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瘫】不速之客

*杰洛弟视角,私设多多,没考究

“他被紧急送往齐贝林家时,已经是深夜。”

那天从傍晚开始就下着大雪。雪花掩埋了门前的小路,冲刷掉了两里之外小镇显露的模糊色块。晚饭前母亲环着手臂,望着窗外朦胧不清的雪景,不住地叹着气,担心还未归家的父亲。所幸,即便顶着风雪,父亲仍然按时回到了家中,享用上了热腾腾的面食。
睡前母亲给我和妹妹各倒了杯热可可。妹妹盖着毛毯,像只小猫似的蜷缩在窗台上,面前只有一本厚重的书。自从妹妹从父亲的书房里精心挑选出来这本后,她每天都在认真仔细地阅读它。她喝了几口热可可,后面读的入迷了,便将印着粉色小熊的杯子放在脚边不再理会。
那是杰洛出发前送给她的四岁生日礼物。
记得几年前,她尚还年幼。齐贝林一家在兵荒马乱中失去了威信,只得马不停蹄地搬离那不勒斯。眼见旧宅被激进的革命分子包围,他们打碎窗户,不断往里丢着火把,火苗高高的窜起后,火舌吞噬着记忆中熟悉的一切,她却不流一滴泪,任我牵着她四处漂泊,她乖巧沉默地藏起胆怯,迈开脚步,只是手里始终紧紧抓着这个瓷制的小熊杯子。
忽然,她抬起头,灵敏地跳下窗台,蹦蹦跳跳地往我走来。我正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研究父亲交给我的医学书籍,见她来,我笑着张开了双臂,抱住扑来的她。
妹妹从我怀里抬起头,眨着干净的眼睛望我:“哥哥,杰洛今年圣诞会回来吗?”
我已经不记得回答她的是什么了。
只记得她听完后开开心心地抱着书回房间睡了,我猜大抵是让小孩子都保持期待的套话。我对编造杰洛何时回来这件事,已经熟练到失去了产生罪恶感的力气。
sbr决赛结束的那天,我飞奔到街上,几乎是从小贩手中抢了一份报纸带回家。这场赛事所占的版面并不太大,且只登了前五名的名字。我拿着放大镜耐心地一个个地将名字看下去,也没找到杰洛的名字。
那晚父亲打了通电话,通到遥远的大洋彼岸,sbr主办方的办公室。
他并不直接问杰洛齐贝林在哪,而是将话筒紧紧按在耳边,说,麻烦您了,我想知道sbr最后完整的排名。
待对面的客服耐着性子,将最后完成比赛的39名选手的名字都念了一遍,父亲低下头沉默一会儿,才问:请问杰洛齐贝林在哪?他可是第六赛段的冠军选手啊。
似乎是从收到sbr主办方的抚恤金后,家里除了妹妹之外,其他人几乎再也不会提起杰洛的名字。
本就少言的父亲,也同砧板上被剖开腹部的鱼一般,彻底掏干净了肚子里话语。再不像从前那样悉心将他所认为正确的道理,用最严正的语气一条条地教导给我们,除了出诊必要的对话或有人问他问题,他总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闷头整理研究古籍,不爱说话。
母亲也不再陪同父亲出诊,而是留在家中专心照顾妹妹和后院的花草,干活的间隙,时常满眼愁绪地望着远方,望得出神,这时就算叫她许多声,也经常得不到一个答应。
我合上书本,拖着脚步去往自己的房间。我房间隔壁是母亲专门空出的一个房间,用来堆放从火灾中抢救出来的杰洛的物品:磨铁球的工具,用坏了的听诊器,有关马匹的杂志和被烧焦了一只脚的小熊玩偶……母亲每日都会不厌其烦地清理这些东西上的灰尘,想让杰洛回到新家后能被熟悉的事物所包围。
我闭上眼睛,眼前却是杰洛登上前往美国那艘巨轮的场景,家人和国民在为他的勇敢出征而自豪地欢呼,漫天的彩带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让在渐行渐远的巨轮上朝着我们大力挥手的杰洛更鲜活了几分……
深呼吸几次。我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头,我可是长子。抹去眼角的温热的液体后,我毅然决绝地再次闭上眼,什么都不再想象。

狂啸的风声中,我朦胧地听到窗外有脚步和交谈的声音。等到房间门被人用力地敲了好几下,我才听清楚门外是父亲在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把被子踢到床尾,边慌忙地穿鞋边回应父亲的呼声。
