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准备填的坑
第一章
时值一八九二年的秋天，我受到齐贝林男爵的嘱托，到沃特斯顿探望他的得意门生乔纳森·乔斯达。我在一座简陋的火车站下车，乘着顶篷破旧的马车来到这偏僻的乡镇，久违的绿野蓝天让我生出几分逗留的念想。乔纳森早就听闻我的到来，提前出门来迎接我。“好久不见！”他说，“史比特瓦根先生，近来可好？”
我回答他说过得不坏，然后我们交换一个拥抱。过去我们曾是要好的朋友，但自从他被指控谋杀他的义兄后，我们便难得见上一次面。我相信他是无辜的，法院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就是凶手，甚至连死者的尸体也未能找到。
当时，乔斯达家的老女仆一口咬定乔纳森和他义兄的下落不明脱不了干系。“是情杀！”这位女士在法庭上振振有词，“他们之间有背德的关系，我在那天晚上亲耳听见他们在吵架。”不少人跟着附和说，他们都曾见过这对义兄弟有过于亲密的行为，就连乔纳森本人也没有否认他和迪奥在表面上处得不错。然而，我了解乔纳森，知道他过得有多苦涩，天知道他在迪奥的打压下如何生活。
如今，乔纳森已经是沃特斯顿唯一的医生了。这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虽然他没有被定下谋杀的罪名，但人们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对待他了。那莫须有的背德关系严重破坏他的声誉，使得不少人与他划清界限。为了不让家族继续蒙羞，他选择到这里赎罪。齐贝林男爵和我都替他感到难过，因为他的家世和能力本该让他前程远大。
我和乔纳森沿着溪流而下，他那低矮的公寓就在彼岸，想要到那儿还得经过一座老旧的木桥。在这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热情亲切的当地居民，他们都敬爱他们的医生。有位老妇人将自己篮子里的水果分给我们，说这些是她刚从自家果园里摘的，准备送到集市上去卖个好价钱。乔纳森谢绝她的好意，她却坚持说，这些都是她的心意，她希望乔斯达医生早日治好她儿媳和孙子的病。
乔纳森告诉我，近来镇上流行一种怪病。人们常常发现自己因不知名的原因全身红肿，皮肤下起黑色斑块。乔纳森怀疑这是新型的疫病，写信给齐贝林男爵请求支援。而我，是第一个提出要到这里看看情况的人。我们相互交流手头上的消息，我告诉他现在仍有医院愿意接收他，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回伦敦去。他说不必了，他在这里找到许多必须要完成的事来做。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颓败的乡镇和潦倒的人群，零零星星的房屋错落有致，大静脉一般的街道串起小教堂、杂货商店和餐馆，发黄的树冠和灌木散布在各个角落。乔纳森的神色有些困窘，仿佛刚刚不小心摊开一张发霉的地图。
“我认为我现阶段的工作还是比较有意义的。”
他抬起手时，我注意到他袖口上的磨损。“这是好事。”我这样对他说，“你在追求新的生活。”
“谢谢你愿意来沃特斯顿。这几年发生的事太多，我都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好。不过最近我总算安定下来了，只是——只是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现象超出了我的认知。”
“比如？”
“比如，我好像感觉到了迪奥。”乔纳森说，“他没死。”
坦白而言，从前我并不喜欢乔纳森的义兄，那个狡猾的迪奥·布兰多喜欢对外人撒谎——他和乔纳森算不上有多要好，但他总会假惺惺地跑到我们这边，当着许多人的面对乔纳森嘘寒问暖，就像是他真心在关心他的兄弟那般。
迪奥成功骗过其他人的眼睛，但他骗不过我。谁让他总是微妙地站在我和乔纳森的中间，被我发现他的目光总是流连于我们的成果报告。他是法学院的学生，按理来说和医学沾不上边。我不知道他出于何种心态探究我们手头上的研究，他的笑容总是来得不怀好意。某次，他来找乔纳森，而乔纳森刚好到齐贝林男爵那进行私密谈话，我不得不留守在实验室陪同这位友人的义兄。他看到我将报告收好，用半是试探半是蛊惑的语气问我乔纳森最近如何。我回答他说，如你所见。
“真是敷衍的回答。”他的反应看似平淡，眼里却开始显露尖锐的傲慢。是时候了，我猜想他意识到自己的伪装失效。“我总得知道自己的兄弟在干些什么，不然父亲问起来时我没法交代。乔乔很少会对我隐瞒情况，不过他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我跟他说不上话。”
