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莓】puppylove is a butterfly/初恋巴比龙

谁都不知道乔鲁诺·乔巴拿是什么时候搬来那不勒斯的。
潘纳科特·福葛注意到他时,这个亚裔男孩正在被公园里的大孩子欺负,黑色小书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福葛起初不知他们在干什么,他嫌吵,抱着书嗒嗒嗒的跑过去理论,后面跟着高大的保镖。他人还没开口,对面已经跑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个锅盖头小孩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福葛想都没有想,走上去帮亚裔男孩收拾地上的东西。“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吗?”他头都不抬地问,仿佛对面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从地上捡到满是污泥的橡皮擦时,福葛的眉头发皱。他觉得有些脏,但这又不是那小孩的错。于是他花心思蹭掉橡皮擦上的泥,放回男孩的文具袋中。男孩用不标准的意大利语小声地跟他说“谢谢”,他没听懂,也没放在心上,语速非常快地回了句“下次小心点”。男孩瞪大眼睛看他,他也瞪大眼睛看男孩,两人呆愣了好久才意识到语言不通。
“你……”
福葛迅速地改用英语,男孩对他摇头,他又改用新学的法语,男孩还是摇头。福葛一下子急了,结结巴巴不知该怎么开口,耳朵红得要冒烟,热辣辣的风在他脸边窜。男孩用手指戳他的脸,他轰的从耳朵烧到了脖子后。
“我会用一点意大利语,你可以慢慢说吗?”

乔鲁诺·乔巴拿是在一九九一年从日本来到那不勒斯的。
因为外貌和语言不通,乔鲁诺在最初的日子里十分艰难。在他还不能独立上学放学的年纪,母亲有时会以忙碌为由,将他一个人丢在教堂托管,到晚上才拎他回家。教堂里的人对乔鲁诺还算好,虽然没精力看管,但允许他到处翻看书本。神父教他,一粒麦子不落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落地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他跟着读“一粒麦子不落地里死了”,脑海里却想象不出麦子的样子。于是神父合上书,要他先长大。
“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太早了。”
而对乔鲁诺来说,真正的问题还是他觉得麦子不用落到地里也能生长。他有个只有他能看得见的好伙伴,通体金黄色,懂得将小东西变成生物,懂得如何促进花草树木生长。它不会说话,但会帮他做任何事。他给它起名叫“黄金体验”。有生人在他面前时,他不敢拜托它帮忙做事,然而他的怪异还是引起了大孩子的注意。
“那个东方人是巫师!”
那些人嚷嚷着把他围起来欺负,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在他们面前使用黄金体验的能力,这事一定会传得更开。乔鲁诺十分苦恼,好在有多事的人跑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
男孩困惑地发问,大孩子们注意到他身后有两个高大的保镖,纷纷跑开。乔鲁诺抬起头,看见男孩蹲下来帮他捡东西,他不方便叫黄金体验出来帮忙,只好爬起来弯腰收拾。男孩的保镖们面面相觑,最后也一起来帮忙。乔鲁诺心想这个男孩会不会怕脏,怎知男孩的动作十分麻利,看上去没怎么犹豫。
“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吗?”男孩问。
乔鲁诺想答是的,但他意大利语不如当地人,怎么讲男孩都好像听不懂,他只好说声“谢谢”。男孩似乎也注意到语言的问题,接连换了几种语言跟他说话。乔鲁诺反应不过来,连连摇头:“你说得太快了。”
男孩突然结巴,说不出话,整个人像是蒸汽缸一般呼呼的往外冒气。乔鲁诺试着用手指戳他的脸,他果然往回缩,像街角经常遇到的小动物那样后退几步。
“我会用一点意大利语,你可以慢慢说吗?”