走廊上的寒气将我的困意驱走大半,父亲站在门前,用着我很久未见的无比严肃的表情,让我来手术室当助手。我看见母亲也穿上了从前的护士服,在父亲身后穿梭几次,准备手术的器材和药物。我用力对父亲点头,紧接着冲去用寒腊的冷水洗了把脸,深呼吸一口气,令寒冷的空气充盈肺部,我努力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父亲常说我的医学造诣未到能实战的程度,很少带我去出外诊,这次紧急启用我一定是碰到了非常严峻的事态。身为菜鸟的我进入手术室前紧张的不行,手心全是汗,等到病人被抬上来时,我还在脑子里疯狂背诵书上的手术要领。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金发少年,身体看着精瘦,却意外地非常结实,体质也不差,只是下半身比上半身瘦弱许多,似乎未经过上半身所经过许多锻炼,从背后的痕迹来看,我猜想他坐过一段时间的轮椅。身上有很多处大大小小旧伤,甚至包括枪伤,让人不禁想象他到底经历了怎样多舛的人生。
这是个小手术,并不难。我父亲和母亲却以无比认真的神情在进行着这台手术,任何一个程序都一丝不苟地完成,我也被他们感染,全神贯注地协助他们完成了这次手术。父亲宣布缝合完毕时,不像从前那样转身就走,而是笔挺地站在昏睡的青年身边,用肃穆庄重的眼神注视着他的脸,随后将他推去家中唯一的空房间内,嘱咐母亲好好照料他。
父亲和我脱下手术服后,他带着我去前厅,有两个男人坐在火炉边等候,其中一个男人上下眼皮打架,频频点着脑袋,似乎马上要睡着了。父亲对他们鞠躬致谢,并按下一头雾水的我也一起鞠躬。我照着父亲所说的,嘟囔了些道谢的话,却仍未搞懂目前的状况,余光瞟到放在前厅一侧,停放着一个十分破旧的木箱,前段还绑着绳子,已经被磨得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和粗粝感。
我原以为是他们送的货物,可他们却将它留在了这里,直到离开都没有要带走的意思。我十分迷惑地叫住他们。他们却说,他们也不清楚那箱子里是什么,只是那位少年一直拖在身边,敲开他们的店门,问他们是否知道齐贝林一家住在哪,待他们回答知道,少年已经一头扎进地上的雪堆里昏迷不醒了。
“那他还有带其它的东西嘛?只有这个木箱子?”
男人摇了摇头:“随他身的还有一匹骏马,我们也牵来了,将他送到之后,那匹马已由齐贝林医生带去屋后的马厩了。”
送走他们后,我出于好奇,裹着披风从后门去到马厩。健硕的马儿低头安静地吃着草料,在微弱的光线下,我打量许久,才终于认出那匹马,我震惊地后退一步,跌入扎人的干草料中。
那匹马儿是杰洛决定参赛时,陛下赐给他的“女武神”。
我赶紧冲回房间,将披风随意地丢在地上,从箱子的最里面翻出sbr时期的剪报,快速地翻阅着,视线停留在其中的一张照片上,咧嘴大笑的杰洛旁边,有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认真温柔地注视杰洛的侧脸,似乎未意识到面前的记者已经按下快门。
黑白油墨所印出年轻的面庞与刚刚病床上憔悴消瘦的脸渐渐重合起来。
在微弱的晨曦中,我仰望着初露的一小块太阳,想起那个少年的名字——乔尼·乔斯达。

“嘿,老弟!最近家里如何,你们有没有想我?我刚到纪念碑山谷,结束了第二赛段的比赛,我可爱又可恨的搭档乔尼趁我分神时超过了我拿了第二,我却只得了第四!晚饭前我都不会再理他!不过你们别担心,我下个赛段就会赢回来,以齐贝林一族长子的身份起誓,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杰洛·齐贝林。”
“老弟!最近都好嘛!事出突然,随信附上的珠宝碎钻什么的……算是赛段中的奖励吧,你可给母亲藏好了,以备不时之需补贴家用,千万别让父亲知道,他看到这些又该批评我不务正业了。”
“老弟!我这里一切都顺利,家里如何?我到了费城就会把这封信寄出,马上就要到第八个赛段了,比赛快要结束了,等我拿了冠军,就第一时间赶回那不勒斯吃最爱的mozzarella披萨(美国人根本不懂披萨,做出来的完全不能吃!),最近总是很想念它的味道呢,之前还为它作了首歌,乔尼说一定会大火,等我回去唱给你们听……替我向大家问好!”
