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趟怎么安排?”
“二十个牛仔,两个厨师,一个管事的,两辆大篷车,六十匹备用马,运三千头牛到堪萨斯,绰绰有余。”老牛仔卡什说。
自离家以来,乔尼时常这样度过夜晚:成群牛仔围坐在一起,喝着混有马尿味的劣质酒,相互比套绳,比枪法。人人都爱叫他公子哥,因为他出身好,父亲在肯塔基州开马场,本人也是个好骑师,十六岁时还拿了全国大奖。每每他报上自己的名字,都有人朝他嚷嚷:小子,小子,你就是那个乔纳森·乔斯达。牛仔们一哄而笑,木杯相撞的声音倒灌耳朵,乔尼拉下帽檐,蹙起眉头,火光耀得他眼皮发烫。“叫我乔尼就好,”他说,“我都好几年没去参加比赛了。”
“听说你骑马厉害,那你打枪怎么样?”
“尚过得去。”
“敢不敢和我们比一比?”
“来呀,来呀,乔斯达!”
乔尼没理由拒绝这样的比赛。他应约站起来,抽出腿上的左轮手枪,指向十五米外的老树。“就打那个怎么样?一人十发,看谁打中得多。”
“呿——”
老卡什补充说道:“谁赢了,谁就能拿走那边的大山羊腿。”
挑衅者们一个个上来,大家一同瞄准老树,枪声陆续响起:砰、砰砰、砰、砰……好的十发七中,差的十发四中。乔尼发挥得不错,稳稳地拿下十发八中,密西西比来的小子对他吹口哨,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有人说了句“乔尼·乔斯达原来不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其他人发出嘘声:“该长眼了,老兄。”
老牛仔卡什提起灯,照亮坑坑洼洼的树干。
“还有人要来比吗?”
有人叫出来。
“这里还有个还没出声的。”
乔尼转过身,顺着大多数人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戴棕色宽檐帽的男人坐在篝火旁削土豆,炉架上的树枝串满白花花的肉。
“哟,意大利佬,你要不要也来试一试?”
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口金灿灿的牙齿:“不了,不了,比这个可没意思哩。”
“胆小鬼,我看你是怕擦枪走火。”
“啧啧。”
男人往土豆上撒了些自带的调香料,挑起眉毛,满不在乎地说:“我可是个厨师,你们抓个厨师,能比什么?”
“厨师又怎么了?”
“老卡什也是个厨师。”
“可不是嘛。”有人附和。
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男人将切好的土豆扔进锅里,收好小刀。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然后向后伸了个大懒腰。“我们快到印第安人的地盘了,弄出太大动静,夜里会有麻烦,”男人岔开话题,朝着周围人嚷嚷,“有人要吃的吗?我这锅过阵子就好了。”
七嘴八舌的声音一下子炸开。饿了大半天没有比开饭更重要的事,牛仔们转眼就将比枪抛在脑后。三五个人走过去,各要走一串烤鸟肉,后来的人都要了碗汤。冬天刚过,原野上的动物大都瘦不拉几的,肉质偏硬,牛仔们倒还不会挑剔,味道马马虎虎也可下咽。乔尼挪不动脚步,不由自主地盯着意大利佬骨节分明的手,想象上面有多硬的老茧。男人抬起目光,在乔尼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很快又移到别的地方。
乔尼微妙地感到自己被轻视,心里不是滋味,从领汤的队伍中挤出去,到卡什那领走自己的奖励。他找了片软草地坐下,用随身的小刀一块一块地把硬邦邦的肉刮下来吃掉。老卡什见他伶仃,过来问他要不要土豆汤,他随口答不要,使了个手势拉住老卡什的脚步。
“这人是什么来头?”
乔尼凑近卡什,指了指人群中心的篝火。
“你是说那个意大利佬?”
“他叫什么名字?”
