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人了。”
里苏特从漆黑的帽檐下看去，对面站立着一名年轻的男子。语气有些慌张，但是强作镇定。男子戴着灰色帽子，简单的风衣，松松垮垮的带着灰的裤子，鞋子也磨损得厉害，看上去应该被人补过鞋底。这种人在街上遍地都是，但是他是第1个冲到一个黑帮组织的杀手面前的人。
里苏特对杀人不杀人的事情不关心，除非杀人给他工资。他拿起对方递来的资料，“你的姓名是霍尔马吉欧。”
“是的。”
“你说你杀了一名男性。”
“是的。”
“你寻找我是为了加入黑帮组织。”
“嗯。”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男的女的都一样啊，这样漂亮的脸，关了灯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霍尔马吉欧18岁的人生是在工地上度过的。家里人的文化程度也不高，也并没有什么背景，不能帮助他提升阶层，霍尔马吉欧想着，去工地上挣点钱，然后再去大城市里逛逛，想想办法再去做更赚钱的工作。普通人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好好存钱，努力生活。上个月他去杂货店买烟的时候，还瞧见过之前的玩伴伊鲁索，这小子至今还在上学，按照他家里人惯着他的程度，说不定也能混上个大学，他到时候说不定都得去跟着伊鲁索赚钱。
工地上来钱快，但是也累，磨起来的水泡和老茧起了一层又一层，但是好在他年轻力壮，只要睡一觉起来，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有一些工友尤其喜欢他，给他塞几根烟，让他把他们的活也给干了，烟在底层男人的社会是硬通货，就算刚开始的时候会咳嗽，熟悉了也就不难受了，霍尔马吉欧老练得工友看了都讲小小年纪，学的很快。他在渐渐融入他们的阶层，学着一个男人应该如何在这个社会上生活。
男人应该去工作，去赚大钱，去……在简陋的宿舍里，霍尔马吉欧昏昏欲睡的时候，那些工友又在窃窃私语。工地是较少有女人的地方，即使有女人来了工地也得灰头土脸的。那帮三四十岁，也有的五六十岁的男工友们，等到空闲的时候，他们讨论的无非赚钱和女人。霍尔马吉欧今年18岁，见过的女性只有班级上的女同学，而且现在也不怎么见面了，过去的上学的记忆成为遥远的回忆。如果要说符合工友的长发，白皙皮肤，漂亮的脸蛋的家伙，他倒是记得一个……
女人……睡在他旁边的工友开始呓语一般的轻声交谈，和其他的工友说起来，他在工地上干活是为了赚钱买房子，等到有了房子就去结婚，他妈在家盼着他结婚呢。另一个工友嘲笑他说一套房子怎么够，还得买车子，而且就算这些买齐了，你那个锉样也不一定有人看得上你，还女人呢，早点睡觉，休息好了，明天多搬两块砖。上面的工友，已经结了婚的一个，沉默不语，旁人问起他来女人是什么滋味，他有些恼怒地说不许问我老婆，其他人干笑两声又开始转移话题。有人说包工头讲了，工资要压一压，现在的环境也不太好，等一起到了才能发，引来大家的一阵唉声叹气。那个人和包工头比较熟，他说的话大概率是准的。
第2天包工头确实如他所说一样说了工资要暂缓发放。大家也都没什么意外的，散开了，去上班。霍尔马吉欧在心中计算着自己的存款有多少了，想去大城市的话，首先得有路费，到了大城市还得去租房子，工作也不一定能够立刻找到，还得有一些平时用的钱，吃饭的，住宿的，来往的等等，还有日用杂货，牙膏牙刷牙杯，香烟烟灰缸，草纸洗脸盆……多得数不清。自从干了工地上的活，耗费的精力大，他吃的也多，说起吃饭，今天晚饭吃什么他今天还没想好，工地附近有一个馆子，便宜又好吃，他就经常去那里吃，所以决定今天还是去那里吃就好了。
等下了班，回宿舍的回宿舍，该干其他事的干其他事，霍尔马吉欧拿起钥匙钱包就出去了，工资停发了，为了省钱，选的是便宜的盒饭，好在店家一样热情。等到吃饱了在路上闲逛的时候，他察觉到路边好像多了几个一直站在那里的女性，看上去好像是在等人，看穿着打扮也就是20来岁，衣服颜色光鲜亮丽，妆容不是很精致，但是和衣服一样鲜艳。他在疑惑的时候，路过了一名女性，那名女性上来扯住他的胳膊，“要吃快餐吗？”
