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说话
“我要下班,”福葛说,“今天是情人节,我是已婚人士。”
下午五点四十分时,纳兰迦拉长了脖子。他难得见到福葛提前从座位上站起来。众所周知,福葛是部门有名的工作狂。作为优秀的支援,他大学没毕业就入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双休,从不旷工,极少出外勤。在私人方面,他处处条件不错,就是性格太差。米斯达赌他三十岁开始相亲,三十五岁宣布不婚,六十五岁进养老院,七十岁对着轮椅和尿壶发脾气……然而就在五分钟前,福葛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单身。
“对方是怎样的人?”米斯达趁机八卦。
“他是一般人,我不找同行。”
“那你怎么跟他解释你的工作?”纳兰迦跟着八卦。
“我跟他说我是软件工程师,跟公司做项目。”
“啊?”
福葛当即对米斯达指指点点。
“啊什么啊,你是要我告诉他,我每天盯着电脑屏幕帮两个混子擦屁股,我们的上司是自闭青年,我们的雇主神龙不见首尾,我们的工作不稳定,隔三差五和隔壁组抢KPI 。”
米斯达也站起来对福葛指指点点。
“上次在罗马,还不是因为你到场太慢,没有切断场内信号。害我和纳兰迦追了目标九条街。我敢打赌对面组一定有人在帮他,不然他不会逃得这么快。”
“我他妈那是遇上了车祸,”福葛扶着额头,疾声控诉,“三辆空大巴在我面前飞了,我坐在警察局做了两小时笔录,那不勒斯的傻逼警察你又不是没碰上过。”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三辆大巴在你面前,还都是空车?你被整了吧!”纳兰迦嚷嚷。
“你懂什么,这世上就有凑巧的事。三辆大巴都是刚换班的临时车,其中一个司机是新手,因为他脱手,所以三辆大巴才会离奇相撞。好吧,我觉得这没什么,在做笔录时我遇到了一生挚爱。他和我一样,都是受三辆大巴的牵连。我跟他在附近的餐厅里聊了一下午,当场交换了号码,第二天刚好是周末,我们到电影展约会,看了高清修复的安东尼奥尼和费里尼,在街头骂瓜达尼诺。第三天我们就骑单车周游罗马,在汽车影院看完《龙凤配》和《双姝怨》。第四天我们就开始上床……”
米斯达也叫出声:“天啊,原来那次你休假两个星期是去闪爱闪婚。”
“对于合适的人,两个星期就够了。我跟他结婚三年没吵过一次架,再过段时间我就会跟他一起领养猫。”
福葛合上笔记本电脑,拿起桌面上的随身物品。
“总而言之,不要怀疑你同事的家庭生活。”
在那不勒斯的另一侧,有人跟同事说出同一句话。
雷欧·阿帕基苦乔鲁诺久矣。从这毛头小子加入小组以来,他就没一天感到安宁。乔鲁诺·乔巴拿年纪轻轻人胆大,不听指挥,不听劝告,隔三差五单独行动,时不时提出石破天惊的想法,偏偏还得到布加拉提的重视。阿帕基几次想痛骂他都找不到充分理由发挥,只得对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吹胡子瞪眼。
“上星期你跟我说你的曾曾孙女要和流动性别人士结婚,上个月你说你日本来的侄孙要过来探亲,上上个月你说你在纽约的侄子大寿……你每次偷懒都找这么多离奇古怪的理由,这次你终于肯跳出来说自己,开口第一句就是英年早婚。”
乔鲁诺无奈地回答:“这是意外。我也没想过进展会这么快。认识他时我初出茅庐,为你们撞飞三台空巴士争取时间,要不是他刚好出现在那顶替我做笔录,我也不可能完成任务。为了弥补损失,我请他到餐厅吃饭,怎知我们越聊越投入。第二天刚好是周末,他约我去电影展,他喜欢安东尼奥尼我喜欢费里尼,第三天我们周游罗马,到汽车旅馆看奥黛丽·赫本,第四天他就同意跟我上床,当晚我就开始想怎么向他求婚……”
“得了得了。”
“我跟他结婚三年了,再过段时间我们会一起领养猫。”
“天杀的还领养猫。”
“我跟他说我是自由作家,一个人在家很无聊。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都需要保密,我不希望他想太多。这是我唯一向他撒谎的事。”乔鲁诺伸出手,五指张开,“而你们还不让我在出任务时戴婚戒。”
“谁知道那是婚戒,吃软饭的小白脸。你身上花里胡哨的小东西太多了,又是草莓又是瓢虫。”
“这不能怪我,”乔鲁诺说,“黄金体验的能力你也知道,就手的小道具越多越好。再说草莓是我丈夫的饰物,你不也是把布加拉提先生的照片放在钱包吗?”
