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D】【短篇集】Ash to 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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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短篇集。
-不定期更新。

【乔迪】南瓜灯

十七岁的迪奥·布兰度在万圣节前夜里看到奇妙的东西,灯火照亮他眼睛,未雕刻完的南瓜从楼梯上滚落。“乔乔,”他不客气地发问,“是你吗?”楼梯上又有了些动静,撸起袖子大汗淋漓的乔纳森探出头。

“我在刻南瓜。”

迪奥将脚放在南瓜旁边,比了比,再收起。他不再是刚进这宅邸时贫民窟男孩,学会了上流人的优雅与知分寸。“这是你刚刻的吗?”迪奥提高了音量,心里想着这玩意真蠢,乔纳森跟他说是的,语调难得一见的轻快。迪奥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乔纳森,还是在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刻得不太好。”乔纳森在这点上很谦逊,“迪奥,我可以麻烦你帮忙捡一下吗?”

“女佣会来收拾,你不必为这种事操心。”迪奥瞥了南瓜一眼,上面的丑脸还没来得及刻上嘴巴,倒像个被缝上嘴巴的怪物。“我们自高中以来,就没有这类手工作业了。”迪奥直起身走上楼梯,乔纳森向他伸出了手,他几乎要皱起眉头——“你也要来吗?”乔纳森果不其然这样问迪奥,同时将刻刀旋转,木刀柄朝着义兄弟。

“好吧。”迪奥说。

迪奥的手艺算不上太好,但总比乔纳森好一些。

在到乔斯达家之前,他曾经有段时间到木匠铺里干零活。老板对他不好也不坏,女主人给过他面包,他没有说谢谢,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个女人和出嫁前的母亲情同姐妹。他用边角料雕刻小玩意,但材质过于粗劣,不方便保存,更不能拿到市场上去卖。有人跟他说,你要懂得抹油,懂得防腐,不然它会像果实一样败坏。他没有听进劝告,直到东西长了黑茸茸的菌落,才悻悻地扔掉。

南瓜呢?它需要防腐吗?迪奥看到乔纳森小心翼翼地用火烘干南瓜的水分。“这样它就能保存到几天后。”乔纳森如是说。看样子,他是做了不少功课。迪奥将刀尖扎入南瓜,果实半熟的汁液流出来。“迪奥——”乔纳森叫出了声,“你不能这样用刀,力道会不太好控制。”一条绣着名字的手帕递到迪奥面前,乔纳森无比认真地说:“你被溅到了东西。”

“糟透了。”

“我们或许可以穿上围裙。”乔纳森笑了,不带任何恶意,却让迪奥微微感到懊恼。“前年我们学油画时用的围裙,我还保留着。”他的目光如此真诚,仿佛他和迪奥跟天底下所有好兄弟一样亲密无间。“你还记得吗?”他说,“我们那时在老师的林间别墅里,互相为对方画像。”

“记得。”

迪奥当然记得,那时乔纳森还摊开双手对他说我调不出你眼睛的颜色,恳切地问他能否再靠近一些,他说不能。“但我可以帮你调颜色。”迪奥抬起下巴,看木架上乔纳森未画完的画,颜料盘失手掉落到他大腿上。该死。他抓起画笔,将围裙上的颜料搅成一糊团。“就是这个。”乔纳森摇头说这太复杂了。“是吗?”迪奥定神,用画刀将颜色展开,取了围裙边角未来得及与其他颜色交融的一抹红。“喏,拿去。”

“我的围裙早就扔了。乔乔,你这两年高了不少,难道你还觉得自己能塞进围裙吗?”迪奥在心里叫他蠢货,但他必须坚持自己的教养。“新来的小女仆们会留意你的滑稽模样,她们时不时就聚在一起讨论你。‘瞧瞧乔斯达家的少爷,真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这没有的事。”

迪奥放轻动作,在南瓜上划了一口子,嘴巴的位置大致确定了。“我可没在夸你。”他漫不经心地抛出这样的话,又在眼睛的位置上戳两个洞,在乔纳森注意到他不妙的语气之前转移了话题。“乔乔,你有时很招女孩子喜欢。”比如这样那样的乡下姑娘,迪奥没用正眼瞧过她们一眼。“以后你要不要多留意一下?”

“你怎么知道是在说我?你也是乔斯达家的人。”

啧。迪奥挖出左眼的洞,南瓜香甜的味道闻起来有些谄媚。“她们当然是在说你。”迪奥说,“你见过她们看你的眼神吗?”
“我认为……我还不到谈这些的时候。”乔纳森放慢了手里的动作,他的南瓜被火烘太过了,整个都是干瘪瘪的。“父亲说过,我最好先完成大学学业,再来考虑成家的事。”乔纳森看着迪奥的眼睛,“你很在意她们吗?”

“哦,不。”

迪奥回答得很干脆,但乔纳森的问题又追了过来。迪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问我这样问题?乔纳森像是在喃喃自语,但每一词每一句都精准投到迪奥的藏身地点。迪奥为乔纳森不合时宜的敏锐感到厌恶。乔乔,该死的乔乔。他在心里痛骂,刻刀挖大了南瓜怪物的眼睛。乔纳森不会蠢到直接问他到底是不是讨厌自己,但会晾出一两分好意来挽留,好让他半推半就地接受。乔纳森又叫他,迪奥,迪奥。他空举着刻刀,用冷淡的语气回答一句你还有什么事。乔纳森徐缓地举起手中的南瓜,晦暗不明的灯光粗略描绘怪物的模样,月牙一样的眼睛和歪歪扭扭的嘴巴一同组成这可怖的鬼脸。

“我刻好了。”

干蜡从南瓜怪物表皮剥落,乔纳森不可思议地看着它,摇头,显然对他的第一个成品不太满意——这又是个无比失败的尝试,从头到尾糟糕透顶。迪奥冷不丁地凑过去看,刻刀离乔纳森的腹部不到十英寸。“我也快了。”他说。乔纳森放下南瓜,恰恰摆在他们之间。“迪奥,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做手工。”乔纳森的语气犹豫而又不真切,“有时候我会觉得,我跟你很亲近。”

“说什么呢,乔乔。”迪奥放下了刻刀,他手中的南瓜也差不多成型了。“我也算是这个家里的人。”他一边吹落表面上的碎屑,一边亮起蜡烛,火光照得怪物的眼睛通红。“乔乔,你看——”两个南瓜灯摆在了一起,一个粗糙,一个狰狞。“你刻的东西有够呆板的。”迪奥戳弄乔纳森的南瓜灯,像是在逗一只笨重的宠物——“迪奥!”乔纳森惊叫,他的劳动成果滚动了起来,有惊无险地撞上厚地毯鼓起的一角。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小心对待我的劳动成果。”