“吃过了。”霍尔马吉欧急着回去躺着休息，胳膊腿酸疼得厉害，刚刚又跑过来吓他一跳。甩开了她的手，那名女子有些失望，然后又回到了原来站立着的地方。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到宿舍里和工友一说，许多工友窃笑起来，“你什么时候吃了？”
“吃的盒饭。”霍尔马吉欧回答道，他刚刚觉得那个女人不太对劲，现在所有人都盯着他笑，更诡异了。
那个和他关系比较好的工友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才凑到他的旁边说，“他们不是问你晚饭吃的什么，他们是问你……”
“卖淫女？”霍尔马吉欧听到了正确答案，原来是他们的黑话，大家笑他是因为他刚刚回答的是吃的盒饭，还加了两个鸡蛋。那些女人是最近才过来的，看这里人多，所以往这边赶过来，而且工地上的男人有的时候也确实需要去消遣消遣。大家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你年纪小，不知道也好。工友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还说要攒钱去城里吗？
霍尔马吉欧不置可否。那些女孩和他年纪差不多大，却出来干了卖淫的活。他也不是多可怜她们，但是很明显可以预见到贫穷对于人类的摧残，他在工地上，有一份普通的工作，可是昨天还是前天，包工头才说了要停发工资。这个停发工资到底是有多久？一个月也是停，半年也是停，两年也是停。他的存款维持几个月肯定是没问题的，但是如果把存款都用光了，他还怎么去城市里呢？等到贫穷到一定程度，又没钱，又要维持生活，找不到工作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一样的枯燥，工地上面的活越来越多，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包工头也越来越不客气。这个月的工资估计是没指望了。那些女人靓丽的身影依旧准时在夜间出现，但是接的客越来越少。还是得先吃饭的，所以要省钱。一个月的工资被压了，第2个月的时候就有人在问包工头什么时候能发工资，包工头有一些不耐烦地说，早就和你们说过了，现在的环境不太好，要集中在一起再发，你们再回去再等等，先把活给干好了再说。
霍尔马吉欧等下了班，在自己的床位上数着存款。这一部分是路费不能动，这一部分是至少三个月的房租，当然也不能动。日常开销和饮食可以省吃俭用一些，但是一个月最少也得8万里拉，而且还没算消耗品。一个月十万里拉应该不够，有个500万里拉，应该能够过一年简朴的日子……脚步声往宿舍里传来，他快速地把钱包塞进枕头底下，虽说是工友，但在别人面前数钱还是不太礼貌的，尤其是在工资停发的情况下。一个工友唉声叹气地跑进来说包工头实在是欺负人，他平时花钱比较多，现在都没什么存款了，以后的日子说不定就要靠工友来接济了，后面跟着的人也一起抱怨，霍尔马吉欧假装在整理床铺收拾衣服，等到那两个人走了以后才把存款收好。他的工资再这么算下去，顶多能够维持半年的生活。所以他还能够再忍耐半年。
伊鲁索？他突然想起这个家伙来。他的家境比他高不了多少，但是家长宠着他，他应该也会有一些零花钱的。但和一个学生要零花钱……还是算了。他才是那个有工作的成年人。
上一次在杂货店里相遇的时候，伊鲁索还说到周末的时候去餐厅吃饭。味道确实不错，也花了他一笔钱。然后他们乱七八糟聊了一堆工作和未来，那个时候的霍尔马吉欧没想到自己的落魄来的这么快。新工作，哪里有新工作？伊鲁索自己都还是个学生，他哪里会有工作？自己也没当真，那个家伙应该也不会认真的吧。