“杰洛。听说是从大西洋那头来的。红胡子老爹喜欢叫他意大利佬,大家也就跟着叫他意大利佬。”
红胡子老爹是他们最大的雇主。队里过半的牛仔都听他话。乔尼注意到杰洛挂在腰间的套绳:干净,结实,粗细匀称。没有厨师会用这样的套绳,它不像是用来套牲口,倒是更适合勒人。“他是老爹亲自雇的人?谁介绍他来的?”
“他自个儿向老爹自荐的,那时候我们叫酒馆的人留意帮手,他就在边上,直直过来说要来当我们的厨师。老爹说他不缺厨师,牛仔用草也能喂饱。你猜他怎么着?他说他不要工钱,只求包食宿。”
乔尼竖起了耳朵。
“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谁知道呢?老爹觉得他能用,就让他跟过来了。”
乔尼没有追问下去,跟老卡什嘀咕了几句闲话,草草地打发对方离开。篝火那边的热闹还在继续,但乔尼已经累了。他拨开布帘,钻进臭烘烘的大篷车,全身扎倒在干草床上。老旧的木头吱呀吱呀响。汗水、硝火、羊腥和马鞍皮革的臭味充满并不宽敞的空间。白日的劳累使人身躯疲软,乔尼很快就陷入浅眠当中。任凭外面如何刮风,他都不理会。
号角声按时响起,第一批守夜的牛仔已经就位,三五个人各占一个方位,绑好马匹。无论是野兽,还是突袭的歹徒,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自战争结束后,像他们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多得是,没有牵挂,没有去处,正好让牧场主们雇去做帮手。从德克萨斯北上到堪萨斯,五百多英里长路,这差事是苦,能捱得过走山傍水的人,上天也不会对他太差。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但有多少人能坚持到最后还是未知数。
入夜后的荒野常常起风,寒冷的气温令人呼吸都变得难受。到了午夜,忽如其来的落雷惊动了牛群,所有人都被吵醒。一头健硕的公牛踩破了摆放好的木盘木勺,一箩筐的蔬菜被翻倒,横七竖八的土豆和莴苣招来更大的混乱。狗对着篝火乱吠,马跳起来挣扎,缰绳绷直,以木桩为中心扫过矮架,铁制的锅碗瓢盆乒乒乓乓散落。牛群一拥而上,冲破临时栅栏,惊慌失措地奔跑。
“起来,快!”
“压住它们!”
红胡子老爹踢了每个鼓起的被褥一脚,牛仔们纷纷爬起来上马,朝天鸣枪。牛群非但没有被压住,反倒更加骚动不安,胡乱地跟着最大的公牛朝某一方向跑。砰、砰砰。乔尼刚出大篷车,几发子弹就擦过他肩膀和手臂。他大叫:“谁他妈这么不长眼!”又一发流弹穿过他小腿,火辣辣的疼痛流窜皮肤。如此混乱的场面,乔尼还是头一回遭遇。他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如果他不立即找到马,没准会倒在同伴的乱枪下,被失控的牛群踩死。
于是,乔尼双指放在嘴里吹哨,祈求上帝赶紧让他的马听话,快快顺着口哨声找到他。隆隆的雷声大篷车被牛撞歪到一边,就连他也开始分不清南北。在他将近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用口音古怪的英语喊他。
“喂,小子,你是不是那个枪法最准的人?”
来不及解释了,乔尼回应他:“快拉我上马!”