乔纳森叹了口气,重新将南瓜灯抱在怀里,检查磕碰情况。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他,余光看到迪奥正以猫的姿势匍匐在地上,仰着头看他,那眼神令乔纳森想起两年前那盘摔落的颜料。迪奥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他想着,疑惑着,左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迪奥的头发。迪奥皱起了眉头,但又很快地眯起眼睛,犹如山林间的野狼一般,机警,气息尖锐,期待着有什么东西降临。他们在微暗的火光中对视,分不清谁才是猎物。乔纳森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握着来复枪,但转眼又是赤手空拳。迪奥一边舔着嘴唇,一边闭上眼睛,动作和神态都凝滞在即将扑过来的那刻,颤动的呼吸像是一股细流潺潺流经乔纳森的耳朵。

“迪奥?”

蜡烛熄灭了,乔纳森终于只听得见来自自己胸腔里的声音。当他逐渐靠近迪奥,嘴唇贴近迪奥的额头,万千把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乔乔,乔乔,每一声呼唤都亦真亦幻。乔纳森突然停下如头顶有冷水浇灌,双手撑地快速地后退。“啧。”迪奥发出轻蔑的声音,重新睁开了眼睛。

“很抱歉,我可能冒犯到你了。”

迪奥目不转睛地看着乔纳森。“乔乔,真不愧是你。”他说,“如果你吻我,你就输了。如果你推开我,你也是输了。”

乔纳森摇摇头。“我不喜欢你的玩笑。”

迪奥耸肩,将南瓜灯拢到身下。“在你心里我是这个样子吗?”他依然保持着猫的姿势,抬高手臂,将乔纳森刻的南瓜灯比在旁边,“你没有忘记小时候的事,也没有对我放松警惕。你完全可以假惺惺地继续我们的兄弟游戏,为什么要挑明?你根本不抱和解的期望,这么做完全是在自讨苦吃。”

“如果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会像现在这样仇恨他吗?”

“你什么意思?”

“因为我是离你最近的靶子,所以你才把所有的矛头指向我。”乔纳森深深吸入一口气,做足充分准备。“要是我说的都是对的,就请你只针对我一个人好了。父亲和宅邸里的其他人都对你很好,你没必要对他们下手——”

乔纳森握紧了拳头。

“来吧。”

像是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迪奥的表情凝固了。“乔乔,你最好记住你刚刚说的话。”他的嘴角开始上扬,南瓜灯重重地摔落到地上。“无论我们在人前是什么关系,”他说,“只要你一松懈,我便会来蛰你。你敢揭穿我,我就转向你家人。我们便以这种方式相连,直至你我都死亡。”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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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fe is golden

迪奥不记得萤火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或许是从上一个春天开始,镇上第一座工厂在河边落成,大批大批的鱼死在温暖的灰色里,沿岸的草丛褪去了光泽。乔纳森向他倾诉找不到鸟巢的烦恼,他转而敷衍乔纳森抓点别的什么转移注意力。小狗丹尼死后,迪奥便成了乔纳森在镇上少有能多聊几句的对象,他们在父亲和仆人们面前的关系很好,好到乔纳森飘飘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个兄弟。

嘿,迪奥。乔纳森发出邀请时,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被谁听见。他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睡前我们到花园找找发光的虫子吧。迪奥合上书,余光瞥见在窗台的家庭私人教师,他在桌下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去。

乔纳森只得失望地垂下头。他没法理解迪奥为何时而贴近他,时而疏远他。十四岁的他不过是想要一个朋友,迪奥是他身边唯一的选择。他说,迪奥,你知道吗。他摊开夹在笔记本里的插图,那是他从《昆虫记》里剪下来的。小虫的模样在发黄的旧纸页上线条明晰,迪奥看得心生厌恶。他说,我没兴趣。

家庭私人教师发现他们的谈话,乔纳森关于昆虫的笔记都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培根的论说文集,乔纳森被要求在一个月以内读完它们。迪奥在一旁冷着眼看他笑话,手头仍不停地整理笔记。他认为自己足够聪明,可以抢在教师正式授课之前通读相关内容。当他开始翻阅斯宾塞的作品时,乔纳森突然弯下身,双手似乎在椅子下翻找着什么。

这里有一只。乔纳森拢起手掌,羸弱的光躺在温床里,逐渐变暗。你不来看看吗?乔纳森碰了碰迪奥的胳膊,萤火虫从他松开的指缝中飞出,稍纵即逝的火星经过迪奥的眼睛。几乎是同一时间,迪奥放下了鹅毛笔,墨水在书页上晕开。他开始感到懊恼,从椅子上站起来,制止乔纳森想要帮他抓住发光生物的念头。

乔乔,让我来。

迪奥满心胜利和期许,不一会儿便成功用双手扣住微小的光点。在乔纳森的注视下,他层层松开手指,黑色的虫子死在他掌心。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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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歌剧魅影pa
-旧文存档

一八九四年的冬季,我作为一名剧作家应邀到乔斯达爵士的公馆做客。寒风吹得马车帘布猎猎作响,沿途的商店都已关闭,车夫时不时就对我说先生,现在太冷了先生。我不得已承诺多付给他三便士作为小费,好让他快点将我送入伦敦西区。

等到满月的光线开始修补大街,我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身穿黑色马甲的仆人迎上来帮我提行李,面戴网纱玛姬夫人作为女管家,举着着油灯一路引领我到会客厅去。“您就是里尔先生吧。夫人今日身体抱恙,暂由我来招待您作客。晚餐已为您准备好。”她的语气礼貌而又淡漠,像湖面上优雅的黑天鹅,在走廊每一拐角都像奥吉莉娅那般旋转。我想她必然做过剧团的舞蹈指导,听闻西区有一半的剧院经理都到过乔斯达剧院汲取经验,人人交口称赞舞台上的精彩演出,剧本即是出自乔斯达爵士本人之手——我突然忐忑不安起来,论造诣我远不及乔斯达爵士,却张狂地应允替他写下一个很私人的故事。

我没觉得我能写好,玛姬夫人像是看穿我那般,对我说:“您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作品。假使夫人对它感到满意,您将获得三十英镑的稿酬。”

我连连说好。三十英镑够我搬出东区,挑个好一点的公寓了。当我拘谨地坐到餐桌前,仆人们端上烤牛肉、约克郡布丁和葡萄红酒。玛姬夫人未曾正眼看过我一眼,她一直在往窗外望,伦敦夜里的风仿似亡魂在号泣。摇曳的烛火中她网纱下的侧脸渐渐明晰,我才注意到她左眼上有烧伤的痕迹,像是一条蜿蜒的壁虎伏在她发间。

我不自觉地停止手中的动作,像是预料到了什么那般。恰在此时,有惊雷在冷雨夜里炸响,玛姬夫人的视线回到室内。餐桌上的玫瑰掉落了一片花瓣。

“里尔先生?”