乔鲁诺刚把话说出口,男孩仿佛意识到什么,非常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他还没再说些什么,男孩就一溜烟的跑开,生怕有更尴尬的事发生。乔鲁诺提起书包,往男孩离开的方向看,心想自己还没有问男孩的名字,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遇到。他让黄金体验跟了男孩几米,黄金体验折回来给他一支名贵的笔,笔盖里刻着姓氏。
“可以了。”
乔鲁诺松手,笔变成一只蝴蝶,轻飘飘地飞走。

潘纳科特·福葛越想越觉得自己丢人。
他为什么要擅自帮忙又擅自跑开,那个小孩并没有拜托他做什么,他自顾自地做了一堆,还将人当成外国人。明明说意大利语就能解决大部分交流问题,他却跟炫耀似的说了几种外语,想想就无地自容。他确实不是有心的,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当可耻的逃兵——“对方一定会觉得我不礼貌吧。”福葛用枕头盖着脑袋哀叹,为什么他自诩聪明懂事,却在生人面前犯下这等错误。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无论他那时多骄傲,都要低下头向对方道歉,不然有失教养。
就在福葛差不多忘记这件事的时候,班上突然来了转校生。那个矮小的混血儿站在教师旁边说第一句话时,福葛认出了乔鲁诺·乔巴拿,他头发比过去稍长,依然是黑发,看上去很安静。不知为何,周围人似乎很怕跟乔鲁诺说话,欺凌事件也很少再发生。福葛有意打听,但同学们都讳莫如深,于是他也随大流,不在人前跟乔鲁诺搭话。
有时福葛也会遥遥地看乔鲁诺,看着这个小孩藏在人群当中披着他人的样子说话,觉得对方像是一只模仿人穿衣服和鞋子的猫。他看不懂乔鲁诺,隐隐觉得这人特别,觉得男孩有第二个人格,他见过乔鲁诺跟空气说话。为什么你要到我们中来?福葛想这样问乔鲁诺,对方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他就像电影里追捕外星人的黑衣人特工那般拿着放大镜找乔鲁诺和一般人的不同:乔鲁诺是混血儿,才刚学会意大利语;乔鲁诺喜欢动植物,非常吸引流浪猫;乔鲁诺不怕狗,能跟狗谈判……他差点打起跟踪乔鲁诺的主意,理智拦下了他。这个人不过是之前见过一面现在又成了他同学的陌生人,他有限的精力应该放在学习上。
福葛找来高年级的书,打算进一步自学。他的座位离乔鲁诺很远,他们几乎说不上话。乔鲁诺身边也渐渐多了不少朋友,每天早上教室都很热闹。乔鲁诺似乎是那群人的中心,却又很少参与谈话。有几次,福葛往他的方向看,发现他正面无表情地听朋友们讲笑话。男孩时不时露出礼节性的微笑,看上去像是乐在其中,其实又不尽然。
福葛是搞不懂这样的乔鲁诺的,若即若离,仿佛随时能抽身离开。他猜乔鲁诺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情绪,对方并非有意制造距离,但他依然觉得不舒服。好在我不是他身边的朋友,福葛心里冷淡地想着。如果他们在他身边待太久,很快便感觉到乔鲁诺在敷衍。那个男孩并不觉得谈话的内容有趣,不过是在配合过来亲近的朋友。福葛认为,不拒绝也是无情的一种,乔鲁诺确实铁血心肠。
快要升上三年级时,校园里发生一件大事,教学楼附近的大树决定要被砍掉。很多人觉得无所谓,它不过是一棵树,也有一些人觉得可惜,因为它已经很老了,很多毕业生回校看看时会特地和它合影。小学生不懂缅怀,听老师说这棵树大到妨碍教学楼的光照,纷纷觉得不如砍了算了。福葛也是其中一个,他本身也觉得这个观点站得住脚,但在树被砍掉之前,他还是会在放学后特地绕路去看它,想象那些想要挽留它的人是怎样的心情。
然后,他就看到乔鲁诺。
“你不回家吗?”