乔尼坐在床上,看着杰洛比赛时寄回来的简短家书,露出了本人都未察觉的微笑。我坐在他对面小心的观察着他。他睡了一天一夜,在第三天早上醒过来,起初相当警惕我们,拒绝我们提供的所有食物和药物,在我拿出杰洛以前的照片和家书给他看后,他才真正相信我们是杰洛的家人。少年的伤还未完全痊愈,脸上并无许多血色,而是苍白而虚弱的,因为腰部的旧伤复发,他暂时还无法下地行走,所幸治疗及时,父亲说,在床上静养几天就能慢慢恢复。
他放下漂洋过海而来的老旧纸张,深吸了一口气。早晨明媚的阳光照在少年的单薄的背上,给他镀上了金黄的轮廓,我隐约看到他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垂下眼睛,专注于收拾散落在床上的信件,嘱咐了几声就退出房间去了,希望给他一些私人空间。
关于失去杰洛的痛楚,我想,大赛期间与杰洛形影不离的乔尼所领略到的一定比我的更加透彻。
我终于知道那破旧的木箱里所装的是何物。
父亲撬开了木箱的盖子,陈列在其中的,是一具空洞的白骨,白骨上所覆盖的陈旧衣物,却是我们都无比熟悉的,数次摩挲的相关报道的照片上杰洛所穿的衣服。杰洛出发前,母亲赶往市中心最著名的裁缝店,这是只有皇室和少数贵族才能享受的服务,也是齐贝林家族几百年来对国王忠心耿耿的回报之一,得以以陛下之名,为杰洛量身定制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衣物,让这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在国家荣光的照耀下,能最以风光的姿态骄傲地去往海岸另一边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大陆。
同夺眶的眼泪一同涌来的,是舌根的胃酸。极端的痛苦和紧张压迫着我,我忍不住扶着马厩大吐特吐。七岁的妹妹躲在门后,并不明白那腐朽的木箱里有什么,只看见三个大人错愕而呆滞的表情。杰洛已死这个事实以如此生动的画面出现在眼前,连早已褪去“感伤”情绪的父亲,一时都动弹不得。
我想起年幼时失手打碎一瓶珍贵的药剂,杰洛是如何笑嘻嘻地帮我担下全部责任。当我再大一些时,父亲直言我没有学习回旋的天赋时,杰洛便半夜溜进我的房间,陪我聊了整宿,第二天却睡过了头被父亲罚跪两小时。我总不待见他奇怪的冷笑话和多到数不清的女朋友,也曾嫉妒他的才能,对他关上心扉。可我明白,只有他,从始至终都是无私的,对万物都温柔的,对深陷苦难之人挺身而出去拯救的。我也明白,包括我,齐贝林一家是那么爱他。
我想像从前的杰洛那样,去告诉年幼的妹妹一切都好,却只能泪眼朦胧地瘫软在地上。“女武神”烦躁地磨着马蹄,发出一声嘶叫,仿佛已经嗅到了主人的尸骨。
绝望的气氛感染了妹妹,她眼中的泪水积蓄成一串泪珠,手中拿着的书本也慢慢滑落,坠到地上。她是聪明的,我想她已经察觉了这气氛与杰洛有关,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就模糊明白了,杰洛再也回不来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从那通昂贵的国际长途挂断之时,齐贝林家的巨轮就已停止航行,历史的风向永远地阻挡着它的前进,汹涌的命运之海一下下的鞭打逼它颤抖,长子的死更是一个抛入海中的巨锚,深深地扎入海底的淤泥之中,孤船便只能在原地缓慢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家中的气氛几乎跌入了冰点。