她看到我放下刀叉,看到我惶恐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缓缓地从胡桃木椅上站起来。我看到她红唇轻启,露出冰蛇一般的小尖牙,仿佛随时会发出嘶嘶的声音。

“如果您用餐完毕,我们便为您送上甜点和纸笔。近段时间夫人有些心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海涵。”


按玛姬夫人的描述,一切是从某个彩排之夜开始的。

那年夏天,乔斯达爵士刚从意大利最有名的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回到伦敦后着手写下第一个剧本,未正式出版便在各大沙龙里获得好评。他没有选择把剧本卖给任何一家剧院,反倒将它作为另一种资助方式送到了他父亲生前喜欢的剧院——那便是乔斯达剧院的前身幻影剧院,一座被命运青睐的幸运儿,剧团里的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高兴。首席女高音格洛尼雅第一时间拿着剧本试唱,那夜莺一般美妙的音色在剧院内久久回荡,芭蕾舞演员们踩着节拍在四周回旋,几束蝴蝶幼虫一般簌簌蠕动的绸缎带被高高抛到空中,然后分叉,伸展,仿佛它们随时能吐丝结茧,在结幕中羽化成蝶。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当格洛尼雅因为过于练习嗓子开始疲劳时,刺耳的破音从她嘴里吐出,打坏了乐调原有的平衡。这原本是件寻常小事,但周围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舞台背后的幕布突然砸了下来。台上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尖叫,乔斯达爵士立即从钢琴边上站起来,冷静而又快速地指挥人群疏散,并大步奔到格洛尼雅身边,安抚她的情绪,教使她摆脱恐慌。而剧院经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头顶大喊:“站住!杂种!”

上面有人,人们很快便认识到这点,强壮的后勤人员马上抄起棍棒和尖叉爬上吊梯。嗒嗒、嗒嗒嗒。混乱的脚步声使人辩不得谁是谁,乔斯达爵士扶着格洛尼雅到后廊的化妆室,人们追喊的声音久久未能消止。“是有什么人想要将我置之死地吗?”格洛尼雅颤巍巍地对乔斯达爵士说,她的手指一直在发抖,“一定是那个东西,它盯上我很久了。每一场演出它都在舞台附近盯着,只要我一唱错,它就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刚刚是它的警告,它、它要动手了。”

乔斯达爵士对幻影剧院的诡异事件略有耳闻,但他始终觉得人们口中的“东西”并非异类,或许对方不过是普通的人类,因其巧妙的伪装而被世人错当成驻留在舞台周围的亡魂。爵士尽可能用温和的语气抚平女演员的情绪。

“方才只是个意外,您先好好休息。”

他将格洛尼雅送到更深处的隔间,自己则守在化妆室外面,避免她被打扰。这时,木门突然被踢开,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男人冲进来,手里还拿着把未来得及收起的匕首。在看到乔斯达爵士的那一瞬间,他的眼里充满了海浪般汹涌的震惊,空张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下一秒,他便踩到自己衣服的下摆,直直朝乔斯达爵士的怀里摔去,绊倒他的移动幕布轰然倒塌,箱子里舞台道具散落一地。爵士及时抓到他的手臂,一把将他从纷乱的杂物中抱起,原本厚重的披风变成仙后蒂泰妮霞的裙摆。它在飘扬,在延展,像杂草丛中的野玫瑰一般蓬勃生长,结蕾,然后绽开花瓣。

乔斯达爵士摸到对方身上有黏稠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衣服底下涌出来。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男人脱力的手臂搭上他的腰,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嗒嗒、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爵士下意识挡住男人的身形,背对着门口将他环在怀里,假装自己在对待一个受惊的兽类,直到有人闯进门来,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凶暴的怪物。

“没有。”乔斯达爵士撒了谎,他怀里的男人肩膀一震。

领头人放下手里的尖叉。“它是个很危险的东西。”

乔斯达爵士点头表示自己的谨慎,但他依然做了个相当坏的决定——当晚,乔斯达爵士便将失血到昏迷的男人带回公馆,请出色的医师为他治疗。然而,女仆还未把伤口完全包扎好,他就恢复了意识。当他在屋子里大叫周围的人滚开,爵士不得已走进来看看情况。除爵士以外,所有人都退到了门边上去,就连医生也抱着头逃开。

“这位先生……”

爵士突然说不出话来。

男人戴着丑陋的面具,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的披风下是不合身的女式礼服,看样子像是剧团过去使用过的服装,廉价的布料在腰线位置被撑破,线头从内里被翻出来。乔斯达爵士犹豫自己是不是该称他为她,毕竟从前在佛伦罗萨时,爵士也见过不少类似的人。他们的左胸口翻驳领的扣眼里往往别上绿色康乃馨,比起裤子更喜欢女士的大裙摆。

注意到爵士的视线,男人抬手用身上的披风裹紧自己,看来对方不是出于个人癖好才穿上这身奇装异服。他的身体远比那群轻佻的南欧人壮实,举止毫不扭捏作态,说话的语气倒有几分哈姆雷特的刻薄。

“呵。”男人望向他的眼神如同刀锋一般,“一个拿歌剧当余兴的贵族少爷。”

爵士示意仆人们后退,自己却像个真正的骑士那般走上前直面男人的挑衅。“不好意思,我可能没听明白您刚刚说的话。”

男人扶着墙壁站起来,朝他翻白眼。那确确真真是个白眼,乔斯达爵士只会在别的贵族看趴在腿边的乞丐时才见到类似的眼神。“我看过你那糟糕透顶的剧本。你根本不懂得如何描写一个荡妇,却要模仿《茶花女》塑造一个三流的玛格丽特,行为举止和庸俗的大家闺秀没有区别。你们贵族眼里都是装着这种女人吗?难怪会找蹩脚的演员来糟蹋舞台。”

“格洛尼雅小姐先前的作品大受好评。”

“蠢货。”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额头几乎要抵到爵士的下巴,“我从小在剧院长大,比你和她都懂高级妓女是什么货色。她们长线放饵,你们说是活泼;她们欲擒故纵,你们夸是矜持;她们要是翻脸不认人,你们只得捧着鲜花在门口摇尾巴。道听途说不如直接到东区走一趟,随便挑挑巷子都有站街女郎守着路灯等客人来。”

“你——”被指出作品毛病的乔斯达爵士叹了口气,他承认自己是依赖想象而书写。“你认为要怎么改?”