乔鲁诺看到他后的第一句竟是熟稔的问候,仿佛他们早就是朋友。福葛心知乔鲁诺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对方这么直接而又热切探问他私事,似乎也不指望他如实回答。他们之间只需一个被挑起的话题,至于话题是什么都不重要。乔鲁诺坐在那棵高大的树上,仿佛等待他已久。
“我平时没那么早回家,”福葛斟酌了几秒决定给乔鲁诺一个诚实的答案,“我跟接送我的司机说我放学后会留下来看书,家里没什么学习的氛围,而在学校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去问老师。”轮到他问乔鲁诺了:“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这棵树就要被砍掉了,我想再看看上面的风景。”
说完,乔鲁诺就伸手示意可以拉福葛上来。这是个邀请,恰好发生在不好不坏的时机,福葛没有太多理由拒绝,当然拒绝也不至于让两个人都尴尬。他们对外确实宣称不熟,短短交流几句却能熟知对方大概。福葛昂起头,握住乔鲁诺的手,轻快地踩着树干向上,仿佛背后有人推扶。乔鲁诺淡淡地说:“不会掉下去的。”男孩眉目低垂,仿佛猜到福葛在想什么,直到福葛爬到他身边坐下来,他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两个人的心跳都很快。多巴胺不可控地挑拨情绪。福葛感到有一万只蚂蚁在他心口抓挠,脸颊和脖颈都滚烫。他迟迟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攀上乔鲁诺的肩膀。当然他不是因为怕高,但他可以在嘴上解释自己怕高。乔鲁诺似乎也不太在意,从下方搂住福葛的腰。男孩身上淡淡的洗涤剂余香和树木的味道很像,福葛有点喜欢,抬头却看见乔鲁诺也在偷偷地嗅他。一只小鸟从乔鲁诺的校服口袋里探出头来喳喳叫,轻轻地啄了福葛一下。福葛觉得又痒又想死,鸟儿却飞出来落到他们的腿上,趾高气昂地踱步。五分钟后,太阳开始下山,乔鲁诺拉福葛看日落,无尽的夕晖从天边漫过来,如同金红色的火海。男孩们几乎睁不开眼睛,那光像是烧遍了他们全身。
福葛忽然有某种感觉,他不敢看,也怕乔鲁诺发现自己的异样。朦胧的好感似风箱里的棉花糖越滚越膨胀,每一呼每一吸都抖落雪白的糖霜。福葛感到被某物占据的恐惧,仿佛自己正蜕皮成另一个人,不可控,不能思考。奇怪的是,他竟然不觉得讨厌,反倒越发越期待——“我是怎么了?”他在想,急切地追问自己答案,殊不知乔鲁诺正悄悄挨近。男孩有意地和他脸蹭脸,像小猫咪那样享受无声的亲密。
潘尼,潘尼。
福葛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在叫,他确认自己非常喜欢乔鲁诺了。

乔鲁诺没想过潘纳科特·福葛还记得他。
对方是个要面子的小少爷,当初还因为窘迫匆匆忙忙从他身边跑开。他原本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作恩人记在脑海,奈何对方实在是显眼。他记住了平日接送福葛的私家车,记住了那座大宅的位置和窗台方向。有时他会突发奇想,希望福葛探出头看看窗外,他们说不定可以远远地互相招手,但事实往往不会如他所愿。潘纳科特·福葛是个相当难接近的人。
在那次欺凌事件后,乔鲁诺过得小心翼翼,有意避开大孩子们走。好在继父的经济情况好转,有打算托人将他转学到有钱人的学校。男人的本意是希望乔鲁诺和那些贵族子弟打好关系,好让他通过家长委员会获得人际上的便利,但乔鲁诺不太爱这一套。朋友还是来的自然一些比较好。
真正敲定转学,还是因为乔鲁诺的某次善举。那天他因为躲避大孩子,临时流落到街头,没有去学校上学。有个受伤的黑帮分子遭人追杀,恰好碰上了乔鲁诺。对方拜托乔鲁诺保密行踪,乔鲁诺应允,帮他逃过一次死劫。事后黑帮分子当众找他表达感谢,打那以后就没人敢再欺负他。继父隐隐约约和那边的组织搭上线,生意变更好了,于是顺水推舟送他去私立学校。
乔鲁诺就这样又一次遇到潘纳科特·福葛。平心而论,他不觉得意外,因为那不勒斯就那么大,福葛身处名门但也不算是顶尖名门,跟那些子弟有区别但也同样难以接近。乔鲁诺经常看他一个人在座位上看书,对学习以外的事不闻不问,同学们私底下也评价他孤僻。即便如此,乔鲁诺时不时还是会关注他,一时忘记背书时也会让黄金体验帮忙看看福葛的答案。说实话,这样的作弊行为,乔鲁诺一开始还觉得心虚,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就算他不再需要知道正确答案,他偶尔也想看看福葛在做什么。男孩看的书太晦涩了,他一时半会儿没法理解,就连福葛本人他都有些难懂。这个小少爷平时都在想什么?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
乔鲁诺想揭开薛定谔的猫箱,但僭越违背他的原则。他也不会读心术——“要是会就好了,”他会想,同学们都是奇怪的生物,每个人脑子里都装着不同东西。他每天都倾听不同的人说话,听他们分享最近热门的笑话,偶尔也乐在其中——“原来他们是这么想的。”乔鲁诺思索着,继续自己的观察。
然而他还是搞不懂潘纳科特·福葛的想法。
接近的契机发生在某个下午,老师宣布教学楼附近的大树要被砍掉,因为它长得太高大,遮挡了教学楼的阳光。平心而论,乔鲁诺有点喜欢这棵树,它很适合攀爬,上面的风景也不错。于是,他在放学后借助黄金体验偷偷爬上树,打算看一场日落。
而潘纳科特·福葛碰巧也过来看树。
“你不回家吗?”