结实的套绳扔到了眼前,乔尼顺着它上爬,意大利佬一把将他拎上马,重重地按在身前,手臂穿过他腋下紧紧抓牢缰绳。而乔尼险些没有坐稳,屁股痛得要分成两半,连骂了几句粗话,意大利佬却当听不见,当机立断地稳住马匹。
“抓紧点,我载你到前面,你去解决领头牛。”
“我枪里剩两颗子弹了。”
“用我的。”
意大利佬摸出黑沉沉的手枪,片刻间天地明亮。乔尼毫不犹豫地接过,两人没再说多余的话,骑着马在混乱的牛群中穿行,很快便越过三五个牛仔。又一声闷雷从天而降,密集的雨点哗啦啦坠落,像是冰冷的石子砸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浇湿了。乔尼张大嘴,呼出白气,视野朦胧。肮脏的雨水顺着喉咙滑入衣领,前胸后背都湿了一大片。他眨了眨酸痛的眼睛,领头牛的背影清晰了些许。那黑糊糊的团块有力地跳动,碾过干枯的草和松散的泥土。沙尘在它身后弥漫,仿佛要将万物都赶到尽头。
乔尼目测当下与领头牛距离,从这里射杀它还有些远。意大利佬似乎也和他抱持同样的想法,低声叫他再抓紧背鞍,手臂加快了马鞭。他们像一双灰黑色的鸟,低低掠过草丛和积水,飞快地甩下好几头牛。越来越多声音跟在他们身后,意大利佬没有理会,稳稳地控制住两人身下的母马,一下子跃过裸露的石头。乔尼在心里默念着“快了,快了”,三枪击倒前方的两头牛,除去领头牛后背的遮挡。“好样的!”意大利佬情不自禁地叫出声,鼓励乔尼再接再厉。乔尼心头一热,飞快地射中领头牛的小腿,庞然大物轰然跪倒,远远地滑出一大段距离。其他牛仔纷纷追上,你一枪我一枪地打在它身上。鲜血从枪眼里汩汩流出,混合雨水渗入泥土。一股腥膻味涌过来,乔尼缩了缩鼻子。
意大利佬拿出手帕,擦干了他的脸。
再也没有牛打算逃跑了,原本此起彼伏的哞哞声消停,上千头牛低下了头颅。牛仔们重新将他们赶到了一起,用临时的栅栏围好。乔尼正想说一句“结束了”,却听见身后的意大利佬发出不尽然的叹声:“挺可惜的。”
乔尼沉默了一会儿,点头。
“是头好牛。”
人们在雨停后架起新的篝火,清点这次骚动的损失:牛群少了五分之一,牛仔死了两个,伤了九个。乔尼是伤者中较为严重的一个,小腿几乎不能动了,至少在短时间内,他连单独骑马都成困难。意大利佬悄悄将他拉到干燥的地方,借着火光为他清理伤口。
乔尼一开始还顾忌对方是陌生人,咬着牙忍过了取子弹。等到包扎时,他终于受不了了,牙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意大利佬咧嘴笑了,摇曳的火光映出口中金牙。
“别逞强了,我保证不说出去。”
乔尼留意到他的熟练手法。“你以前是个医生?”
“是咯。”
“怎么跑到这里来当厨师?”
意大利佬没有直接回答。“你又是怎么跑到这里来?”
乔尼凝视他。“我在肯塔基呆腻了,想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这是真话?”
这不是真话。乔尼移开视线,思考怎样回答问题。牛仔们都不喜欢相互打探来历,以免日后有利益冲突时,手下会留情。乔尼不难想象自己会和谁拔枪相对,但意大利佬是个例外,他救过自己,身份又是个厨师。乔尼不信意大利佬不会使枪,方才在混乱中他借给自己的枪十分称手,枪托上还包着粗粝的皮套,分明是他常用的宝贝。无论他是什么人,能坦然将宝贝让给别人用的,必然是个值得一交的伙伴。
“我跟我爸大吵一架,他骂我是个废物,我觉得他脑子糊涂,这家不是人待的地方。临走前我把所有奖杯都扔到马棚里,断了个干净。”
意大利佬抬起眉毛,似乎有点意外。“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东西。”
“什么东西?”
“我要黄金,大量的黄金。”
“那你得再往西走。这一带不剩什么了,附近还有印第安人的地盘。”
“谢了。”
乔尼忍住没问。意大利佬需要这么多黄金做什么?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只图发财的。聊到这份上,再深入或许就是对方的私事了,他们没认识多久,对方也不见得会在这种时候对他掏心掏肺。他近距离观察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掌,更加觉得它适合握着什么:套绳、枪、手术刀……他想象意大利佬站在病床旁边的样子,眉头微蹙,神情严肃,倒和现在的样子相差无几。这世上也许有医生拯救不了的生命,非得让人用黄金去交换。乔尼张口,想跟意大利佬聊更多些,突然有个谁在不远处大喊他的名字。
“乔尼!”