“要么自己亲自去感受,要么干脆换人上。”男人越来越凑近他,像是魔鬼梅菲斯特对浮士德低语,“我建议你采用后者,让格洛尼雅滚下舞台。我,迪奥,保证唱得比她好。”

乔斯达爵士冷静地回答:“先生,你是个男人。”他写的是爱情悲剧,不可能临时将其中一个主演替换成男性。

迪奥抬手收紧身上的披风,遮挡里面破烂的裙装。

“这点算什么,我要登上舞台的顶峰。”


或许是迪奥毫不留情的评价激发了爵士的上进心,使得爵士越发想要向原剧院怪物请教,并收留它在公馆里养伤。他们日夜在房间里讨论剧本的内容,为舞台表现效果而争吵。爵士向来不对人动手,哪怕对面是贫民窟的地痞流氓,他也能和声和气地跟对方讲道理。但迪奥不一样,他的所有教养都只保留在舞台表演之时,只要他脱下作为演员的外衣,他便是敏感易怒的恶兽,牙齿锋利的利维坦和贝西貘斯,乘着狂风巨浪打压剧作家的自尊。

迪奥对剧本的要求极为苛刻,从故事大体走向到台词上抑扬顿挫,一一挑出毛病。乔斯达爵士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优秀的老师。或许正如他所言,他在剧院长大,从小耳濡目染,提出的意见尖锐但往往言之有物。有次他们实在是吵得厉害,从房间里不断传来东西倒地的声音,仆人们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看,发现迪奥正准备用五公斤重的诗典砸爵士的头。“你个听不进劝的蠢货!”他高声喊道,“你以为外面的人是真心想要吹捧你吗?如果你不姓乔斯达,你所谓的心血大作早就躺在他们的垃圾桶了。”

仆人们试图拉开迪奥,却被他厉声喝退。“别碰我!”他裹紧了披风,不愿让其他人再看到他的正脸,几乎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被他抓破手臂。乔斯达爵士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尽可能先安抚迪奥的情绪,迪奥却朝他大吼滚开。

这时,有人从背后扯掉迪奥背后的披风,原剧院怪物发出凄厉的声音。“这,这是什么东西。”年迈的管家柯蒂斯慌乱地摔坐到地上,被撑破的裙装露出男人满是伤痕的后背,那场面过于丑陋,不少人至今回想起来还是想吐。乔斯达爵士赶紧抓起自己的大衣为迪奥披上,极其小心翼翼地替他裹紧,重获庇佑的迪奥慢慢安静下来,把头埋到衣服里。爵士这才得以触碰他,摩挲他被折断的长指甲、颤抖而又发凉的手掌和搏动柔软的青筋。

“都出去吧。”爵士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请别到这个房间里来。”

等到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迪奥这才剥下乔斯达爵士的外套。“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他用高傲的语气对爵士说话,仿佛自己才是真正的贵族。

“我会让仆人们把它送去洗。你尽可先穿着我的衣服,或者我改天让裁缝上门。”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迪奥突然上前抓住爵士的衣领。他们原本便挨得很近,这下更是紧密无间。他像蛇一般发出嘶嘶叫的声音,好让爵士更加不快。“你到现在还不会写荡妇吧?可敬的正人君子乔纳森·乔斯达爵士。”迪奥故意用戏剧里常见的夸张音调向爵士倒灌气息,他身上有股即将败坏的苹果的味道,仿佛是离开伊甸园前亚当和夏娃尝到的最后的甘甜。“我可以亲身教你领会,只要你承认我们之间存在公平的交易。”

年轻的爵士听到这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很快,他便意识到对方将要做些什么——迪奥突然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衣服里,像是命令他那般叫他自己去感受。肌肤相贴的瞬间,乔纳森感到火辣辣的羞耻感,赶紧将手抽离。

“别这样,迪奥。”

他原以为他的明确拒绝会让对方有所消停,没想到这样反而挑起了迪奥的愤怒。“你个虚伪的贵族!”迪奥双手扣住他的脖颈,用冷得发硬的唇齿撞击他的嘴角,疼痛使他差点叫出了声音。理智和涵养教他莫像野蛮人一样朝迪奥挥拳头,他只得尽可能温柔地用手肘顶开迪奥的身体。

然而,他的动作使迪奥扯到了自己的伤口。迪奥大叫着用膝盖撞击他的肚子,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乔纳森看到迪奥眼里生起了恨意,不由得感到浑身发寒。他要挣脱,他要推开,但迪奥紧抓着他不放。那个怪物像是诅咒一般宣布,它即将扯下乔纳森·乔斯达爵士的遮羞布。

迪奥咬上乔纳森的唇,野蛮的吻如同地狱三头犬刻耳柏洛斯的撕扯,仿佛要从逃亡者乔纳森那里吮出血与肉来。他越是咬着不放,乔纳森越是抵抗,双方都不懂得如何在密集的唇齿交接中呼吸新鲜空气,很快便落得两败俱伤。乔纳森整齐的衣服被抓烂,仪态尽失。迪奥这边更为惨重,陈旧的女式礼服完全成为一堆破布——他几乎是全身赤裸,每一寸皮肤都随时有可能暴露在他人的视线里。当他跌跌撞撞,想要后退到安全距离外舔伤时,乔纳森将他拉回原地。

“我要堂堂正正地用我的剧本获取你的认可!我可以视你为老师,视你为朋友,但我不接受你这种交易。你的披风我会还给你,至于其他的衣服我将尽快赔偿。”

乔纳森拾起自己的外套,轻轻将迪奥开裂的旧伤和骄傲的自尊一同包裹。原剧院怪物只有在血流不止时才会变得温顺,它一边颤抖,一边因吃痛而咬牙切齿。“那件是剧院在《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婚礼那幕曾采用的正式演出服。当年的裁缝早就进坟墓了,谁还能做出和它一模一样的?”

