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是棉花糖的颜色。塞可看着左边,白色,右边,白色,仰头盯着天花板,白色,脚下踩的地面,白色。说实话其实有点难分辨上下左右,因为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色的世界软绵绵的,他仿佛掉进了棉花糖做的屋子里。塞可的就近原则让他以测试的名义冲向左边的“墙”,然后他就被弹了回来,跌坐在地上。他讨厌很软的有弹性的东西,他没法用自己本身的力量破坏它,他没法从这儿出去,它让他郁闷不已。以前在别的医院里的时候,塞可撞上去的时候,能清楚地感受到坚硬的墙面给予他的回馈——他的肩膀和胳膊会撞得很疼,但这种疼痛给了他活着的感觉,人活着的时候必然会感到疼痛,只有死人才感觉不到疼痛。疼痛让人成长,疼痛让他幸福,他喜欢疼痛,弱者才会害怕疼痛——所以他想要感受疼痛,以此来获得幸福。他会撕扯着自己的脸皮,让红色的眼皮的内壁外翻出来晒太阳,眼球长时间的暴露在空气中,干燥得仿佛要烧起来;他会用被他咬得光秃秃的手指头抠着喉咙,感受着胃酸随着食道上涌,消化到一半的食物重新回到他的口中,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吐得像瀑布奔流;此外还有很多种方法,比方说掐着自己的脖子自慰,自己再怎么用力也是掐不死自己的,他试过他知道,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让人类在掐死自己之前松开手,他会在窒息的边缘达到高潮,把白色的液体射到白色的床单上,白色融进白色,看不见了,仿佛它们本来就应该融为一体。
在他还没住院之前,他周围的普通人总是在他伤害自己的时候尖叫着呼喊着说他疯了,可是塞可知道自己不是疯子。人人都有喜欢的东西,比方说漂亮的风景或者是可爱的宠物,塞可喜欢疼痛,这和他们一样正常。不过不管他怎么争辩,人们到最后还是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让医生护士看管着他,要求他不再伤害自己,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理解她的孩子。塞可不明白,要是伤害自己都能被送进精神病院,那吸烟的酗酒的不也是伤害自己吗,那殴打他人伤害他人的怎么没被送进来?这就他妈离谱,他们就是想把他送进来囚禁起来而已。他可不是关在高塔里只会等待王子来救的公主,他会“越狱”——把医院病床上劣质的被单撕成条状,打好结从窗户放下去,依靠着这种手段他好几次偷偷跑到外面去,因为穿着的病号服被人认出来又被送回来;躲到床底下去,等到护士进来发现床上没人,四处搜寻他的时候偷偷钻出去,拿起床头柜上医护人员照顾他的时候带来的水瓶,狠狠地砸向护士的脑袋,一声巨响后水与瓶子的碎片洒落一地,这样就暂时没人能跟着他;如果玩耍的次数多了,看管他的医生护士们熟悉了他那一套,为了保障医护人员的安全,他们会选择把他绑在床上,这样子的话就开始无趣了。他没法下地去外面玩,能玩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开始故技重施,撕扯自己本来就扯得稀稀拉拉的头发,把自己的手指头用力掰向手背,啃手指甲,嘿,他能做到把指甲啃成锯齿状吗?这样子抓自己的皮肤会不会很疼?用牙齿咬住舌头做出咀嚼的动作,无意义的尖叫和嚎哭让他的喉咙疼眼睛痛。终于有一天一个医生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折磨,在轮到他照顾塞可的时候,狠狠地往他的脸上招呼了一拳,塞可愣了一下,开始放声大笑,终于有人愿意配合他了!这才是真正的对于他的“照顾”。没过几天他被医院的车子接走,他以为他要被放出去了,但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他最终被丢进了一个白色的软垫房间,这里没有时钟,也看不到天空,塞可不知道黑夜与白天的区别,只是日复一日地待在里面,困了就睡,睡醒了就看着白色的房子,开动自己的想象力。软垫房间的墙壁(如果能被称为墙壁的话)是一块一块的白色方块组成的,白色的被单,白色的棉花糖,白色的切片面包,白色的云,还有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白色衣服的护士,白色束缚衣的塞可。这个房子里面只有白色。他不得不想象,不得不让自己感觉有趣,不有趣就会无聊,无聊让人很讨厌,这个地方不能只有白色,只有白色他会从一个正常人变成真正的疯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塞可思索着,如果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他们会不会反而把自己给放出来?