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纳科特·福葛痛恨夏天。
十岁之前的童年他都在那不勒斯的郊区度过。那里谈不上风景优美,奈何游客很多,每逢旅游旺季,各处景点总是人来人往。当地有些混混喜欢到机场打转,骗骗外地人,偷摸点小钱。米斯达和纳兰迦就是其中的两员,每天下午丢石子进他房间窗户,然后他换上轻便的衣服悄无声息地下楼,瞒着女仆和管家溜出家门,和所谓的狐朋狗友上街头疯玩。福葛家的少爷自然是不缺钱的,他只是享受辩驳,享受他人心服口服的样子,结果是道歉还是被追着打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隐隐约约地爱使坏,直到遇上乔鲁诺·乔巴拿。
那个乔鲁诺·乔巴拿。
起初他们对这个名字没多大感想,只在传闻中屡屡听到他的故事。几年前有个亚裔的小孩在街头救了个黑帮,从此周围人都不敢招惹他,就连买冰淇淋的老板,碰上他也会主动送双球。米斯达转述传闻时双手在脑门前比划了下,言简意赅地总结乔鲁诺·乔巴拿的特征:锅盖头。纳兰迦抓耳挠腮。
福葛说:“真土。”
米斯达左顾右盼。“你不能这么说,别人听到不好,虽然你是个少爷,但你家也惹不起黑帮。电视上说黑帮喜欢挑人舌头,你平时那么啰嗦,不能说话迟早会憋死。我看还是算了吧。”
“黑帮也是人,总不能跟小孩子计较。”
“他们都罩那小孩了。”
福葛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他没觉得有什么,罩小孩就罩小孩,既然乔鲁诺·乔巴拿帮过黑帮,那此人被黑帮罩也理所当然。只是,他不觉得其他人有必要避着乔巴拿,因为小孩说到底还是小孩,黑帮要真插手孩童之间的玩闹,那黑帮也太没格调。
他就这么心烦意乱地断定传闻胡说八道,继续帮米斯达偷车。纳兰迦站在高处望风,忽然转过头跟他们说有人快跑。福葛随着纳兰迦的指的方向一望,只见到一朵黑色的小蘑菇出现角落。男孩个子很矮,走路低头,手里拿着双球冰淇淋,一白一绿。福葛感慨,锅盖头其实也没这么土,至少放在这男孩身上海挺好看的。米斯达却在旁边拉着他巴拉巴拉地说“快跑”,害得他起步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为什么要跑?”
他在后面狼狈地问。纳兰迦在更后面推。他们简直在大街上胡闹,跑过一条街都不见有人追上来。三个人在红色消防栓旁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福葛站直,又问了一次他们为什么要跑,米斯达就是不解释出个所以然。
福葛惦记那偷了一半又被迫失手的车,莫名地感到窝火。
“我要回去了。”
福葛宣告今日游戏时间结束,向玩伴挥手道别。玩伴们也不拦他,三个人就此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很多年后,福葛才觉得自己当时的偷盗行为可耻,只是当时太多孩子都爱胡闹,没人管束也没有指摘。家里人明里暗里反对他继续跟街上的小孩玩,他也不得已听从安排到外地读书。每个夏天学校都会有假期,他就从博洛尼亚回到潮湿的老家,打开房间的窗户,在书桌前边转笔边等待朋友扔石头进来。
福葛依然希望有人能找他玩,希望自己和他们的隔阂别再拉大,同时又暗暗地不喜欢,至少他不想再跟着他们偷车了。少年人的心思就是这么简单而矛盾。
第一个夏天,福葛只在家待半天就去了夏令营。第二个夏天,他准备了半个月钢琴考试。第三个夏天,他在家等了四天,在第五天早上才收到米斯达和纳兰迦的小石头。那时他生怕生疏,没有第一时间望出去。纳兰迦就在楼下大喊:“你要不要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
米斯达讲了个陌生而古怪的名字,福葛想都没有想就说好。他拉上窗帘,换上方便的衣服就悄悄地下楼,没有向女佣交代去向。刚碰面,他就发觉米斯达高他很多,他暗暗地不爽,才想起对方比他大两三岁,他跟对方说话还要仰头。纳兰迦的变化倒是不大,那小子向来就是这样,穿吊带衫,腰上围着松垮的衣服——“还有第四第五个人,”他见福葛一来就嚷嚷,生怕福葛错过什么关键的信息,“我们待会儿还去找特里休,特里休说她还要叫上她朋友。”
“特里休是谁?”
纳兰迦回答问题的语气十分神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福葛觉得那是女孩子的名字,米斯达和纳兰迦的想法他估计也猜得差不多。他们确实到了爱追女孩的年纪,他陪他们一场也无妨。福葛一边心里纠结,一边跟在他们后边,既怕被抛下,又不好意思太靠近。如果太靠近,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自己根本不感兴趣吧。他这么想着,脚步慢吞吞。纳兰迦越过他冲到最前,高高扬起右手。
“特里休,我们到了!”
福葛停下脚步,在两米外观察名为特里休的女孩。她果然长得很特别,米斯达和纳兰迦的眼光都不差。女孩侧头,叫出身后的另一个人,米斯达的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而又奇怪,而纳兰迦继续嚷嚷。
“这是你朋友吗?”