“原来……”

乔纳森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由父亲带去幻影剧院观看《拉美莫尔的露琪亚》。剧中少女露琪亚受兄长蒙骗,错以为情人抛弃自己,悲痛之下同意兄长安排的婚事,不料情人出现在自己的婚礼现场,大骂她负心背叛。激愤的露琪亚在刺死新郎后自刎,情人得知真相后也跟着离开人世。幼小的他在觉得故事可怖的同时,对舞台上金发貌美的首席女高音印象深刻。当他再次仔细端详迪奥的眉眼,恍然发觉迪奥与她何其相像。

“原来当时在台上的是……”

“是我母亲。”迪奥像是嘲弄自己那般发出冷笑,“你总该相信我能演好一个荡妇了吧。我可是在笼子里呆了整整十年,隔三差五看她伺候不同的男人。第一个抛下她的男人是个穷酸剧作家,那个烂人在我出生前就攀上剧院资助人的女儿。JOJO,我知道你每年都会见他两三回,他就是你的姑父。”

乔纳森想要伸手扶住迪奥,却被对方甩开。

“我讨厌你的贵族嘴脸。如果你真想拉我一把,就跟我做交易。我要你为我而写——”迪奥收起方才流露的三分悲痛,转为比以往更为凌厉的态度,“男主角是我,女主角也是我,这样我才会为你所用。你可以要走我身上任何能供给你灵感的东西,但别想着我会主动迎合你,除非你确确实实能把我推上顶峰。”

“迪奥——”

乔纳森每一步靠近,都使得迪奥避得更远。他们像骑士一样分别拿自己的尊严与对方对峙,剧本和纸笔都成了手中的利剑,一个凭借自己在高等学院受的系统教育开拓道路,一个依仗长年累月的剧院生活大刀阔斧。乔纳森承认迪奥是极为优秀的演员,他不惜一切代价投入表演,自然也有理由狂妄,但他绝不是合格的缪斯,任何一个企图乘上他翅膀的人都有可能被他摔回地面。于是,乔纳森扔掉了自己的武器,停止前进。

“我不会听从你的诱惑选择堕落,也不会容忍你或者剧院里的其他人走向堕落。我承认我向往顶峰,但我不以自毁为代价。迪奥,我不会让你母亲的事在幻影剧院重演——”乔纳森恳切地望着自己的对手,希望对方的锋芒能有所缓和,“我会帮助你获得合法的地位,并承诺永远不会抛下你。”

迪奥警惕地盯着乔纳森,直到对方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白手帕。乔纳森半蹲下身为迪奥擦掉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真正的淑女一般。迪奥半闭着眼睛,感到自己的眼前正在化开。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婚礼场上出现露琪亚,那你最好记住今天的话。”


随着首演的时间敲定,乔斯达爵士花更多在修改剧本上,剧团的人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提升,尤其是芭蕾舞指导玛姬夫人——她对爵士赞不绝口,甚至多次表示有撮合爵士和主演格洛尼雅小姐的意愿。爵士婉言谢绝她的好意,但她依然坚持说他们两人是天作之合。

“如果您有时间,格洛尼雅小姐很愿意和您在私下多聊聊。”

玛姬夫人冲乔斯达爵士微笑,不一会儿格洛尼雅便推开门进来休息。夫人先一步提出避让,爵士只得礼节性留下来陪同格洛尼雅。好在格洛尼雅是个平易近人的姑娘,丝毫没有作为名演员的傲气。她绞着裙角坐到乔斯达爵士的附近,爵士主动向她问好。

“我最近感觉好多了。”格洛尼雅回答,“听说之前躲在剧院里的怪物被抓走了,现在我也不用担心在哪个角落有可怕东西盯着我看了。”

“小姐。”

爵士叫停了格洛尼雅,尽管对方没有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任何不快,还能从他的话里听出不想继续该话题的意思。

“很抱歉,我实在是太害怕了。它曾经在我的杯子里放青蛙,往舞台上扔老鼠,最过分的那次你也在场。它想要用幕布和铁支架砸死我,在那时候我感受到了它的杀意。”

“但它……他现在是我的老师,我在他的指导下修改剧本。”

“天啊!”

格洛尼雅叫出了声音,但很快她又捂上了自己的嘴巴。“您是真心这么想吗?”她放低了声音,忐忑而又急切地向乔斯达爵士求证道。

“是的。”爵士点头,“无论如何,他是个优秀的演员。”

“爵士,恕我冒犯,我得承认我实在没法喜欢它……他。他太危险了,心思难以揣测。作为个人,我很欣赏您的品质,但我认为您的诚实会招致不幸。您身边的那个人有着纯粹的恶,他一旦起了杀意便会紧咬着您不放,请您务必小心。”

乔斯达爵士对格洛尼雅的关心表示感谢。“我见识过他的怒火。”爵士接着说道,“他时常被仇恨蒙蔽双眼,我既无法靠近他,也无法理解他,但这不代表我要放下对他的尊重。他是优秀的演员和严厉的教师,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会有现在的我。”

“那您是否……”格洛尼雅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会迷恋他。”乔斯达爵士冷静地说道,“或许您会觉得我们看起来像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借此我要向您声明——我没有听从他的诱惑。从见面那刻起我就知道他是个魔鬼,他邪恶,他毒辣,他坏到了骨子里,我甚至没想过要拯救他。在他之前,我遇到过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会像他那样,刺伤别人的同时刺伤自己。”

格洛尼雅望着爵士,她从他的眼里看到太阳一般明亮的火焰,仿佛里面沐浴着棕榈树顶端的菲尼克斯,永生不死的鸟儿张开翅膀,从奥维德的情诗穿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令地上万物都失去色彩。

“作为绅士,我任何时候都不能退缩。既然他冲到我的面前,我便要接受他的挑战。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敬重他,爱护他,承受他所有的尖刺和锋芒。格洛尼雅小姐,我也向往着舞台的顶端。”

“我明白您的心情,爵士。”格洛尼雅双手交叠在胸前,“只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房门就突然被打开,剧院经理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很抱歉,爵士。您姑父的来信被……噫!”矮小的男人被一脚踹开,原剧院怪物戴着面具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乔斯达爵士认出封口上是自己姑父的火漆纹章。“你不能私自拆阅我的信件。”

“那个人说他会来看首演。”

“迪奥。”

在爵士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人们纷纷开始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他们都说,原来剧院怪物的正体是多年前被某个声名狼藉的女演员关在笼子里的幼子。他完全没有受过正统的学院教育,在自己母亲的鞭打下学会歌唱和表演。迪奥深知自己没法在人前隐瞒真实身份,索性扔掉了自己的白色面具。

