现,你每一次醒来,你杀死过怪物都会复活。你杀过它们一次,不得不再杀它们无数次。”
阿帕基想起自己在诊所里遇到的残疾狼人。“我很少走回头路,除非重来,”他说。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探索过的地区不值得回去第二次?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后来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无论我在街上游荡多久,太阳的位置都不会变,当我离开这个区域到别的地方探索,晨昏才开始有变化。”
阿帕基一下子得出总结:“时间流逝不正常。”
“没错,是这样。在不同时段活跃的人不一样,他们相互能合作,却不会跟我们交流。你知道吗?我有好几次试图和他们搭上话,他们都无视了我,能够对话的当地人大多躲在屋子里,口口声声叫我滚。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我们看他们是怪物,他们看我们也是怪物……”
布加拉提嘴唇发白,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雷欧,你不能留在这里太久,必须要马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