但是如果他一个正常人需要承认自己是精神病人,那他们才会放他出来的话,他们岂不是更精神病?塞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重新回到那些精神病之中去呢?他有点搞糊涂了,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是想要自由,自由地当一个正常人,至于那些精神病医生,他才不想管他们,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总之不能再妨碍他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只是目前看起来还暂时做不到这些。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塞可无聊的时候就会对着白色的房子拳打脚踢,棉花墙却只是将他的拳头温柔地包裹住,再回馈以他的攻击相对应的反弹,让塞可更加恼火。就像……就像那个医生那样。当时有一个医生和其他人一起把塞可送进来的。塞可记住了他,他碧绿的发丝以及瞳孔让他想到曾经在外面见过的植物,花茎上的绿叶,枝桠上的萌芽,绿色能让他暂时平静下来,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塞可看着那个医生的大褂——白色的,他喜欢的白色,他讨厌的白色,他想要医生的白色染上塞可的白色,或者让医生的白色染上医生的红色,或者他的白色与他的红色混合在一起,变成草莓牛奶一样的甜蜜的颜色,但是一旦他来治疗他,塞可想做什么他都不让塞可做,塞可想用头撞墙(虽然屁事没有)医生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来,揉搓着他的脑袋问他要不要听外面世界的故事;塞可想啃手指,医生就用他的两只手抓住塞可的两只手,避免塞可又把他自己的手指塞进嘴里啃得鲜血淋漓白骨外露;有些时候他能够容忍,毕竟医生告诉过他那么多外面世界的故事,医生他也懂得身为一个医生,照顾病人让病人保持至少是身体上的健康很重要,塞可可以理解,在软垫房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所以能让他伤害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但他今天,现在,就是想要出去。今天和以前不一样,他听见医护人员的悄悄话了,今天会有烟火大会,他想知道烟火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彩色的,爆炸时候的声响会不会吓到他,医生喜欢烟火吗?塞可觉得,如果塞可喜欢医生,那么医生喜欢的东西,塞可也会喜欢的吧?那如果塞可讨厌烟火呢?如果烟火是一种很丑很无聊还很吵的东西,医生却非常感兴趣的话,塞可还要待在那里和他一起看烟火吗?
绿头发的医生在他的混乱的思考中像往常一样来到他的病房为他进行查房,抓着他的胳膊询问一些早已问过成百上千遍的问题,塞可嗯嗯嗯嗯地敷衍着,盼着这些无聊的流程赶快过去,恨不得直接来到绿头发的医生和他以普通人,而不是以医患关系相处的私人时间。他要和他说烟花,和他说他想去外面的世界,只要能去到外面的世界,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总之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让他无聊到想要自杀的白色房间里,他要到外面去,和他一起,而且最好不是只有今天一天,他想让医生带他走,要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但是医生是他的医生,医生是不会害病人的,不然他为什么会变成他的医生呢?他信任他,医生不就是拯救病人的吗?而且绿头发的医生也确实也和别的医生不同——绿头发的医生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别人是鄙夷他,厌弃他,而绿头发的医生,眼神里竟然有些欣赏和赞扬,塞可希望自己没看走眼,因为他也喜欢绿头发的医生,他想和绿头发的医生永永远远地逃出去,逃离这个精神病院,逃离这些神经病,逃离这个社会,逃离他现在遭受的一切!
他对他小声说了今天的安排,绿头发的医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只是微微动了动睫毛,隐藏起一抹笑意,塞可急了,抓着医生的胳膊不让他走,拉拉扯扯之间他感觉到好像手里多了什么东西,他赶紧抓住了小东西,塞进了袖子里,医生顺势也在此时挣脱了他,离开了病房。他给了他什么?