再过几个月的话，学校里面应该要放寒假了。放了寒假他们就能经常见面了。但是见面又要花钱，他想着等到了第3个月，工资还不发的话，就先偷偷溜出去，再去找一些新的工作，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除了生活之外，他也不愿意伊鲁索用那副怜悯又嫌弃的眼神看着他，自己的确脏，干工地哪有不脏的，划破的口子结了痂，和磨出来的老茧重叠在一起，自己活了18年，自己的手和那些五六十岁的工友没有什么区别。每个人都这样，所以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看着伊鲁索那样，他羡慕他的优渥生活，同时意识到再过几年伊鲁索也要变成他一样了。学生和工人是不一样的，又和富人是天差地别的，普通的人一旦进入了社会，立马就会打磨成平均的适用每个领域的工作者，一直做到自己不能再动弹为止。伊鲁索担忧的他早就想到了，但是并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法。
包工头依旧没有松口的时候。霍尔马吉欧不想和别人一起闹，他认为谨小慎微才是活着的技巧。工友们在包工头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没有一个人得到承诺。在此期间伊鲁索也来工地上看过他几次，每次都看见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然后丢下一些简单的东西就走，跳过碎砖和沙石逃跑，生怕霍尔马吉欧乌黑的手摸他的脸上或者身上。工友闻着路过的伊鲁索飘过去一股洗发水味，呆呆地看着远去，然后闷头继续干活。
天气逐渐冷起来了。薄薄的毯子已经不够盖的了，等着包工头发是没戏了，许多人开始自备购买厚被子。意大利的冬天冷不到狂风暴雪的程度，但是一直在户外干活也足够令人崩溃。等到这周放假，霍尔马吉欧又一个人跑出去吃饭，街上的站街女郎似乎少了很多。是警察清理了这一块地方吗？他咬着荷包蛋出神。本来与他毫无交集的人群，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像冬天的流浪猫一样。可能是实在赚不到钱，所以跑路了吧。这边的人也没什么钱了，工资都已经三个月不发了。鸡蛋是补充蛋白质的廉价食品，鸡蛋很美味，老板因为他常来，也愿意送一两个鸡蛋给他。红色的鸡蛋芯像一只眼睛，他把眼睛吃了下去，让眼睛落入肚子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
抛开那些绝对不能动的金额，他现在的存款已经所剩无几。霍尔马吉欧清点着最后的硬币和纸币。包工头一直没有给他们一个确切的理由，问就是说环境不好，再问就是说实在是没钱了，上面也没发，大家过得苦，给大家发点烟酒盒饭敷衍，拖延着拖延着，已经快行不通了。没有钱的人的眼睛是血红的，是一种野兽的颜色。但是他还是不能第1个动手。他没有孩子，自己现在都是个孩子，父母也还健在，身体还算康健，他只是不想和父母要钱，他的处境远远没有那些已经为人父为人夫的艰难。四五十岁的已经开始被裁撤了，他们却是更加幸运的，因为可以获得一小笔的赔款，虽然并不很多，但是拿回家也能和一家人过一段时间。接下来的就是二三十岁的，再接下来才会是他。
工人们的学历基本上都不高，因为这是力气活。花了二十几年三十几年读书的人大概率不会来到工地。换句话来说，也就意味着，工地工人们更容易早早地出来劳作，一身的腱子肉，同时也没什么上流阶层的虚与委蛇，再这样子下去可能会发生暴动。霍尔马吉欧静地等着那一天。
抽着包工头给的烟，他看着黑夜中忽明忽暗的火光。他已经越来越习惯香烟呛人的味道，开始享受它给自己的神经带来的麻痹。他感觉自己有一些“小大人”，如果他是学生的话，就会被老师批评是不良少年，但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已经在工作了，而且这是上级允许甚至鼓励的。让时间随着烟灰一样被燃烧着流逝掉，人的一部分也随着烟的消失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