“我平时没那么早回家。我跟接送我的司机说我放学后会留下来看书,家里没什么学习的氛围,而在学校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去问老师。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男孩的话语直接得有点咄咄逼人,口气很像他们的班主任,本人却毫无自觉。乔鲁诺听说福葛家家风严厉,小少爷难免沾染上大人的毛病。真可惜,乔鲁诺心里默默想着,低头却看到福葛有些落寞的目光。
于是,他决定诚实。
“这棵树就要被砍掉了,我想再看看上面的风景。”
当乔鲁诺讲到“我”这词时,福葛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神情专注,彷佛在上课一般,真是意外!乔鲁诺原以为福葛不会在乎这种小事,没想到对方和他一样特地在放学后过来看看。他神差鬼使地向男孩伸手,示意可以拉对方上来,黄金体验也在下方待命。男孩似乎只犹疑了一小会儿就握住他的手往上爬。
乔鲁诺只跟他说“不会掉下去的”,没有告诉他黄金体验就在下方托着。看不到黄金体验的福葛会和其他人一样将它错认成幽灵吗?会和之前那些大孩子一样排斥他厌恶他吗?乔鲁诺感到些许恐惧,同时也有一丝丝隐秘的期待。潘纳科特·福葛早慧,潘纳科特·福葛乖僻,就算知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也不会随便说出去。不知为何,乔鲁诺对福葛怀有信任。这个男孩并不关注外界,不关心他人的目光和评价,无论他时边缘人还是团体核心,男孩至始至终只当他乔鲁诺·乔巴拿。
于是,他想更靠近。
福葛爬到乔鲁诺身边坐下来,或者因为紧张,或者因为害怕,他竟一下子搭上了乔鲁诺的肩膀。乔鲁诺顺势抱住他,黄金体验就此浮到他们后方。两个男孩贴在一起看日落,在高处有特别的安全感。潘纳科特·福葛身上有股果实一般的甜味,令人想起橱窗里的水果蛋糕。乔鲁诺很想尝一口,却又不敢太冒昧,倒是他放在校服口袋里的手帕因为他失控的能力变成小鸟,叽叽喳喳的乱叫。小鸟替乔鲁诺啄了福葛一口,男孩突然变得慌乱,一个劲地往乔鲁诺的身上钻,两人抱得更紧。乔鲁诺第一次觉得某人可爱,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是遥远的潘纳科特·福葛。
他们专心看日落,在太阳下山后又聊了一会儿天。乔鲁诺随便说了几句自己的生活,没有透露太多身世。福葛问他如何发现树上的风景,他说他经常爬树。其实不只有树,断墙和电线杆他都爬过。当然,他知道高处有多危险,先不谈会不会摔落,电线杆若是漏电他也不得了。他承认自己喜欢看得远,原因并不是他好动,而是他好奇。远处的人都在做什么?他可不可以见到他钱包照片里的那个人?按母亲所说,这个人应该是他生父。他并不觉得自己和生父相像。
“血缘不是绝对的。”