“是啊。”
福葛才注意到特里休叫出来的男孩子,金发,头顶发卷形状奇怪,衣服的颜色粉艳。他心想这个谁谁谁衣品真差,特里休走过来突然向他们介绍男孩的名字。
“这是我的同班同学,乔鲁诺·乔巴拿。”
米斯达和纳兰迦都不约而同地凑过来看。福葛想起,这个人就是多年前他和玩伴们私下讨论过的那个乔鲁诺·乔巴拿。从小时候到现在,彼此的变化太大,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他侧侧头,男孩没有补充介绍的意思,于是他也保持沉默,任由米斯达草率地编排身份,某某,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外地读书,假期才回来云云。今天他的位置是友人的友人,他稍稍回避,将话事中心推给米斯达和纳兰迦,米斯达和纳兰迦又推给特里休。五个人稀稀落落地一起走,跨占半条人行道。他们聊电影,聊海报上的明星,聊天气和街上开张不久的杂玩商铺。归乡人福葛插不入话题,心思飞得老远,孟德斯鸠、黑格尔、海德格尔和蒙田到底有什么意义,西元前的汉谟拉比法典关他屁事,哈德良大帝为什么总是到处建雕像,威廉·惠勒的《宾虚》和塞西尔·B·戴米尔的《十诫》其实都拍得有点蠢,奥丽维娅·赫西比克莱尔·丹妮丝更适合演茱丽叶,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荒野大镖客》一副不太会吸烟的样子。年轻男女们在电影院前排队买票,约好一起买埃里克·侯麦的《绿光》。大荧幕里法国人絮絮叨叨的样子令人生烦,好在画面色彩明丽,构图漂亮。福葛谈不上爱或不爱,只记得女主角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倘若你要跟人讨论白痴,谁又愿意接你的话题。他挪动了下身体,荧幕里突然有人讨论光的折射问题。
“因为在大气中太阳的光线是弯曲的,太阳越贴近地平线,在大气中的折射率就越高(现在太阳已有一部分没入地平线)。当太阳好像接触地平线时,实际上它已经处在地平线以下了。那么,太阳就好像被提高了一些,提高了半度。这是出现绿光的第一个原因。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光的散射。就像在棱镜中看到的那样。”
福葛哑然失笑。他竟和电影里的人一样纠结无关紧要的自然现象,所有的不合理交汇到一起,冥冥中成为了合理。儒勒·凡尔纳在小说里写女孩深信见过传说中的绿光可以寻得幸福,一路兜兜转转到处旅行。电影里的女主角在兜兜转转,遇见不同的人和事。其实没人在乎传说真假,没人在乎事物原理,大家各自选择相信眼前的一面。那个会令你心动的人跟你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马克·李维都不重要,只要他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你面前就够了。不过马克·李维总归没有肯·福莱特招他讨厌,一本畅销小说怎可以这么长,这么啰嗦,同是英国佬,福葛宁愿去翻看E·M·福斯特那上世纪窥伺孔小说。至于近几年因为蹩脚文艺电影名噪的亚历桑德罗·巴里克,他认为不值一提。
真的烦死了。
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福葛就要在电影院睡着,纳兰迦已经提前在他左手边睡了,他先当不知道。米斯达和特里休都醒着,看来他们是适合这电影的。福葛再侧头看别人,发现那个乔鲁诺·乔巴拿看得很认真,仿佛整个人掉进这河里,男孩的金发在一票头发又黑又褐的南意人中特别扎眼,让人很难移开视线。福葛总记得乔鲁诺小时候是黑不溜秋的锅盖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头发又染又烫——“以前就这么不好吗?”福葛想问,嘴唇不由自主地张合,好似隔空传话。明明他没有真的发出声音,乔鲁诺却突然转过头来,遥遥地与他对上视线。男孩安静漂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里看不清,令人无法捕捉所想。福葛一瞬间回到做贼偷车时的心虚,莫名觉得自己可耻,或者因为过度窥视,或者因为品头论足,总而言之都不该是对陌生人做的事。他瞥见他人在魔镜里的样子,触碰烟雾中的隐秘。不能再这样,不能再这样。他移开视线,满脑子是乔鲁诺·乔巴拿可能会露出惊愕或厌恶的样子。
福葛深呼吸。
几秒后,福葛又想重新看看,不甘心放弃薛定谔的猫箱。因为无法窥见而不得验证,因为不得验证而心生焦急。他偷偷地往乔鲁诺的方向瞄,男孩已回到文艺电影当中。电影最后一个场景是女孩和男孩在水边看日落,两人说到共同喜欢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男孩向女孩告白,女孩说要等到绿光之后才给出答案。于是全场观众屏息凝神,等待画面中的奇迹。电影的最后一幕是平静的海面,墨绿色的光点出现在上方,如此暧昧又鲜亮。
福葛不知所措,他没认真看,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或者很精彩,值得认真观赏,但他错过了。即使他懊悔,事后也无法追回——“回家时要不要绕道去影音店借录像带?”福葛直愣愣地看着片尾,周围人都站了起来。
“走了。”米斯达说。
福葛摇醒纳兰迦。他们在人群的后排走,像流动的液体拖拖拉拉地离开放映厅。米斯达和特里休转过头来跟他们讨论,纳兰迦吱吱喳喳。不知谁从埃里克·侯麦的《绿光》扯到他的《女友的男友》,又从《女友的男友》扯到三角恋,从三角恋扯到弗朗索瓦·特吕弗的《祖与占》。特里休说,她记得女主角因为争执跳下了河,那样子她爱。米斯达也说到了河,不过他在意的是风情万种的莫尼卡·贝鲁奇,西西里和巴黎毫不相干。
讲着讲着,纳兰迦真的追着他那被吹飞的帽子跳下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特里休,她尖叫了一声。米斯达和福葛也跟着不假思索地跳下河,两个人捞一个人总比单打独斗效率高,福葛甚至摸到了浮水草,手感有些奇怪,滑溜溜的像是活物。他扭头看到乔鲁诺在岸上叫,似乎好像在找更多人帮忙。
“我没有溺水啦!”