“……那是组织的通行证,你要你也可以放一张。操,闭嘴吧你,爱滚哪去哪,晚上不要关手机。”
潘纳科特·福葛提前下班时,看到天色尚早,开车到最好的花店买花。他在不同品种的玫瑰之间犹豫很久,最后选了最纯正的红玫瑰。九十九朵,寓意很好。
乔鲁诺·乔巴拿在下班的那一刻就关掉工作手机,马不停蹄开车到超市买菜。今晚他要做烛光晚餐,墨鱼烩饭、费奥雷斯特克和炒西葫芦,然而他菜谱还没开始学。
潘纳科特·福葛对着书店橱窗的新书想了又想,走进去买乔鲁诺可能会喜欢的萨瓦多尔·夸西莫多。
乔鲁诺·乔巴拿回到家,第一时间进入厨房做饭。他喜欢甜点,福葛喜欢沙拉,他喜欢披萨,福葛喜欢意面。他要在盘子上摆满他们爱吃的水果。
潘纳科特·福葛带着一大束鲜花和诗集,在车里练习十分钟的对话,内容是:“情人节快乐,我很庆幸在这一生与您相遇……”
乔鲁诺·乔巴拿最后做了米饭,他觉得电饭煲很方便,做披萨和煮意面都太慢。西葫芦炒黄了,牛扒也煎老了。没关系,到时间福葛会全部吃完。
潘纳科特·福葛在家门口做深呼吸,天啊,他实在是不擅长这个。乔鲁诺比他会制造浪漫气氛,而他只会干巴巴地说“我爱你”。
乔鲁诺·乔巴拿准备好了晚餐,脱下围裙,挂放到一边。这扇墙后有三套备用武器和六套窃听设备,但现在他说服自己,他是家庭煮夫。
潘纳科特·福葛终于按响了门铃。现在他羞愧得想死,他怎么能想到这么土的庆祝?都怪他身边全是单身汉。
乔鲁诺·乔巴拿开门,接过花和诗集,吻了他心爱的潘纳科特·福葛。他们家的灯光颜色十分温暖。
年轻的恋人共享晚餐,相互祝福。他们拉下屋子里的窗帘,在沙发上脱得一丝不挂。福葛被乔鲁诺亲得迷迷糊糊,忘记先说情人节快乐,他舔乔鲁诺的耳朵,舔到对方浑身躁热。沙发靠枕跌落,他们滚到米白色的地毯上交缠,相互用手套弄对方的性器,呼吸间充满甘甜的味道。在坐上去之前,福葛吻乔鲁诺的额头和眼皮,双手埋入瀑布般的金发里,乔鲁诺锁住他的蝴蝶骨。福葛看着乔鲁诺的眼睛,发觉瞳色比以前浅了。
“亲爱的,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怎么会呢。”
“你的手臂也不一样了。”
乔鲁诺张嘴就来瞎编:“你不在家时,我对着电视健身。”
“可是……”
“潘尼,你看看我,我就在这里。”
乔鲁诺小心地顶弄福葛,边亲边抱,让他忘记方才的小插曲。福葛搂着乔鲁诺的脖子被干到脱力,高潮时终于忍不住低泣。乔鲁诺像捞抱枕一样捞起他,蹭了蹭脸。他的丈夫比他还要了解他自己,差点发现他用黄金体验替换身体部件。如果他是普通人就好了,要是普通人,他就可以毫无保留。乔鲁诺秉持破碎的想法,深埋在福葛的身体里,伸手关掉了灯。在无边的黑暗中,福葛发出细不可闻的叹息。
“我觉得我丈夫有事瞒着我?”
“怎么见得?”