福葛讲了一堆从书上获取的遗传学知识,关于一对黑发夫妇如何生出金发的孩子。孩子的直系长辈中有金发,孩子选择这份隐性基因。他说的不一定全对,但乔鲁诺莫名对“选择”这个词语有好感。孩子不一定会像父母,正如乔鲁诺的混血血统让他既不像生父也不像母亲。他想听的更多,暗暗地策划他们下一次独处。
怎知,几个星期后,乔鲁诺发现福葛的座位空了。

福葛不是突然被家人安排去高年级的。
从小父母就对他有所期望,他是家族里学东西最快的孩子,比同龄人懂事。在一般人都在玩积木和沙堡的年纪,他已熟读少年科普杂志。家里人都觉得他是天才,以后必有一番作为,他只当自己那时碰巧喜欢翻书。
“父母都对自己的孩子有滤镜,觉得孩子比别家的优秀,不承认孩子可能跟他们一样平庸。”
那天黄昏,福葛向乔鲁诺抱怨最近的生活。他坦白自己不如老师和家长想象中那般聪明,只是倒霉地摊上这样的父母。有时他会感到窒息,但归根到底不是他的错。不知自己还要为“聪明”付出多少背后的努力,一个人待在房间学习好过跟人打交道。
潘纳科特·福葛不喜欢人。
如此坦白时,福葛承认自己并没有将乔鲁诺当作一般人看待,一开始是更容易亲近的猫猫狗狗,后来是幻想朋友,一个也会在暗地里偷偷跟空气说话的怪胎,一个可以撒娇和聊天的对象。他喜欢乔鲁诺,任由对方抱着他蹭,反正对方又不会一口将他吃掉……为什么他会想到乔鲁诺将他吃掉?童话里的巫师都会吃小孩。他隐隐觉得乔鲁诺也是巫师,黑发,混血,皮肤很白有时讨厌阳光直晒。
他宁愿相信乔鲁诺是巫师。
那天他较晚回到家,撒谎自己有道题不会做,卡住了学习进度。家人没有多想,只叫他多问问老师。
“如果你掌握了三四年级的知识,可以考虑去高年级。我们跟老师商量过,高年级更适合你。”
“非要高年级不可吗?”
“低年级的老师未必有耐心解答课纲以外的内容。”
“那好吧。”
一句无心的应允,促使家人联系学校让福葛跳级。几个星期后,福葛被通知要搬到高年级上课,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走远了。新班级没有乔鲁诺,高年级的教室离低年级的很远。福葛难过得在房间里生了几天闷气,但他始终没有反抗,默默地接过新课本继续深入学习知识。有时他会抱着书蜷缩在床上,听窗外的声吵闹声。公园又换了一批孩子在玩耍。他想看日落,只能趴到窗前看小小的一角。他还想大哭一场,但理智告诉他就凭这点小事不值得他浪费眼泪。
就这样,潘纳科特·福葛咬咬牙度过无聊的几年,顺利地从小学毕业来到中学,又在刻苦学习当中熬到青春期。他当然也有交到几个朋友,大多数同学都跟他一样沉闷,喜欢傅里叶变换多过足球场上的比赛。他们学校的足球队水平都不怎么样,一碰上外面的人就输得一塌糊涂——“既然如此,干脆解散好了。”友人如此评价,言语中透露着失望。福葛倒是觉得,足球队若真的解散,中学生活就无聊透顶了。“你看他们有时还是挺热闹的。”
在中学的第三年,福葛在足球场上看到刚入校队的新人,其中一个他看背影特别熟悉:金发,个子不高,手脚灵活 ,时不时对空气做什么。福葛有预感这是某个人,但又不太确定。他怎么会变金发呢?
