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少年/江黑】骷髅观

     黑木死了。

     三天前他还在和方百花讨论,黑木是自己看中的朋友,想方设法也得让他活下来,三天后黑木就躺在这里,躺在寺庙的正中央,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死了。侵入城中的倭寇被妖刀王带领的人马全数剿灭,福王平安无事,妖刀王将功折罪,江流儿战胜对手,一切听起来都那么美好,只是有一点不好。

     他慢了一步。

     在比赛开始之前采用日本传统的座子制是他排练好的一步棋,之所以用这个制度就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下出除了三劫连环之外的平局,他要用这半子救下黑木,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没必要一定要黑木死,无论是朋友层面,还是比赛层面。比赛前他带黑木去了林心诚的墓前,去看了他的师父。黑木告诉他说他的师父丈和在二十年前曾经挑战林心诚,下了七天七夜,江流儿听得入迷。林心诚基本不讲他以前的辉煌往事,江流儿明白为什么——再怎么荣耀,最后还不是被人暗害,要不是棺材钉得匆忙,板材又薄,林心诚早早就在坟冢中窒息,被生生地活埋。这次他是真的死了,江流儿确认过,停放了几天,然后才选了个风景不错的地方,将林心诚掩埋,没有亲友吊唁,只有这个小徒弟江流儿陪他的坟墓过了这些天。

     尸体刚开始还是比较软的,也保存了一些温度,这个时候要准备着换上寿衣,塞入铜钱,还有什么其他的,江流儿也不太清楚,上次爹爹去世,他被妖刀王带走,之后的事一概不知,这些事平时也不会由他一个小孩操办,所以不知道才正常。刚去世的时候,他们的面容与平时并无什么不同,但是放久了便看得出来不一样了。停灵的时候,江流儿为了守灵一直看着林心诚的尸身,从正常的肤色,渐渐地变成蜡黄,就和下了雨之后泥潭里的泥一个颜色。暗紫红色的痕迹逐渐出现在身子下方,腐烂倒是不会那么快腐烂,但是如果是在夏天也不太好说。林心诚没有亲朋好友能为其安葬,做的那些有没有符合规矩,江流儿不知道,尽力了,便那么着吧,林心诚是他的师父,生前都不在意那些荣华富贵了,死后大概也不会找他的徒弟的麻烦。

     他怎么慢了一步?

     江流儿听着裁判数子,裁判数的声音很小,但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台下的人也屏住了呼吸,等着公布结果。江流儿半子获胜,黑木咳血,血溅在棋盘上,黑色的棋子,白色的棋子,红色的血,那样的突兀。突如其来的鲜红色让他下意识先去关心黑木是怎么了,黑木抽刀,速度很快,想必是已经练习过无数次。这个棋台上,只有江流儿和黑木最近,裁判被吓愣住了,只有江流儿能救下黑木。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他抓住了刀柄,但是刀身已经刺破了衣服,扎进了腹部,他这一动作,反倒是想给了黑木一个推力,让刀又往里面扎深了许多。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个这个样子,更像是江流儿拔刀捅了对方。在郭逢春师父门下偷师时,江流儿当过下人,在后厨烧过菜,切肉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触感。肉黏糊糊地紧紧锁着刀片,但生肉是从屠夫那里买来的,是已经切成块的死去的肉,黑木这个时候还是活的。人的求生欲会让身体下意识绷紧来抵抗伤害,黑木也不例外。他要拔刀吗?然后看着黑木血流如注当场死去,好像是听妖刀王说过的,在战场上受了伤之类的,不能先拔出刀片箭矢,一定要先找郎中处理好伤口,含上姜片以防万一,然后再拔。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拔,那他要怎么做呢,黑木?