那具惨白的尸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我们齐贝林家族的荣光不再。随着王朝的覆灭,效忠于国王的家族又何去何从。我们站在历史的交错点,慌张无措地四顾着,无比惧怕藏在历史洪流中的刺戟,将这个本就虚弱的家族推向更深的深渊。
一日,乔尼拜托我请父亲和母亲晚餐后到他的房间里,他有话想告诉齐贝林一家。他说这些的时候露出了懊恼的神情,认为让长辈来找小辈说事实在有些无力,他所接受的教育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些的。我知道父母身为医生都会理解他尚在病中,答应了他,并让他不要多想。
那晚和乔尼聊过之后,原本一蹶不振的父亲和母亲突然开始振作起来,恢复工作状态,像从前那样一起去小镇出外诊。而留在家的我的任务就是学习,做午饭,照顾乔尼和妹妹。目睹杰洛的尸骨后,我做什么都不太提得起精神,父亲看出我的失落,也不再布置太重的学习任务,给我更多时间疏通心结。沉湎于伤感的我倾向于自己待着,几乎没和乔尼说过什么话。
然而最近我发现,妹妹与暂住在我们家疗伤的乔尼关系十分亲近。每当我进入乔尼的房间送食物或者提醒他吃药,总能看见妹妹搬着她的小椅子坐在乔尼床边,而乔尼正给她念一本书或编着花环之类的小东西。
相处了几天,妹妹也越发不客气了,直接爬上乔尼的床靠着他,与他聊天玩耍,有时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正巧我打开房门,乔尼笑着比出“嘘”的手势,指了指酣睡中的妹妹,无奈地怂了怂肩。
我怕妹妹这样黏人,会耽误乔尼养伤,有次故意埋伏在走廊里,抓住了抱着几本书正往乔尼房间跑去的她。她一个没站稳,手里掉了个东西,我弯腰帮她捡起来,那是个毛绒绒的粉色小熊,并不新,许多地方都有破损了。
我端详了一会儿小熊,这不像是妹妹喜欢的东西,而像杰洛会喜欢的。
“这是哪来的呀?是从乔尼房间里偷偷拿的吗,那里堆的都是杰洛东西,除了小熊还有很多危险的铁球噢!”
妹妹鼓着腮帮子,对我截断她的去路表现的很不开心:“小熊是乔尼给我的,是杰洛打算给我的生日礼物!”
杰洛从没在家书里提到过这个,我愣了愣。
“听话,别老打扰乔尼休息啦,乔尼需要静养。”
“我知道啦!我只会找乔尼玩两个小时!”
说着,妹妹又一溜烟地跑掉了。小熊软软的触感还残留在手上。
妹妹的小熊启发了我,乔尼和杰洛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我想,与其这样颓废下去,不如主动从乔尼那知道更多关于杰洛的事情。
当我推门进去时,调皮妹妹又靠在乔尼的肩头睡着了。乔尼正认真地读着手里的小说,见我进来转过来点头致意。我指了指妹妹,抱歉地对乔尼笑了笑,乔尼似乎并不在意。我将熟睡的妹妹抱回她的房间,再回去坐在乔尼床前的椅子上。
“恢复的怎么样?住的还习惯吗?”