是老卡什。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似乎不怎么好。
“刚刚的牛是你打死的吗?有人见着啦!”
“发生什么事了?”
“红胡子老爹找你。喏,看到那边的火没?”
乔尼顺着老卡什的手指望去,看到东边平坦宽阔的原野上有一大群人正围在篝火边,背后是泛着鱼肚白的地平线。意大利佬推了推他的肩膀,搀扶他站起来,两人徐徐向人群走去,某个眼熟的牛仔注意到他们。
“他们来了。”
红胡子老爹开门见山地说:“你今晚我们损失了多少吗?”
乔尼嗅到不妙的气息。“牛是我打死的。”
“那是头好牛,到堪萨斯能卖三十美元,你得赔三分之一的价钱。”
“这话听起来不对。”
“看到牛背上的标记没?霍克斯先生的牛,怎能说打死就打死?”
乔尼由衷感到了愤怒。他们花了这么大精力镇压失控的牛群,将损失控制到最小,雇主竟然还要计较他打死几头牛。“我要申请决斗,”他振声说道,“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有人起哄,有人推搡着想要拦他,红胡子老爹大吼一声别吵了。
“我能接受你的决斗,可你现在连自己走路都成问题,还能怎么跟我比?”
能比!当然能比!乔尼几乎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来,小腿却隐隐作痛。老卡什劝他算了,他更加不甘心。从踏出家门那刻起,他就向上帝发誓,这世上没人能对他说你不行。“去你的!”他说,“把你的枪拿出来,最好别使诈!”
红胡子老爹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子做裁判,掏出枪站到乔尼对面,对着天空鸣三声枪,说:“我这里只有一颗子弹了。你我背对背,数三声,数到一就转身,谁的枪快,谁说了算。你受了伤,但你比我年轻,在场有那么多双眼睛,我们的对决是公平的。”
乔尼检查枪口,打开弹匣,倒出多余的子弹。意大利佬看着他,向他比划手势。乔尼看得不太懂,低声说别担心,拖着伤腿移动到对应的位置。他感觉到眼眶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意大利佬在看他,目不转睛地看他,即使他没有再回过头去,依然能感觉得到来自那个方向的视线——“他会站在哪一边?他会这么看我?”乔尼的心底有了声音,但枪手的直觉压住了多余的想法,他对自己说“要冷静”,全身心做好准备,聆听裁判的讯号。
那个站在树下的小子涨红了脸,在所有人的目光下颤巍巍地吹口哨。“砰!”枪声响起,胜负眨眼间就有了判决:乔尼还立在原地,而红胡子老爹的左手指已被打烂。掉到地上的枪没人敢去捡起。老头连忙捂着手,止住汩汩外流的血,衣袖黏黏糊糊一大片。
“是你赢了,”他大声嚷嚷,“该满意了,小崽子!”
“给我应得的。”
乔尼不卑不亢地伸出了手,维持最低限度的礼节。红胡子老爹瞪了他好一会儿,让旁边的人比了个数字——这意味着四分之一的工钱。乔尼觉得自己又被侮辱了,脸上一阵火辣辣。“不,我不同意。”他说。
老爹却拉长了脸。
“不能再多了,你打死的是头好牛。”
“你说的不是人话!”