“我要拿下主演。”迪奥直直盯着格洛尼雅,“这位女士,我要向你宣战。”

乔斯达爵士连连摇头,试图劝服迪奥冷静下来。他温和而又耐心地向迪奥解释说,他不会让姑父来剧院,反正对方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要走他父亲的一件收藏品。他太了解迪奥了,如果让迪奥正面碰上亲生父亲,迪奥准会发狂。

然而,格洛尼雅却站到他们中间,说她要接受迪奥的挑战。

“我也是一名演员,让我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优秀。从前我总是活在您的阴影之下,在舞台上如履薄冰。如果今日无法战胜您,我将持续这份胆战心惊——纵然万般所难,我也不愿被您任意摆布。”

迪奥心满意足地拍手。“女士,我认可你的勇气。”

剧院经理跪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答应他们立即安排舞台彩排。不一会儿,就有人匆匆跑来说舞台已清理完毕,乔斯达爵士和他们一同前往现场,人们紧张地躲在远处观看——他们都害怕传闻中的剧院怪物,尽管它还没有准备攻击他们的迹象。勇敢的格洛尼雅得到了芭蕾舞女演员们的集中鼓励,迪奥瞪了她们一眼,女孩们立马作鸟兽散。

“请允许由我先开始试唱。”

格洛尼雅征求迪奥的同意,迪奥点头了。事实上,她选择先唱是明智之举。迪奥的锋芒过盛,她没法在他表演后还能全身而退,但她知道自己有无比的优势——至少在这段时间,她日夜扮演爵士笔下的辛西娅,拿捏这个姑娘热情和纯真。她懂得一个陷入爱恋中的女孩会如何挑起心上人的兴致,懂得如何说讨喜的话语,懂得如何让观众爱她。

当她开口试唱第一句,娇俏可人的辛西娅便从海沫中诞生,阿芙罗狄忒的祝福之光笼罩这个女孩,她的一颦一笑都惹人怜惜。她唱她爱夏日的苹果和橘花,姑母放在篮子里的甜点,还有睡梦中缭绕的薰香。她说她愿意为情人带上月桂花冠,教使他不要忘记他们曾如何相爱,她要他时常想念,这样她的灵魂才不会与他分别。

几乎所有人都为格洛尼雅鼓掌,她觉得她赢定了——迪奥没法唱出这样的辛西娅,因为他没有爱过,无从感受少女细腻的爱意。“这和剧本里写的不一样。”迪奥愤懑地喊道,“你擅自改唱了选段!”

“但这才是辛西娅。”乔斯达爵士说,“迪奥,你是知道的,我从未想过扭曲笔下的角色,她绝不是你所认为的荡妇。”

胜负已经分明,乔斯达爵士对格洛尼雅的演绎表示无比认同,迪奥这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赢不过格洛尼雅——他没法感受,他根本不能理解,依赖自我融入角色来表演的他败在角色原本的色彩。“你是优秀的演员,但你……没法相信自己没经历过的事。”迪奥听见乔斯达爵士对他的评价,眉头不由得皱起。

“JOJO,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吗?你不惜拿这么愚蠢的角色定位来糊弄我,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写的东西!我不承认我为它付出过努力!”

“你说过,要想这部剧成功,我要么亲自去感受,要么就换个人上。迪奥——”乔斯达爵士在这里顿了顿,他不知该如何向此时的迪奥解释,“我选择了前者。”

话音一落,乔斯达爵士便看见原剧院怪物的獠牙和利爪,它低声咒骂着所有人的名字,从正面朝他进攻。剧团里的其他人见到这一幕后纷纷逃散,生怕自己也被牵扯进这场纷争,格洛尼雅则连忙躲在爵士的身后——她害怕,她惶恐,但她不敢就这么扔下爵士逃跑,那个怪物会掉头先去解决她。

伤口初愈的迪奥好几次挥空匕首,用于照明的烛台险些翻到,爵士用手抵住移动木板,成功挡下迪奥的突刺。“迪奥,你听我说——”爵士急切地劝阻它,“我不能让你继续被仇恨蒙蔽双眼,这样你便看不到别的事物,丧失对艺术的感触。”

“那是你作为贵族的傲慢,JOJO,你看不到我所看到的世界!”在迪奥试图把匕首从木板里拔出的时候,爵士打落了它的手,把木板扔到了一边。怪物大吼大叫,它的指甲在爵士的脖颈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疤,在钢琴背后的格洛尼雅看到爵士凌乱的脚步,得知爵士可能受了伤——“快叫医生过来!”她顾不得暴露自己的所在,快步向门口跑去。就在这瞬间,迪奥也失神了,爵士顺势扣住它的肩膀,让它紧贴自己的胸膛。

“JOJO,你……”

怪物咬牙切齿,但爵士已牢牢掌握它的弱点。它不拍被毒打,也不怕被穿刺,只会在亲近的人轻抚他后背的旧伤时被抽走仇恨的力量。

“我要你去感受。”他慢慢地捧起它的脸,看到它因自己的情绪波动而仓皇不安,看到它因母亲留下的旧伤痛苦到落泪。他剥开它带刺的外壳,手指翻搅它白色柔软的内里,然后含住它的嘴唇,吮吸裂口处苦涩稀淡的汁液。它挣扎着失去了声音,任由乔纳森拾起它碎玻璃一般的灵魂,直到他和它都满手鲜血。

“乔斯达爵士,你的伤口很严重。”

注意到格洛尼雅回到舞台,迪奥狠狠地用膝盖顶开爵士,再砸坏场内唯一的照明。嗒嗒、嗒嗒嗒。门口不断传来有人正往这边赶的声音,迪奥的身影隐在浓稠的黑暗里。爵士感到有另一个人扶住了他,格洛尼雅那夜莺一般动人的嗓音小声对他说:“它成功跑掉了。唉,请您安心,刚刚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爵士苦笑。

“对不起,我实在拿他没办法,但我能保证他也是有心的。您尽可放心度过首演,他不会在舞台上伤害您,到时我一定会把他带走。”

伦敦有那么多好女孩,您为何偏偏要选它呢?格洛尼雅黯然神伤,心中的疑惑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人们举着火把走进剧场,明黄色的光填补了视野,乔斯达爵士自己用药箱里的纱布止住了血。