乔尼把书合上,放回床头柜。
“多亏了你们的照顾,老天作证,我这几天睡的是我几年来最香的觉,伤口也恢复的很快,很快又能下地行走了。”
“那就好,”我笑着说,“希望我妹妹没有打扰你休息,也谢谢你把那只小熊玩偶送给她,她很喜欢,一直带在身上。”
“当然没有打扰,我很高兴她能愿意陪我!她很像杰洛,脑子里总有古怪又聪明的想法。”乔尼害羞地笑了,“至于那只小熊,本来就是杰洛想送给她的礼物。他曾在比赛中订购了这只小熊妹妹,不过因为库存的问题,直到我独自一人到达最后一个赛段才收到这个包裹。我路上也没少听杰洛抱怨,最后他说,如果小熊妹妹最后才到货,他就要把它当作给妹妹的八岁生日礼物。”
回忆起杰洛时,乔尼的神情总是柔软而专注。
乔尼告诉我,由于一场事故,之前他的下肢都处于瘫痪的状态,只能坐在轮椅上,基本与赛马比赛无缘。他与家人的关系也并不好,家里人知道他瘫痪后也从未打算接他回家治疗,而是放任他在外自生自灭。
杰洛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世界。
“那家伙比任何人都要温柔。”乔尼低着头,嘴角含笑,纠结着手指,“刚遇见时,嘴上一直嫌弃我,让我不要过来。可当我在马场上拖着残废的身子,揪着缰绳,被我的马儿拉着转圈,裤腿都要磨破,却怎么也上不了马时,围观的人里只有他没有嘲笑我。相反,他在围栏外,沉默地注视着我,从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比任何人都相信我一定能驯服马儿。”
“搭档后,路上遇到各种棘手的敌人的攻击,我自知很难脱险,大声赶他走,他也从不会抛下我离开,而是义无反顾地冲回来,不战至最后一刻,永不言弃。”
“他眼里真的有自己嘛?或许只有那残酷肮脏却又无比美丽的、他所深爱的世界吧。”
“对于杰洛,我除了谢谢……再也没有其它的话语了。”
“所以,至少最后,我希望他能回到他深爱的家乡,回到他为之骄傲的齐贝林一家。这也是我一路坚持到此处的意义所在。我要让他的故事被世人知悉,我要让他的名字永世流传,我要让他的逝去有着更为广大的意义和作用。对着神发誓,我保证,他是值得的。”

在某个宜人的天气里,我们给杰洛举办了葬礼。乔尼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一起参加了这个简单的葬礼。他的坟墓面朝着那不勒斯的方向。那具神圣的尸骨终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乡的怀抱。或许是因为天气过于宜人,竟然谁都没有流下眼泪。
神父冗长的演讲进入到最后一个句子时,来自远方的一枚粉色的娇嫩花瓣缓缓飘下,最后正好落在杰洛的棺材上。
乔尼笑着对我说:你看,神果然是偏爱他的。
随后,乔尼顺利康复,在简单的复健练习后,脚步重新变得轻快灵活。我们在一个明媚的早晨将他送至港口,目送这位坚韧的少年踏上新的旅程。
在分别前,妹妹不舍地抱着乔尼不肯撒手,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她毫不掩饰地将头埋在乔尼的怀里大哭着。乔尼耐心地哄了她许久,直至乘客都上了船,不耐烦的水手马上要收回连接船舱与港口的扶梯,我才强行把妹妹抱回来。乔尼在上船之前,仍然在妹妹被泪水沾湿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父亲和母亲走上前,对他说了许多郑重的感谢的话语,他认真地一一听着,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如同杰洛出发时那样,乔尼抓着栏杆,在甲板上用尽全力地向我们挥着手。船舶起航的汽笛声依旧如此响亮,少年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成为小小的黑影,埋没在更大更杂的人群里,再也看不清了,可我们依旧在码头上站了许久,看了许久,不愿意离去。