纳兰迦在水里抱怨了一句,旋即往下沉。米斯达二话不说夹着他的帽子将他拖上岸。男孩的嘴巴和鼻子都在咕噜咕噜地呼水,仿佛一条湿漉漉的小狗。特里休掏出手帕,小心地帮他擦脸,福葛在旁边打喷嚏。“别逞强!”福葛说了纳兰迦几句,纳兰迦不服,两人有来有回地斗嘴。而米斯达早已找个地方悄悄躲起来给衣服拧水。
乔鲁诺是帮忙看东西的那个。
“这是你的。”他半蹲下来,将帽子交到纳兰迦手里。纳兰迦固执地想要重新戴回头上,福葛提醒他里面还有几片叶子。纳兰迦不听,一边跟乔鲁诺说谢谢,一边拨弄帽子的内衬。
“我无所谓,能捡回来就好。”
福葛又打了个喷嚏。下水对他来说果然很难,这杀千刀的温差。乔鲁诺走近了他,没有说话,倒是站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帮他挡住来风。特里休“哎呀”地叫了一声,问福葛需不需要先换件衣服,福葛说不用。
“我回家的时间到了。”
“这就要回去了吗?”
“家里还有别的安排。”福葛含糊地回答。
米斯达慢吞吞地探出头和福葛道别,纳兰迦和特里休也跟着说了声“下次见”。福葛也想好好地说再见,面对成分复杂的四人始终难以开口。他看到最后方的乔鲁诺抬起了手,对着他抓了抓空气。于是他也抬起了手,潦草地挥了两下。
“下次见。”
福葛的视线从乔鲁诺的身上收回,若无其事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直到米斯达他们的说笑声远去,他才加快速度,像逃一般撒腿奔跑,穿过错综复杂的商业街道,错过本应绕道去借录像带的影音店。他浑身都湿透,本来就有些着凉,疾跑过后更是狼狈万分。没等到晚饭时间,福葛就开始发烧、生病,整个人无精打采。
家里人呵斥他年纪不小,玩性不改。
“你都已经是中学生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便。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跑到河里玩水?”
福葛自然不会反驳。家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当时如果选择留在岸上会更好,米斯达一个人便能摆平纳兰迦和丢失的帽子。他欠缺考虑,或许是着急,或者因为走神没有事先判断情况,总之贸然下河是不该。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回想在水中的情形,越想越绕不开乔鲁诺·乔巴拿。男孩脸上的表情仿佛笼罩在海港上的夜雾,他摸不清也读不懂,对方总在一个奇怪的位置徘徊,时不时靠近他们,没过一会儿又主动保持距离。
福葛一边想,一边摇头,满脑子都是乔鲁诺对着空气发号施令的样子。他不确定是无端联想,还是乔鲁诺本人给他带来错觉——“有人罩着那锅盖头小孩。”——福葛突然睁开眼,湿汗从额头滑落到枕头。他伸手关掉未熄灭的床头灯,坐直身透气。
“太奇怪了。”
福葛肯定自己忽略了不少东西,某些说不清道不楚的丝线在乔鲁诺·乔巴拿身上打结。他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听从家人的建议减少出门,乖乖地在房间养病。米斯达和纳兰迦也没能来找他,或许是因为女仆总是过来关窗户。福葛百无聊赖地桌前读完了两本小说和一本传记,繁杂的文字像是从石头上流过的水,他好像记住了些东西,但又感受不到其中的意义,像所有普通青少年那样硬着头皮记下零碎的笔记。
就在独自留家的第三天,女佣突然上来通知福葛有女孩子来找他。
“她说她是您的朋友,听说您生病了,特地过来看看。”
女仆没有明里揶揄福葛,只是掩着嘴偷笑。福葛一时间觉得尴尬,在那不勒斯他还没有那么亲密的女性朋友,最近认识的女孩子只有一个,那便是米斯达和纳兰迦最近在密切关注的特里休。他不觉得对方是个会特地来上门找他的人,如果要找,也只会拉上另外两个男孩。
福葛想了又想,心生疑窦。“让她上来吧,”他交代女佣说要向其他大人保密,“带她到我房间就好。”
五六分钟过后,福葛看到一个意外来客站在房间门口:金发,眼睛半睁开,身材纤廋但不高大,穿着最普通的T恤的短裤。
“乔鲁诺?”
恍然大悟的那一刻,福葛捂着肚子背过身去大笑。他好心没有指出“原来是你”,对方已郁闷至极。
“我跟阿姨解释过了,她偏偏不信,还追问我怎么跟你认识的。”
“你怎么说?”