在这之后,人们反复搜查剧院的各个角落,始终找不出怪物的藏身之处。他们打开每一个仓库,在里面倒腾出不少弃置不用的道具和服装,一个染血的笼子——在它被拿出来的那瞬间,几乎所有女演员都花容失色,只有玛姬夫人认出它的用途——“从前,我们剧院曾和外来的马戏团合作,他们走后留下了不少东西。当年那个荡妇就用这个兽笼来关押自己的幼崽,如果我们将它小心保管,首演那天便能派上用场。”

“夫人,夫人。”格洛尼雅小声拉住玛姬夫人,“这样未免太残忍了。爵士他、他……”

玛姬夫人凛然说道:“只要那怪物还在这世上,乔斯达爵士就永远不会回心转意。您难道也要眼睁睁地看着爵士受它牵连进监狱吗?趁还没人找到他们有私情的证据,我们大可向法官解释之前种种都是怪物对爵士单方面的纠缠。”

“可是,它是个好演员。”

“您万万不能同情它,它和它的母亲一样血液里流淌着疯癫,任谁都能在那种训练下成为好演员。观众们需要的是欢乐,而不是伤疤和痛苦,它母亲的演绎方式早就被时代淘汰,它本人也很快会意识到这一点。”

玛姬夫人鄙夷地望着笼子。

“它就是片谁都照不亮的荒原,除了释放恨意和恶毒,饰演不了任何角色。格洛尼雅小姐,您不能被它掩盖了光芒,请打消让他上台的想法。”

“可是它夺走了爵士的心,如果我不在台上堂堂正正地再打败它一次,我就没法证明我比它更适合爵士心中的舞台。”格洛尼雅抓着玛姬夫人的双手,声音颤抖而又绝望,“我也像他们那样向往着顶峰呀!”

“我可怜的格洛尼雅,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剧院经理畏畏缩缩地说:“我们不能阻止它在首演时捣乱,倒不如就让他登台……到时我会想办法让它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于是,她又悄悄在信上写上这样的话:“尊敬的迪奥先生,世人不会容忍一个绅士和怪物相爱。如果您像爵士说的那样有颗人类的心,那无论如何,恳请您远离乔斯达爵士。”

突然间煤油灯熄灭,暴雨前的狂风吹得化妆室的窗哐当作响,格洛尼雅感到有干萎的花瓣落到她的手臂上。等到有人找到蜡烛点亮视野,她才发现信纸上多了一个血手印——剧院怪物回应了她的宣战。

格洛尼雅脸色苍白地瘫坐在地上,玛姬夫人为她披上厚重的红披肩。

“格洛尼雅,我的好女孩。”


首演如期而至,剧团上上下下为准备舞台而奔波。乔斯达爵士早早便赶到了幻影剧院,他看上去要比前些日子憔悴得多,许许多多的人围在他身边试图与他攀谈,他强撑着笑容给予他们回应。格洛尼雅的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看到爵士坐到了木钢琴前,他正把剧本和谱子放到架子上,白色的灯光温柔地倾倒进琴键缝隙。仆人们在他面前的花瓶里插满带着露水的红玫瑰,并将其中一朵别在他的胸前。然后,爵士低声与自己的仆人们交谈,不一会儿就有个戴着假面的侍者为他端上一杯热茶。

格洛尼雅的心一紧,她认出那头金发,也看到爵士抓住了侍者的手,喧闹声中他们双手交握在一起,短短数秒后又分开。格洛尼雅赶紧提着裙子跑到台下,好让周围人的目光都转移到她身上。“爵士,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开场了。”她假装是来提醒乔斯达爵士注意时间,他会意向她致谢,这时侍者已不见了踪影。

“他说你们要再比一场,是这样吗?”

“爵士,请您不要阻挠。”

“在他失去理智之前,我会把他带走的。”

“这是场决斗,请允许我用这样的词来定义。今夜我和它都是名为辛西娅的骑士。”

等到座无虚席之时,新剧准时开场。芭蕾舞演员们身穿华丽的纱裙穿过舞台,各个角色陆续登场。少女辛西娅在花园中看到一个年轻而又英俊的鬼魂,鬼魂向她柔声倾诉爱意,说五十年前他们曾是如此亲密。“不,不,您认错人了。”辛西娅惶恐地对鬼魂说道,“我与您素未谋面。”她步步后退,观众们被她的情绪带得胆战心惊,而鬼魂却始终对她温柔以待。它向她表达它多年的思念,并承诺只要她给它一个吻,它便会永远地离开。

鬼魂给辛西娅充足的时间考虑,少女陷入迷惘之中,她不是鬼魂从前的恋人,无法回报它相等的爱意。与此同时,她又被鬼魂的温柔所吸引,不愿对方就此消失。少女在自己房间的阳台自白,这时舞台幕布突然降下,灯光由明转暗,男人低沉的歌声缓缓而至。台下开始有骚动,因为男人和少女唱的是同样的曲调,只在用词上有微妙的区别。

直到少女唱出此刻辛西娅一分为二,脑海中有恶魔在向她低语,观众们才意识到男人象征着另一个辛西娅。他们分别用不同的方式演绎少女内心的挣扎,一个温顺一个暴烈,一个谦逊一个傲慢。少女辛西娅说她必须远离鬼魂,恶魔辛西娅说爱它就要去吻它,少女辛西娅说不能伤害所爱之人,恶魔辛西娅说不予回应才是最大的伤害。他们时而像是同一个人,时而又像针锋相对的情敌,奇妙而又罕见的二重唱让人耳目一新。

当少女辛西娅用哀求的语气唱出暴风雨会将娇弱的玫瑰打散,爱情之花无法结出果实,舞台顶端突然出现一个陈旧的兽笼,恶魔辛西娅反常地朝少女辛西娅怒吼,以狩猎少女心中恶魔为名的群演拿着尖叉上台,恶魔连忙落荒而逃,场面一时变得十分混乱。少女辛西娅哭喊着对台下的人唱对不起,芭蕾舞演员们将她团团围住,表演的重心从歌唱转移到舞蹈上。而原本坐在钢琴演奏席的乔斯达爵士不见了身影,一个秃头的临时钢琴师接替了他的演奏。汹涌的管弦乐掩盖舞台背后的追捕,台下依旧反响热烈,少女辛西娅登上了舞台的顶峰,她看见一片辽阔的人海在底部延展,然后巨大的孤独将她扑灭。

“格洛尼雅小姐!”

人们纷纷惊呼,少女辛西娅昏倒在了舞台上,玛姬夫人第一个赶到她身旁。“我的好女儿啊!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给它让步?”