“你可以告诉他，最近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是吗？”他心不在焉地越过我，打量摆放在桌上的试剂样品。“这些是什么？喝下去会有怎样的效果？”
“那是外用药。”
我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小谎，他却拈起它进行进一步的观察。“有时我会觉得你们在做炼金术，你看，这些器材足够让人提炼出金子来——”他突然望向我，“你们有试着偷偷做过这样的实验吗？我的意思是，物尽其用或许会有惊喜。”
“不，那种事情是被禁止的。”
“金子已经不稀罕了。你们的目光还可以放得更长远一些，比如贤者之石？我听说几百年前有位名为尼可·勒梅的炼金术师，他通过《犹太亚伯拉罕之书》将其炼制成功。有人说前几年在巴黎见到与他酷似的人，我想他已经是长生不老。”
“你想都别想。”我说，“这里的人不碰撒旦的玩物。”
他拉下了脸，那眼神让我想起在贫民窟碰到的恶棍——是的，我指的就是那种纯粹得让人咬牙切齿的恶，将掠夺和狡诈当做理所当然的恶。他想要我们在研究的东西，不为造福人类，只为一己私利。
“我能得到《犹太亚伯拉罕之书》的残页。”他一边斟酌自己的语言，一边放下手中的试剂。“如果你们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在装腔作势，因为他根本不会去问乔纳森。当我看到事后他若无其事地与乔纳森勾肩搭背，突然感受到这个男人的可怕。他是个恶魔，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即便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也无所畏惧。他在转过身时轻蔑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是在说，就算我上前警告乔纳森，也不会妨碍他原本的计划，哪怕就连乔纳森本人的察觉也不能动摇。
试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在别人手下？除非这场死亡是他刻意的排演。
“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会是凶手。”时至今日，我依然能毫不犹疑地向乔纳森表达自己的信任。“这么多年过去，你有想起过当晚的细节吗？”
“没有。”他说，“我已经在法庭上交代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对乔纳森抱有期待。
迪奥必然是藏身于此处，否则乔纳森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当我踏进他的公寓，险些被里面的景象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竟然将自己家改装成一所小型实验室！这是我从前难以想象到的事。或许是因为乡镇条件恶劣，又或许是因为他一心赴向工作，种种原因让他暂时放下贵族的作派。尽管有些不可思议，我还是说服自己接受。
狭小的空间里有序排列摆放滴瓶、烧杯和试管，密封良好的酒精灯和器皿放在亚麻布上。我看到锥形瓶里幽蓝的溶液，不禁联想到几年前我和乔纳森研究过的项目——“你在做什么？”我突然醒悟过来，那很有可能就是当年胎死腹中的成果。“项目已经终止了！”
“可是它能派上用场。”乔纳森的表情是如此笃定和冷静，丝毫不含糊，“要知道我们当初研制它的目的，是为了给更多人益寿延年的机会。”
“你到哪一步了？”
“临床。”
“实验对象是谁？”
“我自己。”
乔纳森撸起袖管，让我看他的手臂。他说他已经对怪病的产生免疫力，多日与病源接触未被感染即是证明。我看到他所列数的怪病传染途径和发作周期、特征，更加确信这是变种鼠疫。他说他现在初步找出预防方法，但疫情仍然在不断扩散，令他怀疑自己是否遗漏了些什么。
“注意个人卫生，保持生活环境的整洁；尽量饮用烧开后的水，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需要经过过滤；不要直接接触动物尸体，远离病人。”
我花了两个小时研读他所有的纪录，摇头对他表示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要去看看病人吗？我可以带你到病房前，让你隔着玻璃观察。”
乔纳森从椅子上站起来，穿上白色的大褂。从前他便是个值得令人尊敬的绅士，现在更是如此。他低头手持记录簿的模样像幅褪色的天父画像，眼神悲悯，仿佛握着生与死。当他郑重地将记录簿交给我时，我看到他眼中的请求，不卑不亢。他希望我能成为他的战友，与他一同对抗撒旦。
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