“如实说。”
福葛招呼乔鲁诺坐下,男孩像只轻巧的猫落到他对面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女仆就端上果汁和手工饼干,小小的茶几上琳琅满目。男孩嗅了嗅空气中甜味,没有下一步动作。福葛索性只拿起了果汁。
“不必顾忌太多,我本来就不喜欢吃甜食。她们是为你准备的。”
乔鲁诺伸手拿了一块饼干。
“其实我……”
福葛原本想说,其实自己没想过乔鲁诺会来。他们明明只认识了那么一小会儿,对话也不多。他怎么知道我会生病?是不是在我落水上岸后注意到我打喷嚏?既然注意到我打喷嚏,当时怎么不提醒我?福葛深深吸入一口气,看着乔鲁诺安静地把饼干放进嘴里细细慢嚼,突然想起自己在电影院也是这般不礼貌地盯着他看,羞耻感似潮水般高涨。他想看。他不该看。自相矛盾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冲撞。他跟着乔鲁诺拿起饼干,丢进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响。
甜死了。
福葛在心里抱怨,然后在乔鲁诺的眼里看到耳根发红的自己。
“其实我觉得她们的手艺不错,我不在家时她们总嫌没机会发挥。我家里人也不太喜欢吃甜食,她们觉得很可惜。”
明明句句都是实话,福葛总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
“摄入甜食会促进大脑释放多巴胺,从而让人感到兴奋,渴望更多。也就是说,甜食可以带来幸福感。”
“既然可以带来幸福感,为什么会有人排斥呢?”
“比起欺骗大脑,人更向往真实。吃十块饼干只能给予一时的快乐,但动手去改变,能从根本上创造幸福。”
福葛越说越小声。
“话是这么说,一时的快乐也很重要。目标是看不到头的,不提前给自己一点奖励是没法坚持下去的。”
乔鲁诺又拿起一块饼干。“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跟你谈话,有机会吃到你家的手工饼干,我可不可以认为我通过做出行动创造幸福?”
“你不要打趣我,”福葛说,“你知道我刚刚最想问的是什么。”
“那我要直说吗?”
“不要。”
“你这样我会很难办的。”不知是不是错觉,福葛看到乔鲁诺的嘴角上扬,似乎有笑意。男孩放开了手脚,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有意地摇晃。“那你来说说你的推测和想法?”
“首先——”
福葛没有故意卖关子。他撑起下巴,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乔鲁诺。
“那天你会和特里休一起出现,跟我们去看电影,并不是因为你想去,而是你不得不去。你是护花使者。”
乔鲁诺点头。“而你是护草使者。”
“特里休不是一般人。她日常需要人保护,但保护她的人不能太显眼,至少不能让一般人一眼看出是保镖。因此,你伪装成她的朋友,融入了我们。”
“确实。”
乔鲁诺直接承认了伪装,福葛放心大胆地继续推测。
“虽然我现在不在那不勒斯生活,但我以前听说过你的传闻。你救过一个黑帮,受过他们的一些照顾,恐怕现在和他们还有联系。作为交换,你会帮他们做事。那天你虽然和特里休一起出现,但你们私下几乎不怎么说话,如无特殊情况,你会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一开始,你担心我们带特里休到奇怪的地方,所以你密切关注我们的言行。后来,你判断我们可以信任,便将注意力转移到周遭。因此,我断定,那天你的任务是保护特里休。”
“你说的没错,”乔鲁诺有些释然,“果然,想瞒过你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至于特里休是什么人,我想你也不希望我深究?”
“最好别深究。”
“但米斯达和纳兰迦都是我朋友。你也说了,我是护草使者。”
“如果他们没做什么,那他们不会怎么样。”
“你说得倒是随便。”
“我暂时只需要保证她能享受正常的生活。其他的事,有其他人比我清楚。”乔鲁诺拿起第三块饼干,福葛终于开始瞪他,而他无动于衷。
“那你今天来的目的是跟我摊牌吗?”
乔鲁诺平静地回答:“有这么一部分原因。”
“请不要给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无意激发你的求知欲。”乔鲁诺试着用饼干沾果汁,但嚼着嚼着又对结果不满意。“我会坐在这里,还因为那天我发现……”
“等下!”
福葛预感到乔鲁诺接下来会发表一些不太好的言论,怎知乔鲁诺话锋一转,坦荡荡地交代自己的缘由。
“我发现自己也对你感到好奇。”
这该死的“也”。福葛搅拌果汁里的冰块。“现在你的好奇结束了吗?”
“没有,”乔鲁诺的语气很轻松,“非常感谢招待,可惜我现在时间不多。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下盘棋再走。”
“那改天我们下棋?”福葛飞快地追问,“明天怎么样?明天我一个人在家,有时间。”
乔鲁诺犹疑一会儿。
“我会在下午三点钟来,”他边说边起身,在桌上放下一枝品种不明的玫瑰花。福葛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地带东西进来,好一个小毛贼!“先说好了,”男孩煞有介事地向福葛提出约定,“下棋不是我擅长的东西。如果我输得很惨,你也不要取笑我。”
“谁会输还不一定。”
“这么说,你是打算偷偷让我吗?”