“我可以再给你留一点,到下个镇子咱各走各的,互不亏欠。”
乔尼还想继续争取,却看到五六个牛仔同时将枪口对准他。老卡什拉住他,低声说:“你可是废了老人家的一只手。”
“这是他要求的公平决斗。”
老卡什露出为难的表情。乔尼决定不再看他,转而将目光投向意大利佬。那个男人并没有出声,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半边脸埋在阴影里。乔尼从他身上看到某种顽固的东西,像是细小的沙子落入了眼里。“算了,”乔尼收起了枪,依然昂着头,“赶紧把我的钱结了,明天一早我们各走各的。”
人群中传来了笑声,大概是嘲弄年轻人不懂事。这一带并不太平,落单的牛仔需要的不只是勇气。乔尼伤了腿,骑不了马,多半是逃不过一死。老卡什告诉他,最近的村庄在几里外,最好重新考虑下选择。乔尼只觉得心烦,他离开肯塔基可不是为了这个,谁都知道他想要更好的生活。去你的,他心想,人可不能这么窝囊。正当他想抓起马缰绳就走时,一道绵长的铃声突然从东边传来。探路的人回来了,带回半块面包和几句消息。
“火车快通到东部了。牛肉的价格暂时没降。村里没人。”
牛仔们面面相觑。火车是十分方便的交通工具,有了火车,谁还会继续雇牛仔干运牛的苦活。 但换个角度想,有了火车,他们或许就不用再面对贫穷、物资匮乏的生活。或许,他们干完这票,就能回到老家的牧场,安安定定地养牛养羊养马,不会像现在那样提心吊胆。有人建议,如果火车真的通了,我们可以沿火车线路走,虽然会有被印第安人打劫的风险,但物资充足。 受伤的人怎么办?受伤的人可以留下。当然,工钱也会少。
“谁去走铁路?”红胡子老爹说,“我们可以在堪萨斯碰面。”
老卡什摇头:“我走老路线。”
绝大部分人选择熟悉的路线,苦闷但安全;少数人想去看看火车,图它新鲜;还有一些人,不跟大队,拿了点劳苦费打算折回老家。乔尼向老爹要回自己的钱,拉走一匹老母马。老卡什叫住他,要他帮忙带口讯到东边的红水镇。“我大女儿住在那儿,”老卡什说,“如果火车通到东部,明天春天我就去找她。”
乔尼点头,转身却看到意大利佬收拾锅碗。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子接过了他的厨具,好奇地听他交代细节。乔尼喉咙紧涩,想起对方到底还是跟他搭过档。意大利佬会使枪,会做饭,还是个好医生。乔尼冲他吹口哨,不想让自己的请求听上去像是讨怜悯。
“你想去哪条路线?”
“火车。”
“我跟你走,”乔尼说,“我们还没比过枪。”
“我只有套绳,没有枪。”
“我需要你的套绳。”乔尼低下了头,想起牛仔之间的规矩。“我知道哪里有黄金,我可以带你去。”
意大利佬没有看他的伤腿,只说:“你需要学会不靠腿上马,熬过这几天。”
“教我。”
意大利佬挑起眉,向乔尼扔去缰绳。
选火车路线的人不多,他们只带走小部分牛,稀稀拉拉地朝危险的路走去。
乔尼选了一匹老马,性格温顺,懂认路。杰洛教他避开伤口攀爬,他借助缰绳上马,姿势十分难看。周围人一开始还笑话他:你不是挺能的吗?之前还说单干来着。乔尼统统不理,等他上马拿好配枪,没人敢在他面前乱说话。杰洛倒是继续跟剩下的人打成一片。没人不喜欢厨师,何况这厨师还是半个医生。
“你帮我处理伤口,他们忌讳你。”
“人人都有受伤的时候。”
乔尼时不时跟杰洛搭话。意大利人不喜欢在赶路时说太多,往往会用手势回应他。几天时间,他们开发出一套简单的暗号:“好”、“不好”、“快点”。乔尼问杰洛有没有见过火车,杰洛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意大利几十年前就有铁路了。第一条铁路便是从那不勒斯到波蒂奇。”
“你有坐过?”
“小时候坐过。那时候兄弟姐妹们都还小。”
“热闹吗?”