“我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
福葛死死地盯着钱包,上面有他和乔鲁诺的一张合照。他们都是讨厌镜头的人,除了结婚照和最初的抓拍,他们几乎没有留下照片。他记得乔鲁诺的眼睛,颜色是非常漂亮的碧绿。他记得乔鲁诺手上的痣,位置比较隐蔽,乔鲁诺本人都不一定清楚。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组织有阴谋,派一个懂得伪装的替身使者糊弄他。然而昨晚他们做的时候,乔鲁诺也没有生疏。第三人未必清楚他们的敏感带,他也没有在装高潮。那么当下最令他纠结的是,乔鲁诺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会不会遭遇了替身攻击?乔鲁诺和他一样都是感知敏锐的人,福葛宁愿相信乔鲁诺也是替身使者。
可是为什么……
福葛合上钱包,心想着如何跟乔鲁诺摊牌。在遇到乔鲁诺之前,他未曾想过会有过这样的人生。每天下班都期待回家,有人做好晚饭在等他。每逢节假日窝在恋人身边看书看电影,什么都不做依然感到安心。乔鲁诺擅长装点空间,他擅长修理水管和电器;乔鲁诺会做饭,他负责平日家务。他们一直都这样平静如水地生活,没想过会有一天他们都露出马脚。
福葛万分纠结,打开手提电脑,组织发来一封邮件。
附件是乔鲁诺·乔巴拿的照片。
“你的新任务。”
乔鲁诺拿着潘纳科特·福葛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他问阿帕基:“这是在干什么?”
“上头要你帮忙清理叛徒。这人是隔壁组的老同事,以前没少跟我们抢KPI。”
“所以?”
“这是件好事,”阿帕基吐了一口烟圈,“你也干了几年了,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太多。”
乔鲁诺不动声色地收好照片。
阿帕基又继续说。
“周五之前要交差,但我觉得你最好尽快动手,对方也是个替身使者。组织没有他使用替身作战的记录。他的经验可能不如你,但他的替身能力……你最好小心点。”
他竟然也是替身使者?
没错,阿帕基点头,特别危险的那种。
乔鲁诺叹了一口气。
“您可以放心。”
潘纳科特·福葛开车到家附近转三圈,将手枪塞入花束当中。
乔鲁诺·乔巴拿在家整理东西,从柜子上拿起他和丈夫的合照。那时福葛笑得很拘谨,乔鲁诺故意挠福葛的腰,镜头将他们定格在相互捉弄的那刻。
潘纳科特·福葛在离家四公里的公园附近停下来,开始反复摆弄手上的花束。他想起乔鲁诺曾经说过自己想要一个绿色的花园,而他们前院的草总是修得很难看。
乔鲁诺·乔巴拿将合照擦得一尘不染。他想起他抱住福葛时,对方会不自觉地往他身上蹭,温驯得像只动物。他们在沙发上看电影,他比福葛先睡着,半夜他感觉到福葛累嚇嚇地将他搬上床,他装作不知道。福葛从来都不会埋怨他重。
潘纳科特·福葛发觉花束剩下光秃秃的枪杆,花瓣散落一地,罪魁祸首是自己。他怎么可能舍得杀死乔鲁诺,他怎么可能动手杀死乔鲁诺!福葛无声地在车内惨叫,空气中回荡颤音。上一次他为乔鲁诺的事激动还是因为对方当着他的面把牛奶吐司丢进咖啡里泡——“这样真的不行吗?”“不行!”“口感不错!”“不可以!”——乔鲁诺有着普通意大利人难以理解的怪癖,他向福葛解释自己有一半血统来自东亚,“另一半是吸血鬼。”乔鲁诺会展示他那莫须有的尖牙,忧心忡忡地说他的味觉不灵敏,需要高糖度的甜食才能刺激味蕾——“苦的不行?”“苦的不行。”“那你……”“真的不行,潘尼,你忍心让我喝这黑不溜秋的双倍浓缩吗?”——潘纳科特·福葛折断花束包装里的枝条,心想当时那小子一定在找借口。
乔鲁诺·乔巴拿推开柜子,在墙里找到大量的枪支和弹药。他还没想好如何用这些东西对付枕边人。尽管他们都不是感性的人,面对对方时难免会心软。从前乔鲁诺便喜欢若无其事地逗福葛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自己不想做的事。做饭和洗碗,他永远优先选洗碗,选不上洗碗时就爱干扰福葛做饭。比如,他会挑福葛纠结菜谱份量时,从后面将下巴搭在福葛的肩膀上,跟对方解释一勺是零点五左右——“什么是左右?”“数值在上下零点零五浮动。”“我没有秤。”“再不翻面就要糊掉了。”——久而久之,福葛就会主动选择洗碗,用餐时依他的口味。福葛不是挑食的人,对晚餐没有讲究。他们曾连续一星期吃土豆泥,直到福葛困惑地问乔鲁诺:“你不是只有一半英国血统吗?”乔鲁诺实诚地回答:“其实我只会做这个。”隔天福葛就从书店带回一本菜谱,乔鲁诺依然无辜地说:“可是我有一半英国血统。”福葛便不再就晚餐的问题发表言论,其实他们叫外卖也挺好的。乔鲁诺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还是很难解释他作为家庭主夫每天待在家都在做些什么,除去拿采风当外出借口,他每周都要销毁一次家政服务的账单,黄金体验会帮他分担照料花园的职责,但阿帕基太喜欢丢给他难缠的活儿,他平日不剩什么时间顾及小家。如果有机会见到老板,乔鲁诺一定想问他为什么要给下属定这么高的KPI,难怪组织有叛徒。