“不让,”福葛说,“你太狡猾了,我不会让你得逞。”
男孩走之前又拿了一块手工饼干。
“那就明天见,感谢招待。”
说好的三点钟见面,福葛两点钟就开始期待,两点半钟就开始坐立不安。他怕乔鲁诺·乔巴拿食言,又怕对方带来伤害。
说到底,乔鲁诺年纪小小就跟黑帮有染,出于自身前途考虑,福葛认为自己不应跟他牵扯太多,但他确实享受和乔鲁诺相处。在这孤独又漫长的夏天,他难得有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两人年纪相仿,心气相似,斗嘴也有来有往。福葛还在可惜自己错过了好电影,害他错过的那个人倒是优哉游哉地在他面前出现。因为多见一面,他整晚整晚地失眠,就因为一句下棋约定抓心挠肺。乔鲁诺·乔巴拿,为什么你偏偏是那个乔鲁诺·乔巴拿?福葛打开窗,那不勒斯夏日那带着咸味的海风涌进房间。
福葛将昨天乔鲁诺留下的玫瑰花插进玻璃花瓶,对着它直叹气。那个令他捉摸不透的男孩就要到了。他总觉得自己昨天太心急,光顾着说自己的推测,没有过多留意乔鲁诺的反应。尽管乔鲁诺认为他说的没错,他回想起来还是有些心慌。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不对的地方有哪些?为什么要隐瞒?这些思考几乎停不下来。他又拿起一枚多米诺骨牌,心烦意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摆。
这时候,女佣来通知他有客人到——“是昨天的那位……”“是男的。”“可是他……”“真的是男的。”——福葛没来得及收拾地上的东西,乔鲁诺已经来到了房间门口。今天他穿的依然很普通,只是衣服上多了个瓢虫形状的金属胸针。不仔细看,福葛还发现不了他发尾也别了瓢虫形状的饰物。他暗暗地在心里想这人花枝招展浮夸臭美,转念又觉得自己移不开视线也够怪。乔鲁诺噌的蹲下来,指着那盒多米诺骨牌,仿佛若有所思:“看来,你现在更想玩这个。”
“碰巧拿出来罢了,”福葛诚实地交代,“我刚刚在自我调节。”
“自我调节需要拿出牌和魔方?”
“练习专注有助于心平气和。”
“一般都是反过来的。”
“对我来说心平气和才是目的。你不要笑,我发怒后果会很可怕,我都摸不准自己会爆发到哪种程度。如果不找点别的事分心,我很快就会破坏。”福葛庆幸乔鲁诺没有多问一句,不然他就要说“都怪你”。太丢人了,他怎么可以又这么想。“玩这个也可以?”他说,“你以前接触过多米诺骨牌吗?”
“用牌堆过金字塔。”
“这个不一样,牌直接立起来摆在地上,每一枚骨牌的间隔是牌长的五分之三到三分之二、这样在最后才能一口气推倒多张牌。”
“花这么大精力就为了最后一口气推倒,会不会有点浪费?”
“不会,”福葛回答,“推不推倒最后都得收起来,享受过程就够了。”
乔鲁诺捻起其中一枚骨牌。“那我就不客气了。”
乔鲁诺首先在福葛面前立起一枚骨牌,松手,骨牌摇摇晃晃没有倒下,奇迹般稳住了。福葛跟在他后面立了第二枚,一步到位,牌与牌之间的距离把握得刚刚好。乔鲁诺观察了两三秒,立起了第三枚,这回骨牌没有再摇晃。男孩的学习能力是惊人的,很难不让人欣赏。福葛不自觉地挨近乔鲁诺,立起第四枚。
在这之后,第五枚、第六枚也依次立起来了。他们专注得几乎忘记时间,也没注意到女佣端来果汁和饼干。乔鲁诺那松散的辫子时不时从肩膀上滑落,像是一条不听话的尾巴。福葛则是趴伏到米色毛绒地毯上,露出睡衣下光滑的脖颈。眼看骨牌快要堆到眼前,福葛仍然不愿挪动位置,只得屏住呼吸防止干扰。乔鲁诺将一枚骨牌摆到他正前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
“最后一枚了。”
福葛才发现,他们不约而同地将骨牌摆成环带状,还差一点点就达成莫比乌斯环。当然,从物理的角度来看,骨牌两边还需要微妙的上下空间差才能达成真正的莫比乌斯环。福葛稍感到遗憾,乔鲁诺却跟他一样趴下来,眼睛与他平视,分外认真地问:“你觉得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推到?”
“第一张。”
“你来,还是我来?”