“可热闹了。”
杰洛讲起从前他在火车站周围吃的烙饼,调料多,口感特别,刚出炉时十分馋人。他和妹妹分着吃,妹妹偏爱烙饼边缘焦脆的部分。那时候他觉得从那不勒斯到米兰很远,现在他在大西洋对岸了。
“从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也很远,但很快就变得不那么远了。”
“有人会打劫火车吗?”杰洛问。
“常事,”乔尼说,“最好还是不要遇到印第安人,陌生的牛仔也最好不要。我知道有人很爱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干一票。”
到了夜晚,他们比平时都要谨慎。很快就要进入腹地,草地肉眼可见的贫瘠。牛仔们怕牛饿死,特地在水源附近扎营。很快他们便后悔了,水边蚊虫太多。杰洛觉得不利于伤口恢复,于是他们扎得远一些。乔尼担心自己的伤口会受感染,在帐篷旁边生了火,微暗的亮光笼罩他的脸。大家都累得不想说话,安静地围坐在篝火边上休息。母马站着休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杰洛摸她的脖子和脸,用净水帮她擦身。乔尼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主人。篝火在他们之间噼里啪啦地燃烧。在杰洛转过身时乔尼曾半张开嘴,然而一句话也没有说。
“嘘——”
“嘘——”
乔尼想象着自己也在吹口哨哄马睡觉,直到眼皮渐渐变沉。恍惚间,他似乎看到杰洛在擦枪,男人的嘴角正上扬。真想跟他比一比。乔尼心里想着荤活,脸上牵扯出一个笑容——真他妈痛呵,草原的风快要将他的五官吹僵。他活动了下肌肉,呻了呻鼻子,有人突然来拍掉他的手。
“快醒来!有夜袭!”
乔尼猛地睁开眼,看到黑漆漆的天空升起火光。零碎的马蹄声在附近环绕。戴着彩色面具的印第安人举着火把四处游走,牛群被惊动,黑压压挤成一片相互踩踏。那些人唱着不知名的战歌,像是挑衅似的乱舞,树枝、木桶和破篮子砸在泥地上。乔尼的脸挨了一记石头,腮帮子开始流血。去他的!他骂骂咧咧地撑起身子,两臂贴地爬行。母马蹬着腿,似乎不愿让别人靠近。杰洛一把捞起乔尼往马背上扔,乔尼慌忙搂住马脖寻找平衡。抓好绳子!杰洛没来得及多看他两眼,双手麻利地填装子弹。印第安人对着上空鸣枪,更多的牛醒过来。
“小心点。”
乔尼勉强顾得上自己,转眼便去提醒杰洛。意大利佬去叫醒更多同伴,很快他们的人数占上风。印第安人突然开始分散,天太黑,谁都不敢贸然开枪打谁,只得胡乱地抓牛,能套一头是一头。这般混乱遂了印第安人的愿,乔尼记得领头的那个男人,脸上油彩不多,脖子上挂满兽牙。这人懂些许英语,劈头盖脸地向乔尼吐口水。“瘸子,瞧你这瘸子。”
乔尼一下子就被激怒了。
男人绕着乔尼转圈。他的马高大灵活,不像是寻常的品种。乔尼猜那是公马,可这公马却不待见母马。乔尼试着挑撩公马的注意,公马无动于衷。对面的驯马技术确实不差。两人继续原地兜转。乔尼清晰地看到男人腰上有把枪,这枪除了朝天打没第二个作用,于是乔尼也不打算掏枪。印第安人的嘲笑他一句一句地骂回去,也不管对方到底听不听得懂。“你个浑身马粪味的长毛怪。”乔尼一词一句地说,把自己能想到的脏话都掏了个遍,手始终放在缰绳上,没有伸去拔枪。“你知道吧,论快你是比不过我的。”乔尼用下巴指着对面,印第安人却突然策马,掉头离开。
这时候,乔尼不敢贸然跟上去。太奇怪了。他死死地盯着那背影,生怕有新的埋伏。果不其然,其他的印第安人也围了上去,他们是一伙的,和乔尼对峙的男人恰恰是首领。乔尼侥幸在他们手中活下来,或许是对面大发慈悲,或许是对面觉得他不值一提。谁又会对一个腿受伤的人动手?乔尼吞咽口水,喉咙里依然有火辣辣的味道。他也四下张望,寻找其他人的身影。天大地大,目之所及尽是荒野。灰扑扑的草一直延展到水边,同行人的帐篷塌了一半。零星的火光也因为潮湿的风熄灭。
乔尼呻了呻鼻子,闻到了血腥味。
他当机立断,从衣服上扯下布条,蒙上老马的眼睛。他引它往火光处走,希望能看到一两个幸存者。印第安人不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并没有带走太多东西,重点还是牛。他们被当作商队打劫了一番,就连行李也被顺带拖走。受伤的人在地上向他招手,开口第一句便是耶稣基督。
“你看到其他人了吗?”