     他听到了,黑木说谢谢。

     然后黑木往前走了一步,江流儿呆呆地待在原地,看着黑木嘴里的血染红了原本洁白的牙,看着黑木往他这边倒过来,他接住了黑木,台下的人都看着他,他看着黑木。黑木有话要说。

     江流君,恭喜你现在成为了天下第一的棋手。

     原本等着看热闹的观众有些不适,切腹不比菜市场砍头来得痛快,也没凌迟那么漫长而有持续的观赏性,血浸满了黑木的衣服,原本就是红色的和服变成了深红色,若是用水浸湿了大概也是这个样子,黑木尽力保持着仪态,倒让这场自杀显得有些无趣。慢慢地台下的人走了,裁判看着这个样子只有叹息。那个孩子若不是身着和服,或许他也会去帮一帮,但他是日本人,在如今这个国仇家恨的时代下,他也只能看着这个孩子死去。江流儿带了黑木下去,他不知道要把黑木送去哪里,黑木不会允许他请郎中医治他,他告诉过江流儿切腹的意义。切腹那是荣誉,反正,回去也是个死,不回去也是个死,死在中国也不错。圆德大师不久后赶来,带着江流儿往凌云寺去,江流儿便去了,妖刀王辞别了福王,带着黑木同去。

     传话的人前来报信,倭寇已经全数消灭,妖刀王点了点头,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又想起什么,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浅川的,个子不高,看起来有些老实,报信人说,开战前城外确实来了这么个人,受了伤,没多久就死了,不知道名字,或许是那个浅川。妖刀王得知了消息,请圆德大师照顾他们,又匆忙下了山。

     黑木的手很冷,冷得像在冬天冻了整宿,流了这样多的血,神仙来了也难救。撑着和江流儿说了些话,当天就没了。日方的人基本已经死光了,没人能处理黑木的后事,于是就暂时停放在凌云寺内,是葬在中国,还是送回日本,路上又怎么保存,一切都等联系上他们那边的人再说。福王听说黑木已死,有意直接就地埋葬,不过江流儿打败了黑木,让江流儿安排也好,江流儿在此之前听黑木说过,他想留在中国。

     好在天气并不是十分炎热,看日子大概快入秋了,黑木被停放在这里已经几天了。日方那边还没传来消息,福王他们回京的马车再快也要些日子。圆德大师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死在这边有些不忍,当时江流儿带黑木去拜林心诚的墓的时候,他也在后边远远跟着,看远处山上那两个孩子拉起手,说着他听不到的话。他知道黑木很大可能会死在这里,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无人收殓也未免让人唏嘘,中国人毕竟讲究一个入土为安。

     这些天江流儿就负责守着黑木的尸体。当时方百花被吓坏了,躲进了家里现在还没敢出来,就算她不怕,知道现在江流儿天天守在这里也不好过来找人。和尚们偶尔过来送点素食让江流儿充饥,江流儿也没什么心思吃,更多时间是在发呆。守灵的日子不好过,晚上熬夜又不能睡着,每天就等着日方那边的消息。第一天的时候还是有些震撼,又一个鲜活的人在他面前死去了,但经历过爹爹,刘南如和金威远师父等人的逝世,对江流儿来说这种事也逐渐变得稀松平常。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肉薄且柔软的地方是最先开始腐烂的,例如眼皮,江流儿亲眼看着黯淡下去变成灰白色的眼仁会逐渐生出蛆来,眼窝会被啃食到只剩两个黑窟窿,江流儿想到这种事一阵恶寒,看了一眼黑木,似乎还没那么快,但是总归会这样的。时间对于死者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对于生者才有着切身的体会。他当然不厌恶黑木,但是这具缓慢腐烂的肉身又着实让他不安,而黑木只是,也只能静静地躺着,就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们原本是同一样事物,都是黑木。这几天没睡好,大概是有些胡思乱想了。江流儿摇摇头,决定出去走动走动。