福葛目光躲闪,没有直视乔鲁诺。那双绿眼睛过分明亮,明明很温和,对于他来说却有些痒痛。福葛转而盯着这一片未完成的环带,煞有介事地推脱。“第一张离你比较近,你来。”
乔鲁诺伸出手,指尖轻轻一推。多米诺骨牌依次倒下,清脆的声响像是果实被咬碎。骨牌快要倒到福葛面前时,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乔鲁诺突然按住最后一枚牌,不让它倒下。福葛睁开眼,有些意外,但嘴上还是坚持自己的一套。
“你违反游戏规则了。”
乔鲁诺回答:“我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可惜。”
“再堆一次就好了。”福葛说。不知为何他也想碰碰那枚没有倒下的骨牌。“我的假期还有两星期,”话是这么说,福葛的语气还是透着惋惜,“时间多得是……”他就差没直接说希望对方多点来找他玩。
但乔鲁诺无动于衷。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松开了手,最后一枚骨牌倒下。
“今天跟你在一起,我十分尽兴,”乔鲁诺淡淡地抛出一句话,又回到之前那副捉摸不透的模样。福葛忽而感到心痛,一时间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乔鲁诺至始至终没有提第三次见面的事。
“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任务在身。”乔鲁诺侧身,压过硬邦邦的多米诺骨牌,温热的嘴唇离福葛的额头很近,但他只伸手摸了摸福葛的耳垂就起身坐好。“这两天能够认识你,我觉得很值得。”他轻飘飘地略过方才发生过的事,又一次退远。“感谢招待。”
福葛当然不会去挽留。对方那么聪明,早就看破他那点心思。他确实对乔鲁诺抱有超出一般人的好感,当然不只是因为他放假回到那不勒斯感到孤独寂寞。他需要朋友,但又没那么渴求朋友。十六岁的潘纳科特·福葛在个人生活上应有尽有,即使有过缺憾他也早已看开——“那个会令你心动的人跟你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马克·李维都不重要,只要他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你面前就够了。”他漫无边际地想关于乔鲁诺·乔巴拿的一切,心中有了答案。我不是平白无故地关注你。福葛没有直接向乔鲁诺坦白,他选择什么都不说,保留自己的体面。
“欢迎下次再来做客。”
刚说完,福葛就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酸。他觉得不会有下次了,乔鲁诺·乔巴拿拒绝了他。至此至今他所有朦胧的好感都被撕破,他有点恨乔鲁诺了。如果不打算深入,为什么要来靠近,让他确认自己的在乎和心意?为什么有意无意地透露他们是一路人,谈到一半又向他暗示“不可以”?他知道乔鲁诺有所顾忌,可能是黑帮身份,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但乔鲁诺说都不说就避开了——“真是过分。”福葛隐隐感到愤怒,不管乔鲁诺有意还是无意,这一系列的举动就是玩弄。
那天晚上,福葛果不其然又失眠了。他下床想要将乔鲁诺送他的花丢掉,抓到手里时又觉得它怪异。放了两天还这么鲜艳的玫瑰,枝干上竟然没有刺,连修剪过的痕迹都找不到。福葛对此闻所未闻,恐怕只有职业的园丁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他不觉得这是个小混混可以随便搞到手的东西,除非……
除非乔鲁诺·乔巴拿会变魔术。
一想到魔术,福葛觉得乔鲁诺身上的疑点似乎都能说得通了。他确实对此一无所知,就连魔术表演他之前也没心思认真看几场。本质上,他讨厌一切以欺骗为目的的一切小把戏,讨厌油嘴滑舌和花言巧语,讨厌虚荣和伪装。他和乔鲁诺之间的博弈是在不断地试探中达到平衡的,彼此都足够坦诚同时又有隐瞒。他迫不及待想摸到乔鲁诺隐瞒的那一部分,但理智告诉他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一旦冒犯边界,乔鲁诺就会像兔子那样跳开,谁叫他跟乔鲁诺一类人,设身处地,换做他也会逃避。福葛越想越生气,在单人床上翻来覆去,竟然一不小心滚下床,摔得浑身都痛。都怪乔鲁诺·乔巴拿!福葛在地板上埋怨,脑海里却浮现乔鲁诺悠哉游哉地吃饼干的样子。啧,这家伙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不过是个爱藏尾巴的小混混罢了。
福葛本想着这几天消停一下,他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再溜出去玩不是问题,怎知第二天早上,他刚打开窗就看到米斯达和纳兰迦在楼下挥手,两人动作夸张,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拉他一起去做。特里休也在旁边,双手抱臂,看上去更像是组织人。福葛很快就举手势答应了,拉上窗帘换好衣服下楼会面。
“今天要去哪里?”
“去找人。”
回答问题的人是特里休。福葛猜得没错,她才是主导者。估计乔鲁诺会来看他,她也知情。说到底,当时米斯达和纳兰迦都不方便进他家探他情况,唯有换上普通衣服的乔鲁诺像个讨喜的乖学生。第一次上门可能因为委托,第二次就说不清道不楚了。乔鲁诺可能夹杂了私心,也可能无意,总之第三次打住了,像是强行画上了休止符。
福葛想不透。
四个人无言地一起走。特里休带他们到另一片街区,那里的商铺更多,人口也更复杂。福葛听到许多不属于那不勒斯本地的声音,甚至有外语。他不确定那是游客还是偷渡客,每个人都各忙各的无暇注意他的打量。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孩子们讨论过的乔鲁诺,一个黑色锅盖头的混血小孩,不知打哪来,本人也不爱说话,像朵无言的小蘑菇长在路边上。福葛不知道乔鲁诺有没有被欺负过,反正这一带的小孩都不爱接近他。或许乔鲁诺曾经也感到过孤独,现在已经无所谓了。那家伙活得好好的,每天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晃荡,有朋友,有黑帮指派的工作,大多数本地人都羡慕不来。
“到了,”特里休说,“乔鲁诺他家就住在这里。”
福葛不知该不该去敲门,纳兰迦先一步上前。“有人吗?”男孩有些不客气地叫嚷,他向来如此,看来他和乔鲁诺玩得也有些熟。
几分钟后,门打开了,酒气迎面而来。一个肥胖而矮小的男人站在那里。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来找乔鲁诺。”
“他不在,”男人粗鲁地说道,“别问我,我都不知道。”
门又砰的关上了。米斯达说了一句脏话,其他人面面相觑。特里休说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对面比她想象中还要无礼。“乔鲁诺只说过自己的父亲脾气很差,”她惋惜地摇头,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尴尬。福葛正想说些什么,纳兰迦突然回头叫。
“乔鲁诺!”