潘纳科特·福葛又一次在车里看乔鲁诺的照片,上面打了叛徒的水印。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丈夫突然成了隔壁组同事还背叛了老板,对方到底向自己隐瞒了多少东西。他一踩油门,掉头回家。
乔鲁诺·乔巴拿在白天听到屋外的动静,丈夫选择在这时候回来,他也该动手了。
门打开时,迎接福葛的不是拥抱,而是子弹。福葛蹲下身,熟练地打滚,没有掏出枪。金黄色的替身浮在半空中,手还握着拳。福葛立即进入警备。
“没想到你也是替身使者?”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原来你不信任我。”
“原来你有事瞒着我。”
“你说你是软件工程师,跟公司做项目,平日工作忙,经常要加班。我没想到你就是隔壁组那个给我们使绊的幕后黑手。”
“你说你是自由作家,整天一个人在家很无聊,喜欢到外面采风,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的文章。没想到你就是隔壁组那个跟我们抢活干的菜鸟特工!”
“抢活干是我上司和前辈的主意,我们也被别的组抢活干。你知道暗杀组吗?上次我在草丛里蹲里五个小时,他们人多,竟然不埋伏,正面冲上去把两个目标和五个保镖都干掉。”
“你还狡辩!上次我加班,你竟然比我还晚到家,还骗我回家路上遇到公交巴士连环相撞。”
“那确实是连环相撞,你忘了吗?我们最初也是这么遇上的。”
听到这话,福葛突然站起来。
“Purple——”
一分钟后,乔鲁诺倒了下来,福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接住他。“你没事吧”还没说出口,他们就吻到了一起,心跳渐渐加快,很快便不分彼此。远处的紫烟一边流口水,一边挠脑袋。
乔鲁诺在福葛耳旁说:“最初那次我不是故意的,我的前辈事先做了安排,他想要拖住你们的脚步,我的新人任务就是保证这三辆车上没有乘客,没想到后面跟着你的车。”
“司机脱手是我同事干的。他也想拖住你们的脚步,没想到我们都没赶上,活儿让暗杀组抢了。”
“我对你隐瞒的事只有工作,”乔鲁诺说,“婚礼上来的也是我的真亲戚,他们都和我有血缘关系。”
“我对你隐瞒的事只有工作,”福葛也这么说,“婚礼上我没有亲戚来,是因为我确实和他们断了关系。我没理由邀请我的同事,因为他们都忙着和你的同事抢活儿。”
“就算邀请了,他们也不会来。”
“就算他们会来,我也不会邀请……你有没有发现,你和你亲戚们的姓氏都很奇怪,不像是意大利人。要是让他们知道,一定会忍不住调查你们。”
“我们确实就姓这个,”乔鲁诺忍俊不禁,“现在他们也是你的亲戚了。”
福葛分析:“组织禁止成员私下谈情说爱,上面的人觉得我们会相互放水,不利于竞争。”
乔鲁诺也一起分析:“他们同时给我们下指令,只准我们留一个。其他同事都不知情。我觉得我们不是孤例。”
“所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布加拉提、阿帕基、米斯达和纳兰迦共聚一堂。布加拉提一言不发,阿帕基对着茶壶若有所思,米斯达忙着分开他那群爱打架的替身。
纳兰迦说:“多亏了你们组那个新人小子,现在我们都不用为抢活儿苦恼。”
但我们和隔壁组连加了九天班,还让那小子成为了老板。
“这不挺好的吗?”乔鲁诺若无其事地调换自己面前的茶杯,“我一直觉得原先的恶性竞争不利于组织发展。”
“我们是特工,”阿帕基深沉地说,“你把我们说得像黑帮。”
福葛提醒:“我们确实有点像黑帮,尤其是闲着没活儿干的时候。”
布加拉提终于缓缓开口:“我想不如我们就这样……”
5号打翻了茶杯,3号惊呼这茶水有股怪味道。不知为何,布加拉提看了阿帕基一眼,空气霎时变得凝滞,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其实我们也可以先退休。”布加拉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