     关好了门,江流儿一出来才发现已经是晚上了,现在秋日白天的时间短,也可能是他一天到晚都在房里闷着,根本没在意时间。夜里的空气冷得都冻鼻子,江流儿吸了吸气,衣袖掩着口鼻看看四周。虽然已经是夜里了,庙里的灯火还亮着,那是长明灯,常年不灭的。随着灯火指引,江流儿前进到凌云寺的大殿,果不其然是圆德大师还在那里跪着诵经念佛,小和尚们大概是已经睡下了。圆德大师听见身后有些脚步声,肩膀略往下一沉,停止了念经,开口道,“江流儿,进来吧。”

     江流儿进了里面,也同样跪在蒲团上,面对着塑了金身的佛像,闭上双眼。庙里熏着的檀香沁人心脾,缓了一缓,江流儿憋闷的心口舒畅了许多,向圆德大师问道,“大师,我不明白。”

     “我知道。”圆德大师的声音稳重而低沉,每次江流儿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都会为他指点迷津,江流儿也渐渐地学会了主动来找他答疑解惑。这一次,他是专门在等他的。

     江流儿守灵了这几日,想过了无数前尘往事。他的父亲他并没能为他守灵,妖刀王带着他匆匆离开只为了能洗清冤屈去争去抢那个他原本毫不在意的棋圣。金威远师父死后妖刀王又带他离开了,后事是西金棋院的人安排的,刘南如老先生也是如此;林心诚师父是他亲自守灵的,但是林心诚师父年岁已高,身体也本来就不好,病了那么久,去世是情理之中的事。黑木是唯一一个与他年岁一致,又与他说好了是一辈子的敌人和朋友的少年。黑木与他同岁,从今往后江流儿只会比他越来越大,黑木将会是永远的十三岁。那具身体将保持那副模样一直到腐烂成白骨,而江流儿会老去,等过了许多年才再死去。见到黑木的模样,便可以想象出自己以后也是怎么样的腐烂和发臭,怎么样的生蛆化脓。虽然目前自己的身体还算健康结实,但总归会有那么一天,总归会的。

     圆德大师听着,江流儿或许是因为又一次亲眼见了人死去,再加以前在庙里待过一阵,和和尚们一起生活过,对于佛学一知半解,现在如此恍惚,极容易走火入魔,或是从此一蹶不振,坐吃等死,或是拼了命的去做事,恐惧浪费了一丝一毫的时间,生怕没活够本。圆德大师想了一想,“或许,藏经阁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江流儿曾经去过藏经阁,说来难堪,他当时是因为不服管教还间接弄伤了那几个小和尚,所以才被关进去要他闭门思过的。江流儿知道藏经阁在哪里,应了一声,圆德大师让他拿上油灯,照着好看清路,送到门口,便停了下来,望着江流儿前往藏经阁。

     藏经阁有无数佛教经文,但之前江流儿也发现藏有罕见的棋谱,只是再也不能和黑木分享了。油灯晦暗的烛光拂过一册册的书脊,江流儿不知道他要寻找的答案到底在哪里,于是看得顺眼的经书都取了下来,放在桌上,油灯也放在桌上,慢慢地看。

     当年他闹着要出家,圆德大师并没有允他,后来又为了大明下了山与黑木对弈,所以暂时抛在了脑后。现在闲了,想想出家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离悟道还远得很,也不看经文也不修行,当初说想出家,更多的是为了躲避自己承受的这些苦难。现在算是苦尽甘来,他因为打败了日本名人,和他的师父一样又一次狠狠地锉了日本围棋界的锐气,被众人捧上了天,但这只是他一人的甘,无人在意江流儿更想要的是与黑木携手共进,共同开创一个新的围棋时代。他在腹中排练了无数遍想要说出那句话,但黑木的动作实在太快。若是没有对手,一个孤独的天下第一又怎么会觉得这世间有趣,有了对手,才能知道自身的不足在何处,才知道应该如何进步。