这下好了。福葛也转过头去,发现乔鲁诺真的在那里。男孩开着一辆可疑的白色面包车,车窗徐徐摇下。
“你们要来兜风吗?”乔鲁诺若无其事地开口。福葛敢打包票,他一定没有驾照。真他妈大胆,他在最后方瞪乔鲁诺,而乔鲁诺装作看不到他。
“好呀。”
特里休第一个答应。米斯达和纳兰迦都没有别的想法,也跟着上车。到福葛时,可选的座位剩下副驾驶座了。“那我就坐这了。”福葛有意地宣告,乔鲁诺默默地解锁车门。所有人都系上安全带后,乔鲁诺才开始发动车。
“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
特里休半开玩笑说:“几天不见你,以为你偷偷练黑魔法。担心你不小心把家里炸了,就随便过来看看。”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在练黑魔法,”乔鲁诺顺着她的往下编,扯谎扯得理直气壮,“原材料不够了,我现在很头疼,打算今晚就去便利店抢劫一百份棒棒糖。Trick or treat.”
“现在离万圣节还有好几个月,你不要提前透支。”福葛随口插话。
乔鲁诺稳稳地解释:“我怕等到今年的万圣节,他们看我长太高,不愿再派我一颗糖果。去年的幽灵装我已经传不上来。”
“不要幽灵装,”米斯达哀嚎,“这太土了,扮吸血鬼和狼人才够酷。”
“我要做僵尸!”纳兰迦插科打诨。
“我要做无头骑士。”福葛旋即接上。“我要骑马拿斧头,一砍砍一片,”他无表情地补充,“看谁敢随便招惹我。”
乔鲁诺大言不惭:“那我要做南瓜王子杰克,传说中欺骗恶魔的人。”
“杰克上不了天堂,进不了地狱。”
“所以他一直留在人间,挺好的。”
对话进行到这地步,其他人多半听得出福葛正和乔鲁诺吵架。福葛不打算翻篇,乔鲁诺也没有认错的意思。但从福葛的角度来看,不狠狠地骂一顿不畅快,乔鲁诺太坏心眼了。他不该无视自己,也不该让自己坐在距离最近的副驾驶座。他们共处一室就不可能老死不往来。福葛已经知道,自他上车后,乔鲁诺接连偷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没有来得及瞪回去。再这么下去,福葛会觉得自己小器,但先挑起战火的是乔鲁诺。他觉得错都是乔鲁诺。
白色面包车开到海边,日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像是有成千上万片碎玻璃倒在那里。这场面似曾相识,和前些天他们看的电影中的某幕很像。现在不是黄昏日落,看不到所谓的绿光,而空中的虹晕依旧迷人。今早有下过雨吗?福葛不确定。他散乱的思绪又在作祟,注意力从乔鲁诺转移到其他东西上。
“维苏威火山是意大利现存三大活火山之一,离那不勒斯市区不过十几公里。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毁灭了庞贝城和赫克雷尼亚城。此后火山活动不断。罗马帝国作家小普林尼在给历史学家塔西陀的心中描写过维苏威火山爆发时的情形。‘母亲看见窗外有朵形状和大小都不寻常的云……因为距离的原因,初时舅舅并不清楚云的来处,后来才确认是来自维苏威火山。云的形状就像意大利松,如树干般上升到极高处,于顶端扩散。’”
后世将这种猛烈的爆发形式命名为普林尼式火山喷发。维苏威火山喷发物形成的土壤十分肥沃,因而山麓遍布葡萄园和果园。此地产的葡萄酒叫“基督之泪酒(Lacryma Christi)”,传说中基督为人类的丑恶行为落泪,眼泪滴落的土地上长出了葡萄树。
福葛不觉得神子真的会为他们落泪,所谓的怜悯不过是商人们对葡萄酒的包装。如果基督真的到过那不勒斯湾,那他看着这满山的果树和山脚的城镇,一定会惊叹人类的顽固,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家园,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既然火山灰适合种葡萄树,那就大胆地种吧,等到下一次爆发再说。以现在的科学水平,接下来的大型火山活动都能检测到,只要及时撤退,损失能降到最小。所以,没什么可怕的。福葛转过去看认真开车的乔鲁诺——“没什么可怕的。”
乔鲁诺开车带他们在那不勒斯几个景点附近转一圈。对作为当地人的他们来说,这些景色早就看腻了,新鲜的不过是坐朋友开的车。最先送回家的米斯达,然后纳兰迦、特里休。福葛不知乔鲁诺为何有胆将自己留到最后一个,他明知道他们会继续吵架,一个问题不解决,两个人都会不愉快。福葛斟酌着怎么开口,白色面包车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的海边,太阳正当头顶,普通人都差不多开饭了。车上明明有电台和音响,乔鲁诺却始终没有放歌。
福葛拨弄身上的安全带。
“你会继续混黑帮?”
“如你所见,”乔鲁诺说,“我没有太多选择。”
“你还有什么打算?”
“可能会先完成学业,其他走一步看一步。”
为什么非要混黑帮不可?福葛想问,但又觉得没必要。按乔鲁诺的身世,混黑帮不失是条好出路。达官贵人中不少人都在受黑帮庇护。加入正式的组织总比当个散乱的小混混好。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如果是乔鲁诺,福葛觉得会有。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做的?”