“没。”
“该死。”
“你的手没了,”乔尼没有看他下半身,“我可以帮忙叫人来。”
“不用。”
那人闭上了眼睛,血从他额头处流下来。蚊蝇在周围环绕,乔尼听不清他在嘀咕什么,只觉得有冷冷的风灌入耳朵。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没有新动静,乔尼又继续往深处走。老马踩着湿土和草,留下一排密集的蹄印。篝火熄灭三四处,昏紫色的云层在天边翻涌。辽阔的湖横在前方,水光潋滟。有人正从湖里打一桶水,乔尼走近一看,发现是杰洛。
“怎么样?”
“很糟。”
乔尼告诉杰洛,他这一路上除了尸体没遇到什么人,印第安人破坏了带不走的东西。杰洛将水桶交给他,让他帮忙灭火。零星几个牛仔从雾里走出来,人数不多,看来住水边也有好处。带头的是不熟的人,乔尼心头一窒,果不其然听到对方喊停。
“散了吧,老爹的人死了,剩下的牛就算卖出去也不够分工钱了。”
“来的时候不都签了字吗?”
“天灾人祸,”男人耸肩,要是问起来,就说印第安人来过。
牛仔们纷纷抛下东西离开。乔尼数了数留下来的牛,不多不少,分到他头上正好三头。要是把这些牛送到附近卖了,倒也能拿点辛苦费。他想了又想,从卖牛到坐火车到北方,这计划不差。于是,他转头跟杰洛商量。
“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
杰洛蹲在地上,手指抹了点马粪。“我觉得他们的老巢就在附近,”他说,“既然被抢了,我们就去要回来。”
“你疯了吗?那可都是些野蛮人。”
“我看他们还听得懂几句话哩。”
“呿。”
“你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分开。”
“这是在干什么?!”乔尼提高了音量,“你不要黄金了吗?”
“黄金固然重要。”
杰洛就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自顾自地捞起生锈的铁锹。他一边挖,乔尼就一边看。他依然觉得杰洛陌生,像是朦胧水雾中的死神。听说爱尔兰乡村时不时会有怪物游荡,他们都叫它无头骑士。身穿黑色盔甲的男人骑着高大的马,呼唤将死之人的名字,带走其灵魂。乔尼觉得自己好比骑士手上的脑袋。如果某天他在这里死去,会不会有人将他埋葬?
会吧。
他觉得收尸人会是杰洛。
“我们齐贝林家的人,个个都守信用。”
杰洛将死者的尸体搬入土坑,象征性地撒上白色的野花,他在胸前画十字,完成简单的祷告,随即掩埋尸体。乔尼叫了他一声,他回头,薄如蝉翼的金光披上他肩膀。
“就算雇主向我们索赔,我们也出不起一分钱。你还想到东部吗?这还值得到东部吗?”乔尼又问。
“当然要去啊。”
杰洛张大手臂,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五六头牛在周围吃草。乔尼从老母马上下来,坐在他身边,计算他们还剩下多少。一头牛原价五美元,到东部可卖二十五美元,去掉押金,去掉工钱,他们还要赔给雇主两千六美元。他越算越心痛,侧头却看到杰洛安详的睡脸。
太阳依旧升起,火车的鸣笛声从远处传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