恶魔在逃。

它穿过剧院的秘密巷道,寻找新的出口,在他上方仍有许多人在追踪他的去向。他们要把它关回笼子里,像它母亲一样鞭打它,折磨它,最后把它送到法官面前。他们可以捏造一大列莫须有的罪名审判它,就像他们曾经对待它失足的母亲那样,揪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承认偷窃和杀人的罪名。

它原以为自己不会原谅母亲,但此刻会想起过去,仍会有所感伤。世间所有的爱都是明码标价的,它一边叫嚷着绝不上当,一边向乔纳森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男人接受了它所有的丑陋,然后要它去感受。

他的目光在灼烧它的皮肤,每一分深入的亲吻都在撕裂它的内里,它的心脏正在为另一人跳动,教使它不得不将那可耻的器官挖出来,再忍着剧痛交出去。然后他会继续轻轻地将它翻搅,就像是偶尔射进地下室的一束光,污浊的水潭因漫射而熠熠生辉。

恶魔觉得自己不再是荒原。

它拉下密道的开关,爬上陈旧的仓库,想要经由隐蔽的化妆室翻窗到剧院外,未到半途就看到乔纳森在等它——起初它和他也是在这附近相遇,难怪他会猜到它的路线。“迪奥,快跟我上马车,他们没法闯进我的公馆,”

就在乔纳森握住它的手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仿佛抓到什么把柄一般狂喜地叫出来。“乔纳森,我终于找到你了。瞧瞧你现在做些什么,是想侮辱你的家族姓氏吗?只要你赶紧把东西交给我,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说出去。”

“请您让开。”

乔纳森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它的手越抓越紧。迪奥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人是乔纳森的姑父,同时也是它该死的父亲。它摘下自己的面具,恶狠狠地盯着老头,盯得他连连后退。“年轻人,你是……你是迪奥吗?”老头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你别过来,我走的时候托玛姬夫人关照你,还给你留了一些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光是迪奥,乔纳森也觉得他在撒谎。“他在向你要什么东西,我去拿给他。”迪奥想要从乔纳森的手中挣脱,“放开我!我要去敲掉那狗东西的脑袋,JOJO!”迪奥用它能想到的一切污言秽语展开谩骂,但乔纳森始终不愿让它接近它的父亲。

“石鬼面就在我的马车上,只要你掩护我们上车,我就把它给你。”

老头欣喜若狂,满口答应乔纳森的条件。他们避开追查,借着夜色辗转来到剧院的出口,信守承诺的乔纳森立即将石鬼面交给姑父。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姑父在东西到手后的第一时间出卖了他们。

“剧院怪物就在这里!”

嗒嗒、嗒嗒嗒。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淹没了思考,迪奥气得浑身发抖,它的父亲却指着它振振有词地洗脱自己的背叛。

“我怎么可能傻到相信你会放过我,你和你妈一样都是缠人的怪物。现在我可不怕你了,我拿到了让人变强大的宝贝。乔斯达家代代都是蠢蛋,放着这等好东西不用!”

老头激动地翻弄着面具,想要立即戴上去,而迪奥却躲开乔纳森的擒抱跳下车。凭借年轻有力,它一连给了父亲好几个拳头。面具上的尖刺刺破老头的手指,引得老头哇哇大叫,迪奥便乘机夺下面具。“好孩子,那是个危险的东西!”老头假意给予它劝告,双手却伸向了它,“把面具还给我!我会把我的财产都留给你,这样你也是个有姓氏的贵族!”

“它有我危险吗?”

迪奥扬起手中颜色妖异的石鬼面,追猎它的人越来越近。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不一会儿,火把便照亮剧院门口和马车。人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上前来。

“就算我现在逃得掉,他们也不会将我视作人类。不过,我觉得这样没关系,毕竟人类始终是有局限的,仇恨时会疼痛,爱和被爱时也会疼痛,不如当怪物来得爽快。”

它不顾乔纳森的劝阻,戴上面具成为真正的怪物。鲜血和尖刺的力量使它获得强大,再也没谁能狩猎它。人们被惊得扔下火把逃跑,不一会儿,熊熊大火便烧上剧院的大门。等到周围的人赶过来把火浇灭,怪物和马车都不知所踪了。


我在玛姬夫人的讲述下,忐忑不安地记录有关于乔斯达爵士和剧院怪物的故事。我不敢问她它后来到底去了哪里,她怨毒的眼神使我不敢开口。当我看到她的尖齿时,我意识到我不能再称她为人类了——她是吸血鬼的仆从,堕入暗夜中的蝙蝠。

“如您所见,剧院最后被乔斯达爵士收购了,所有的事情都被压下来,没人会知道那天晚上剧院门口发生了什么。那个怪物成为吸血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它的仇家算账,没人能幸免,除了格洛尼雅。大概是爵士让它发了善心吧。”

玛姬夫人放下空空的茶杯,她的手指关节发白。

“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半张着嘴巴,恐惧使我说不出话来。暴风雨后的平静中,我听见了脚步声正在朝房间靠近。嗒、嗒、嗒,像是踩在死人心脏上一般轻缓。玛姬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坏,冬日的夜色吞没她的镇定。

“夫人来了。”

她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在对谁求饶。我顺着她的视线,惶恐地望向门边。一个英俊的金发男人正举着红酒站在那里。他极其年轻,举止优雅,宛如一个刚刚加冕的国王。我看到他手上的戒指——那确确真真是女式结婚戒指,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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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喜欢剧院这一篇,童年在剧院长大,那些经历和他接触到的环境让他变得傲慢又暴烈,与之相对的格洛尼雅的谦逊和温顺就显得高尚且遥远。对他来说那些贵族的教养都是“架子”,因为他从未对那些东西有过多么深刻的感受和体验。少女“辛西娅”既是他的反面也是他的过往,和格洛尼雅用表演争斗的那一段,眼前好像真的有人回旋舞蹈,争斗抢夺。dio也一直在反抗自己的命运,他被“阳光”驱逐追赶,穿着母亲的旧衣裙逃离铁笼和鞭笞,不止是为了一个“辛西娅”,更是为了狠狠地击打压在自己身上的过往和命运。他的暴烈和他的傲慢有一个充实而深刻的原因,他的抗争和他的不甘有一个饱满并坚定的理由,真的很喜欢这一篇,谢谢老师!(如果有说的不对的地方,希望老师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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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这就是jd​:sob::sob:只有乔乔能抓到萤火虫,迪奥只会把它弄死: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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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您:sob::sob:我早就想要用歌剧魅影代jd,一直苦于怎么下手:sob:今天有幸看到您的神作真的太好了:sob::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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