     胡乱翻着经书,江流儿凑巧看见一句话,手快翻了那页过去,又往回翻,“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这句话莫名地有些熟悉,似乎最年长的那个和尚就曾经和他讲过这句话。江流儿默念了几遍,觉得有些可探讨之处,又打开别的经文,打算一会儿带下来,和圆德大师讲经论道。

     大殿中的圆德大师转着手中的佛珠,思索着江流儿现在愿意出来走走,总归比在房里一直闷着要强。又过了片刻,江流儿携着经书出现在大殿门口,圆德大师带着他进了偏殿,坐下来详谈。圆德大师看江流儿拿了本《禅法要解经》,大概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就听江流儿开口道:“大师,《禅法要解经》中提到,为了修行,有时僧人们需要修行不净观,是真的么?”

     圆德大师不语,但是点了点头。江流儿应了一声,又发问道,“那么这不净观……”

     圆德大师看江流儿有些迟疑,不敢讲下去,又把话头接了过来,“江流儿,你这几天可有什么感悟?”

“人生苦短。”江流儿选择了最不会出错的答案。

     圆德大师长叹一口气,又讲起在江流儿守灵那几日里,妖刀王从山下上来,还带了一个人,按身份来说是黑木的师兄,确实就是妖刀王所认识的那个浅川。当时若不是浅川通风报信,让城中守卫能提前做准备,城中的情况不知要惨烈到何种地步,福王他们的性命也不知能不能保。浅川身为一个日本人能为了这一城的中国人死去,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但是由于倭寇尽数剿灭,浅川的尸体也和黑木一样暂时留在了中国无人掩埋。说到此处圆德大师指了指后院,就暂时停放在那里,等着消息来了一同送回日本。

     浅川受的伤比黑木严重得多,郎中已经尽了全力也是无力回天,妖刀王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看到。带着浅川上山后圆德大师看到妖刀王坚毅的脸上竟也会露出那种表情,不知道是泪是汗,妖刀王身为军人平时信奉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生死这种大事面前还是按捺不住,落了几滴泪就当做送别。没多久妖刀王又下山去了,边疆地带又传来战乱的消息,既然浅川是为了战事而牺牲,自己身为军人更应当带着浅川那份对于太平盛世的期许去征战沙场,保大明江山。妖刀王走得急,所以江流儿没见到他。江流儿好像悟到一些圆德大师是在借着妖刀王和浅川之事讲自己与黑木之事,心中有些触动,圆德大师看江流儿似乎有些被说动,又提出带江流儿去见见浅川的尸身,江流儿有些害怕,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为了大明百姓而死的人,外表再可怕,总归他是为了和平才会死去,有什么好怕?

     到了后院,浅川被放在一个更僻静的地方,因为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创口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已经开始有变为一滩脓血的迹象,往地面上滴滴答答地淌。虽然已经有所预想,但是现实还是比江流儿想象的更可怖一些。圆德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江流儿不忍心再看下去,回到了偏殿。

     坐下细细想来,黑木是为了自己的国家的荣誉以及师父的愿望,浅川更是为了一城的百姓而献出自己的性命,但却无人能够将其掩埋,这么想来,比起死,江流儿更怕的其实是自己会没有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事物,以及死后无人理解,无法入土为安。没有目标的活着,四处流浪,讨要残羹冷炙,直到老死那天,这样的生活江流儿想想都可怕,他不能再这么呆滞下去了,他要像妖刀王那样,既然已经有人为自己死去,不振作起来岂不是更辜负了对方,等到天明,他吃过早饭就下山去……

     圆德大师听江流儿说出这一番话,虽然因为激动有些颠三倒四,但总算开始有些想开了,露出了笑意,“你看,你已经开始悟了。”

     临走前江流儿又想起什么,“那么,他们的尸身……”

     圆德大师回道,“再过几日,若仍旧没有消息,庙里会先行掩埋;之后若要迁坟也好搬运,你且放心。”

     江流儿点头,“我知道了。”他现在要去收拾行李,晚上动身的话,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到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