最后,父亲压下了帽檐,低声说,我们走吧。我们这才迈起脚步,向着我们所居住的家,坚定地走去。
母亲告诉我们,乔尼将杰洛在大赛中所有的英勇无畏的事迹都详尽地描述给了她和父亲。乔尼说服了他们,杰洛齐贝林,在他们眼里,再不是一个因叛逆而离家出走不幸丢掉性命的孩子,而是贯彻自己的正义与信念的无私英雄。
杰洛之死,再不是命运弄人的不幸,而是勇士与命运斗争到底的证据。
“我们应当以他为荣。他用自身的死亡诠释了勇士的活法。他是齐贝林家的骄傲,坠入海中的英雄,现在已化作强劲的海风,吹鼓家族的帆布,改变命运的洋流。”
父亲头也不回地说道。
“齐贝林一族的荣耀将会永存。”
我仿佛又听见船舶起航时,那长长的汽笛声。

多年后,我意外在杰洛行李的小夹层中找到一本陈旧的日记,从狂野粗糙的笔迹中辨认许久,才发现他们隐藏至死的秘密。
他们不止是搭档和挚友,还是一对热烈的恋人。他们在呼啸的沙漠中接吻,在柔软的草地上互相汲取对方的身体的温度。他们甚至曾在前往费城的马背上玩闹般地互相定下婚约,幻想着要在那不勒斯的索伦托海湾举行婚礼,迎着咸腥的海风里放肆大笑,最后携手共度余下的人生,践行永不分离的誓言,直至死亡……不,我想,他们的爱一定超越死亡。
可到最后,大海带走的不是新人掷地有声的誓言,而是爱人鲜活的生命。
合上日记本时,我已是泪流满面。
亲手捞上自己的爱人被海水泡得肿烂的尸体,再在漫长的旅途中见证爱人如何散发出越来越令人作呕的尸臭,又如何被蛆虫一点点腐蚀,最后再化为一具阴森空洞的白骨,彻底打碎思念与妄想。
我难以想象乔尼在找到万里之外的爱人的家乡之前,内心经历过何等的痛苦和挣扎。那一定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足以摧毁人的信念和理想的精神巨浪。
我想将这本日记寄给他,可如今,我已不知乔尼身在何处。
直到妹妹的一封信送达家中的邮箱。
妹妹在考取伦敦大学的硕士学位后,进入spw财团的科研团队工作,她在信中告诉我,她的主任是一位富有智慧和魅力的女士,名字叫做露西·史提尔,是那场sbr大赛的策划者的妻子。她说,那场各个势力盘根错节的比赛中,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她被裹挟于危险的漩涡之中难以脱身,是杰洛和乔尼在最后救了她和她爱人的性命。她将永远记得他们的恩情。
凑巧的是,在露西去年前往东方的岛国对当地的种种奇怪现象进行观察和研究时,遇到了一位勇敢的少年——乔瑟夫·乔斯达,这位少年的爷爷就是当年将杰洛的遗体送回家乡的乔尼·乔斯达。
从当地的传说中,露西了解到,乔尼为了拯救妻子,客死异乡,英年早逝,当地人为了纪念这位英勇的赛马选手,建造了乔斯达地藏,对他致以最大的敬意与怀念。
那年我已垂垂老矣,再无多余的力气飞去东方的岛国见证乔尼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只能在心酸和泪水中控诉命运的不公。
但我心中隐约明白,对这样的不幸的结局,就算内心饱受痛苦的折磨,乔尼仍然会去坦然与坚韧地接受。
他有着为所爱之人拼上一切的决心与气魄,这是命运的洪流带不走也冲不烂的,这世上最坚硬的奇迹。

正值sbr大赛六十周年,美国某杂志社决定出版纪念sbr大赛的书籍,妹妹受邀作为主笔,将会全程以其中两个参与者杰洛·齐贝林和乔尼·乔斯达的视角来描述这一历史性的大赛。她热情地邀请我为这本书作序,我提起笔,考虑再三,心里却并无太多盛大的言语,便回绝了她的请求。最后只在书腰上杰洛和乔尼两人的照片下写下简单的言语。

“你们所坚守的正义与信念有着更为广阔的意义。
——谨以此书献给勇敢无私的开拓者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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