新人一转身,福葛突然就从座位上站起来。
“乔鲁诺·乔巴拿。”

遇到福葛不是意外,乔鲁诺又一次笃定地想,那不勒斯就这么大。他升上中学时,选了一所学风严谨的学校,果不其然在那里看到福葛。对方变化并不大,没有因为学业繁重戴上眼镜,也没有收敛心性,和过去一样乖僻,和过去一样坏脾气。在大多数时候,乔鲁诺见到的福葛都很安静,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做题,一个人背着书包坐上私家车。偶尔他也会见到莫名其妙的福葛,突然握紧拳头想要对谁说话,过一会儿有把手松开。乔鲁诺曾经也怀疑过,福葛会不会也是个替身使者,事实上福葛只是感觉到不爽,忍下怒火没有发作,并没有对替身发号施令的意思。如果他真的是替身使者,乔鲁诺想他们也会相互看得见对方的替身。
总而言之,福葛对他来说是个奇怪又有点可爱的同龄人。
那天,乔鲁诺例行到运动场上训练。他虽然加入足球队,但他选择当后备的门将,平日没有太多上场的机会。他觉得这样挺好,既可以在足球队混,又能有更多自己的时间。不做门将时他会帮忙搬搬器材,或是在一旁偷懒。他们学校的足球队水平确实也不怎么样,但沉闷的中学生活总需要一点色彩。
像他这么想的,似乎也不只有他一个。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偷偷从教学楼下来,坐在场边上看他们训练。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带了书打算一心两用。就在乔鲁诺想,足球队里的人练习点球射门时高年级生们会不会鼓掌,那边突然有人站了起来。乔鲁诺与他对上视线,清晰地看到对方用口型叫他的名字:“乔鲁诺·乔巴拿。”
少年憋红了脸,像兔子一般,意识到自己做出尴尬的事又连忙缩了回去,但乔鲁诺已经认出他了,慢悠悠地晃过去。少年也有意离席,两人不约而同地绕到同一棵大树后。这里没有人会留意,很适合聊天。
“你怎么又变了个样子?”
福葛开口便很直接,跟小时候差不多。乔鲁诺偷听过他跟其他人说话的样子,比现在要委婉文雅得多。看来,福葛在他面前装都懒得装,情急之下一股脑向他倒问题,他们明明都不赶时间。乔鲁诺打了个哈欠,福葛瞪着他眼睛都要红了。
“我只是去染了个头发,”乔鲁诺撒了个无伤大雅的慌,视线飘忽到某处,“我知道这里的校规不允许染发,但以前认识我的在这里没几个。”
“如果你是染的,那你的发根仍旧是黑色,除非你隔几天漂染一遍。染发剂伤发根,你的发质没有变差。”
“你怎么会记得我以前的发质?”
福葛避开了问题,扭过头去:“你的金发不是染的。”
“如果不是染的,你希望我怎么说?某天一脚睡醒发现自己的头发变金色了?”
“如果是你,发生这样的事不奇怪。”福葛嘀咕,声音越来越小。“跟你有关的事都不能用科学来解释。我查过书了,没你这样的记录,你也不是巫师。”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福葛问这个问题时,黄金体验正好飘在他后面拨弄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乔鲁诺不想骗他,也不想一口气告诉他太多,毕竟替身这事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可以当我身边有个看不见的幽灵,”乔鲁诺说,“它会帮我做很多事,但它不会伤害我,他是我的一部分。”
福葛看着他好几秒,才说:“好吧。”
“我只说这么一次,我真的没有骗你。”乔鲁诺叹气。
“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但你得给我点时间消化。”福葛盯着空气,若有所思。“幽灵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但灵异事件世界各地都有一套说法。既然你说它是你的一部分,那我可不可以将它视为精神能量?你可以指挥它做事,那么它可以做些什么?”福葛停顿了一下,才徐徐继续问,“你都叫它做过些什么?”
乔鲁诺的样子有些无辜。“我考试没有作弊的。”
“真的吗?”
“它的视野跟我不共享。不过,它会告诉我看到了什么,”乔鲁诺指了指头顶,福葛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看到一棵不到三米高的树。阳光从上面漏下来,如同细长而又温暖的溪流。“你要上去看看吗?”乔鲁诺又继续说,“它跟我说上面的风景不错。”
福葛倒吸一口气,摇头说:“我们已经不是六七岁的小孩了。”
“不会掉下来的,”乔鲁诺的言语中有笑意,“上去我就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

福葛有点后悔听乔鲁诺的话上树。
他有很多年没干这种事了,动作比起幼时更加束手束脚。他一脚撑在树上,双手上攀,愁着如何找下一个支点,而乔鲁诺轻快地踩上树,在最高处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少年从上往下向他打招呼,一副无害的模样。
“这次你可以像我那样跳上来,我会让它在下面托着你。放心吧,你并没有比以前重多少。”
福葛这才注意到后面有看不见的东西正抓着他。这感觉太奇妙,他竟然感觉不到一丝丝恐怖。乔鲁诺直白地告诉他,幽灵可以带着他上飘,如果他怕路人看出端倪,可以装模作样地攀爬,但最好不要纠结太久。
“放它出来我也会感觉到累,我和它也共享触觉。它痛的时候我会痛,它受伤我也会受伤。”
“你做过实验?”