“我小时候救过一个黑帮,之后他保护我不再受伤害,”乔鲁诺言简意赅地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你想走得多远?”
“流氓巨星?如果我这么说,你会这么想?”
乔鲁诺将车停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阳光猛烈时,那不勒斯的海水蓝得最动人。男孩靠在方向盘前,金色翘发沾满夏日的味道,某种蓬松柔软的东西像棉花糖般越滚越大。福葛侧头观察时,男孩也刚好侧头看他。两个人的视线都有点像毛茸茸的小动物,仿佛家猫在窗子前发现流浪猫。
福葛只思考了两三秒钟,俯身亲上那双讨厌又好看的嘴唇。乔鲁诺轻轻抓住福葛的衣服,然后松手,用指腹蹭刮福葛那发红的耳垂。男孩们张嘴交换彼此口中的甜蜜,享受破碎的海盐糖果,一时间忘记无头骑士、南瓜杰克和维苏威火山爆发,干白葡萄酒流进那不勒斯湾鲜艳的大海。
离开时,福葛才发觉自己心有些痛。“我想我一时半会儿还是忘不掉你。”他说。
金色的流浪猫什么都没有多说,亲了亲他的额头作回礼。“谢谢你主动来问我。”他拉开距离,重新握好方向盘。
车内充满轰隆的声响。
潘纳科特·福葛痛恨夏天。
十六岁时他觉得初恋非常辛苦。他控制不住自己,喜欢坏心眼的小混混,任由对方闯入自己私人领地,嘎吱嘎吱地分食他的手工饼干。男孩留下一朵不会凋谢的玫瑰花,害他每天勤劳换水,不舍得丢掉。乔鲁诺·乔巴拿再也没有参加他们的小型聚会。尽管米斯达一直抱怨,“怎么可以是四个人?这样不吉利,我们要再拉一个”,“纳兰迦快把你认识的花店姐姐叫过来”,“特里休你还有别的朋友吗?最好是女孩子”……特里休一次也没交代乔鲁诺的下落,福葛也不问。他猜乔鲁诺一定在附近打转,保护特里休可是那个小混混的重要任务,他不觉得乔鲁诺会怠工。
可是,几次活动过后,特里休还是带来了新的保镖。这次是个大他们好几岁的黑发男人,着装要比乔鲁诺高级正式,态度更为强硬。街上很多人尊称他“布加拉提先生”,听上去地位不低。福葛这才发觉,乔鲁诺真的离开他们了,或许是忙,或者主动申请其他任务。他不适合问太多,乔鲁诺也不一定想让他们知道。
夏天结束前,福葛跟米斯达他们去看最后一场电影。过几天他就要返校,离开那不勒斯北上博洛尼亚。他以后想做律师,现在就要开始考虑考什么大学,先读什么书做准备。电影落幕时,周围人几乎都昏昏欲睡,剩下他对着长长的空镜头发呆。缠绵过后的男女主角约好要见面,直到结尾导演都没有交代他们的身影。或许再都见不上了,福葛笃定地想,如果两个人没有未来,不如不见。
和朋友分别过后,福葛一个人到海边坐,往水里扔小石子解闷。他始终没有绕路去影音店借《绿光》的录像带,不管电影值不值得,绕路本身就是浪费时间。日落时,他看到一辆陌生的桑塔纳停在附近。于是,他站起身,等待车里面的人探出头来。
“我要回学校了。”
车门慢吞吞地打开,金发男孩下车,头上顶着小巧的瓢虫饰品,衣服上的小东西一样都不少。好你个花花蝴蝶,福葛在心底评价。他还注意到乔鲁诺打了耳洞,水蓝色的耳钉有些惹眼。
“你消失这几天怎么回事?”
乔鲁诺打了个呵欠。“我在机场附近打工挣学费。”他说。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我这几天也在抽空想怎么办。你大概也不想听到敷衍的答案。”
“我不喜欢你敷衍,也不喜欢你遮遮掩掩。”
福葛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片新鲜的白色花瓣,这是他早上从花园扯下来的,放到现在有些发皱。乔鲁诺送他那支花过去了这么久,还在他房间养得好好的,完全没有凋谢的迹象。“你不只是在混黑帮,对吧?”福葛问。
乔鲁诺没有否认。
“那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请不要闭上眼睛。”
乔鲁诺一步步走近,伸手进衣袋,带出一连串颜色各异的纸钞。那些漂亮又贵重小纸片在空中变成飞舞的蝴蝶,哗啦啦离开男孩的双手,朝四面八方飞去。福葛惊愕,一时间看得入迷。这绝对不是什么魔术,他确信,这一定不是普通的障眼法。他开始紧张,心跳跳得很快,想起房间里那朵不会凋谢的玫瑰花。
“你接下来怎么办,这些不都是你的学费吗?”
乔鲁诺轻巧地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着,似乎很轻松。“是呀,该怎么办呢?”
“重新赚过?再去打工?这些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很难吧?”
“不是哦。”
“要先想办法挣钱,然后离开家,最好早点租个小公寓独立。混黑帮的话,找机会升上干部时首要的,最好能见到老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掌控这座城市?乔鲁诺,乔鲁诺?”
福葛试着叫乔鲁诺的名字,男孩用鼻尖蹭他,他肩膀缩起,潮红从耳根染到脖子。远方有太阳正沉没到海水里。
“一步步来。”乔鲁诺说。
绿色的光点出现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