晚饭时间很快就到了,塞可意外地乖,在监视下好好地吃完了晚饭,等到那些医生护士都离去,塞可左看右看反复观察,确定确实已经没有人了以后,从袖子里掏出那个小东西。是一个打火机,样式十分精致。塞可晃了晃,打火机装满了油,他打开盖子试着按了一下,火焰轰地一下直接窜了老高,差点把他自己的手都烧掉。塞可好像明白了绿头发医生的用意,但又有些疑问,还是将打火机收好,他有预感,这个打火机一定会为他的将来派上大用处。
到了晚上,房门悄悄地开了,塞可本来也没睡着,立刻从地板上爬起来,用胳膊肘支撑起自己的身躯,查看着来人。来人与他想的一模一样,正是他的绿头发医生。绿头发医生将他搀扶起来,为他披上薄外套,在此过程中一言不发,塞可也不想多问什么,他给他披上外套他就把手伸进去再随便扭几个扣子,根本没管有没有扣错,就当穿好了。医生会帮他安排好一切的,毕竟他可是他的医生,医生照顾病人,不是天职嘛。
从后门走。医生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语句在空气中飘散,落到地上,没有一点声响,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说过任何话一样。所以塞可也装作没有听见,“什么?”“走。”大概是懒得重复,医生想了想没碰塞可依旧还有着伤的手,转而握住塞可的手腕,往外拖着,塞可于是也配合地,什么都没有说,一起走出去。
他的手很暖和,因为比塞可高一些壮一些,手也当然更大一些。塞可用另一只手抓着他握住他的手腕的手,仅管他的医生并不会突然消失。塞可用眼神比较着他们的手的区别,看着医生带他离开这个该死的医院。他低着头,只是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棉花材质的,瓷砖材质的,然后是医院外面的路面,水泥材质的,最后是外面的世界的,泥土的地面。他可以抬头了。
在医院中,处处都是白色,所以乔可拉特身上的白色并不显眼,直接溶进了医院,和其他所有人所有东西没有什么区别。在外面的世界里,医生依旧穿着白色的长袍,却与整个世界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黑暗中的白色尤其显眼,在夜风中的长袍呼啦呼啦被吹出响声,医生裹紧了一些,带着塞可往较高的土坡上走去。
塞可是很怕爆炸声的。塞可虽然还是人类的物种的范畴,但性格方面完全是狗,狗也很怕爆炸声。塞可盯着乔可拉特发了呆,没有留意到下方已经有人将烟火的引线点燃,咻————砰!塞可一时没反应过来,吓得抖了一下,才意识到烟火已经绽放,烟火大会正式开始了。烟花腾空升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线,然后炸开,变成各种绚烂的颜色。火焰,烟火?塞可琢磨着,美丽的烟火在平时只是纸筒加上火药,需要有火将其点燃才能炸成美丽的烟花,火?打火机?塞可隔着布料摸索着白天的时候医生偷偷塞给他的打火机,他的意思,难道是?
夜深了,再不回去就要凌晨了,烟花大会慢慢结束了,稀稀拉拉地放着最后的几颗。医生向他伸出了手,他想也没想,便牵了上去。他大概明白医生要他怎么做了,逃离这个地方还不够,他要毁了这个地方,只有毁了这个地方,他才不会被抓回来,重新关在这里。他的医生也想逃离这里,虽然他没说,但是他知道,根本就不用直接说明白的,他们就是同一类人,之所以医生能接受塞可,就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他们需要自由,渴望自由,而这个病院阻止了他们得到自由。而毁了这个医院只是第一步,非常小的第一步,接下来他们要继续毁灭其他会阻挡他们的事物,他们会一起联手,让整个世界都开始颤抖……
乔可拉特早已买通了鉴定课的警察,以及处理相关事宜的法医,他们到时候无论检查出是谁的尸体,他们都会一口咬定是玛利亚医院的乔可拉特医生,以及他负责的一名叫塞可的病人。要买通他们是很轻松的事,这个国家的警察并不太行,只需要一些里拉就可以让他们乖乖听话;再者就是热情组织为了招揽他们进入组织,也会帮助他们处理这些事情,以表示自己的态度,顺便展现下组织的实力——不过也没什么必要,热情组织只有700多人,却将整个意大利的一切都收归囊中,其能力可见一斑。到时候哪怕乔可拉特放两只死狗的尸体在这里都不会影响鉴定结果,所以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乔可拉特以及塞可,只需要带好所需要的一切,离开这里,就可以直接开始全新的生活。虽然并不知道黑帮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但是很可能比以前的情况要好,在黑帮里他们根本不会有世俗的牵绊和阻拦,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了,去放火,去杀人,让别人陷入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之中,这是他们想要做的,也是黑帮日常要做的,黑帮这个地方,大概天生就是为了他们而生的。
房间是棉花做的,被点燃后会快速的燃烧,又因为间距不远,于是一间一间地接连燃烧了起来。在房间被点燃后紧接着就是病人,病人们发了傻,暂时清醒的那些病人因为病房的极强的监禁设置无法逃走而哀嚎痛哭,而被刺激得突发疾病的病人直接放弃了逃跑,他们在火光中舞蹈然后倒下。火警警铃的警报声中人们匆忙赶去救火,但这火势哪里是普通人可以救回来的,消防车赶过来又需要时间,只能说是能救一个算一个了。在这片骚乱的掩护下,乔可拉特偷偷地把塞可带上了自己的小车,一脚油门,冲向山下的道路。
我们现在在开往哪里?塞可扒着前座的靠垫,把头凑到医生的旁边,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乔可拉特。乔可拉特并没有回头,抓着方向盘,我知道你的名字,你的病历上写着“塞可”。
我没病!塞可锤了一拳靠垫表示抗议,又问了一次,“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乔可拉特的声音被呼啸的夜风掩盖,除了塞可,没有人听见他们后续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