“做过。”
福葛露出微妙的表情。
“只是一个小实验,”乔鲁诺说,“我让他划伤自己的手指,我的手指同时也多了一样的伤口。到这步我就没再继续了。我不喜欢自我伤害。”
福葛微微侧头。“当时的伤口花了多长时间恢复?”他问。
“和平时的一样。它和我的恢复速度也一样。”
“真是奇妙的分身。”
乔鲁诺张开手,福葛顺利地坐到他旁边,看着他掌上凭空多了一小朵花。轻轻一碰,小花就变成蝴蝶飞走。这是在变魔术吗?福葛不敢问,却看见乔鲁诺像是沉浸其中那样,手里变换着生物。不知不觉间,他也看得入迷,彷佛在看一场贪婪的魔术师表演。乔鲁诺想要变的东西太多,福葛目不暇接,脑袋也越挨越近。于此同时,他们身处的这棵树也在缓慢地生长,福葛感觉得到他们在升高。繁茂的枝叶将他们包裹,只留下面前的一扇窗,地上的人可没那么容易注意到树上面有人。
突然之间,乔鲁诺手上的东西消失了。
“这是我的能力,看上去没什么用,但我觉得有意思。”他认真地解说,将手掌反倒背面,福葛才看到他地指缝中夹着小小的硬币。“所有的东西都是由它变成的。”他将硬币放到福葛手上,福葛觉得硬币有些滚烫,一时不知所措。
“是……科学不能解释的,”福葛的声音有些不真切,同时又小心翼翼,“至少以我现在的知识不能解释。”
“这世上除了我,可能也有第二个人有类似的能力。这样你能接受吗?”
“哪有接不接受的说法?”
“我以为我会吓你一跳,”乔鲁诺说。
福葛立即反驳:“我没那么大惊小怪。”
“可惜呀。”
乔鲁诺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福葛听不出那是感叹还是别的什么。少年专注地看着他的脸,等待他的下一步反应。
而福葛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
“请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会心动过速并对你产生其他误会。你知道我本来就不习惯高处……”
乔鲁诺突然凑近,双手撑在福葛两边。他没有立即亲下去,而是等福葛主动闭上眼睛。两人交换一个湿漉漉的吻,像是化在雾里的雪,悄无声息。过了好一会儿,福葛才抓着乔鲁诺的衣领回吻,红晕从耳尖染到耳根,身体不停地颤抖。乔鲁诺抚摩他的后背,顺着脊梁梳理,少年略微硌手的骨骼变安分。黄金体验被收回,这狭小的空间真正剩下他们两个。乔鲁诺一下子抱住福葛,听对方在他怀里嘀咕。
“好想死,各种意义上丢人到想死……”
“你想起了什么?”
“想起以前……就是以前。”
乔鲁诺煞有介事地掰手指帮他总结:“你有三次不告而别。一次是第一次见面帮我收拾东西突然跑开,一次在树上聊得太多你忘了时间,一次你突然转入高年级。”
“你怎么这么记仇?”
“你不也记得很清楚?刚刚在运动场边上,你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站起来。”
“……别说了。”
“你平时都挺自持的,”乔鲁诺继续慢悠悠地掰手指数,“我确实也没想到……”
“我喜欢你。”
乔鲁诺戳了一下福葛的后背。
“好吧,”福葛闷闷地解释,“我就是觉得如果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会更想死。”
“那理论上,你是剥夺我先说的权利。”
“没有这种东西!”
“那我可不可以说?我觉得我也挺想说的,如果这时候不说我觉得我挺亏的。你想下,我花那么多时间,两次拉你到树上,上一次还没跟你聊够。我和黄金体验都很累,让树长起来也消耗我不少精力——”
乔鲁诺靠近福葛耳边,少年的气息如日光滚烫。

“我也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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