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组微CP向,CP因素全是脑补。
文艺复兴背景,地图可以在网上随便找找,大致知道当时意大利分成很多小国就行,罗马(教皇国)在比较靠南的地方,威尼斯共和国在北方,东边是亚得里亚海。特雷维索是威尼斯共和国的一个城市。耶索洛是威尼斯管辖的一个小城镇,在亚德里亚海边,距离特雷维索40公里,现代人步行大约9小时。
悲剧。
灵感来源是《托尼奥·克勒格尔》,这篇小说里也提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强人的代表切萨雷·波吉亚,这里的部分情节源自切萨雷的生平经历。
1537年7月18日
人们在特雷维索城外的皮耶河里发现了一具陌生的男尸。死者是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虽然落水已久,仍然看得出来面容英俊刚毅,脸庞光洁无暇,只是一只眼睛上有一道发白的伤痕,头发乌黑微卷,耳朵上戴着红色的宝石,他身材高大健美,穿着华贵的白色衣服,脖子上挂着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披着一条红色披风,腰间的剑鞘上镶着几颗钻石。死者死于脖颈和胸口的三处刀伤,三刀都是从背后刺的,凶器和死者自己的剑大概已经沉到了河底。岸边的渔夫说,昨天晚上听到有人在这里争执,后来又听到了沉重的落水声,后来他们曾来此处看了看,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这个陌生人显然是个大贵族,可能来自威尼斯或费拉拉,不知为何出现在特雷维索偏僻的城郊,更不知何以殒命于此。治安官觉得这张苍白的面孔有些熟悉,又仔细检查他身上的衣服、首饰和剑鞘,最后在剑鞘边缘的皮带上找到一句话:“Dum spiro, spero.”大家讨论之后,相信这是威尼斯的乔斯达家族盾徽上的那句话,这个陌生男子可能是乔斯达家的人,于是立刻派人启程前往威尼斯征询消息。当天夜里,信使就跟乔斯达家的人一起快马赶了回来。死者确是战功赫赫的乔斯达伯爵,他十天前突然只身离开住所,只给独生女儿留下一封信件,说要到特雷维索调查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不料一去不返。伯爵17岁时就在卡斯泰洛城一战成名,多年来统帅威尼斯总督的军队,打退过法国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曾与米兰公爵战斗,战无不胜,在威尼斯和整个北意大利都很有威望,谁知竟在这里遭到背后暗算。
特雷维索行政官和乔斯达家的人都认为应该尽早把伯爵灵柩运回威尼斯。特雷维索行政官问下属,是否请过神父为伯爵英灵祈祷,治安官说,下午就去这个小镇的教堂找过教区神父,但那位神父不在教堂里,直到今天都没有回来,所以在特雷维索城里找了位神父,已经为伯爵祈祷过了。
行政官沉吟片刻,想起了小镇教堂里那位神父的样子。神父来到镇上才几年时间,当初在此地引起过一阵轰动。那位中年教士皮肤黝黑,帽子下面露出银亮的头发,长相清秀,说话声音非常低沉柔和,而且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对《圣经》的研究造诣很深,跟过去那位脑满肠肥的教区神父天差地别,就连特雷维索城里也没有这么博学的教士。镇上的百姓似乎一夜之间被点燃了信仰的热情。几位地方贵族私底下议论道,普奇神父这样出色的教士应该去威尼斯城里任职,或者到佛罗伦萨和米兰的公爵身边去,甚至去罗马,在教皇身边发挥才干,而不是凭空出现在特雷维索附近一座破败的乡镇教堂里,以普通教区神父的身份教化这些臭气熏天的粗俗教众。人们猜测,神父出身贵族世家,或许因为某些事情得罪了威尼斯总督或总主教,捡了一条命后流落到小镇教堂里。说到这里,人们想到神父那双明亮又沉静的眼睛,友善却疏远的态度,不禁为他感到惋惜。“他理应穿上红衣的”,他们说。
或者根本不要当教士,而是到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身边去,以免浪费他更为宝贵的才能。
送走伯爵灵柩后,行政官带着众人来到小镇教堂。教堂没有锁着,蓝色穹顶下的一切都跟往常无二,只是祭台上的蜡烛熄了。行政官抬头望着头顶上梦幻般的蓝色,细小的尘埃静静地浮在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束中,穹顶上金色的星光比日光更灿烂。那是神父亲自为这座破败的小教堂绘制的彩画。这项工作花费了他三年时间。这三年里,除了圣礼和告解的时间外,他每天下午都在小教堂里专心致志地绘画,从威尼斯和那不勒斯运来的颜料源源不绝地送来,他甚至花费私人财产购置这种珍贵的金青色颜料,把原本只属于圣母衣衫的颜色涂满整个天穹。华美的青蓝色从神父的眼里和心里滴洒到教堂穹顶上,在人们头顶缓缓展开。小镇上没有画家,但粗手笨脚的教徒很愿意帮神父干点什么。神父让人们搭支架,粉刷墙壁,还微笑着抱起治安官的小女儿,让孩子用珍贵的金色颜料点下一笔星光。
后来彩画终于完成了,那是小镇百姓从未见过的画面:蓝绸缎般的穹顶上缀满了金色的星光,长着雌雄莫辨的美丽面孔的天使在星星之间舞蹈,皎白的手臂张开,似乎在庇佑天幕下一圈镶嵌画上的使徒和圣人,圣人们则虔敬地合拢双手,但并未注视着天窗外九霄云端的上帝,而是把充满爱意的目光献给祭坛画像上的基督。
那副基督像。
行政官走到祭坛旁,那副基督像不在那里,祭坛上摆的是一张老旧寻常的圣像,画技平凡的不知名画匠多年以前临摹的作品,说句冒犯的话,根本配不上普奇神父绘制的穹顶星空,配不上那些圣人虔敬的凝视。行政官伸手移了下这画像,往画像后面看了看。不知为何,他感觉那副圣像仍然被供在了什么地方,还好,并不在这里。
所有人都记得那副圣像的样子:神子手持权杖和一把银色的利剑,白色长袍外面穿着银色盔甲,背后的一轮光环也没有他头发上金色的光芒灿烂,头顶的荆冠桀骜如木版画上国王的王冠,狮子鬃毛般的头发轻轻飘在空中。他丝毫没有百姓家里木头十字架上基督那简陋的痛苦之意,也没有特雷维索市政厅那副精工油画上神子的悲悯和仁爱。他充满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眼中只有他。但那种征服一切凡俗的超然之力似乎并不来自他紧握剑柄的白皙手掌,而是来自那对锐利的黑色眉毛下静静看着前方虚空的金色眼眸,来自两片红唇上若有若无的笑容。
圣像刚完成时,镇上和特雷维索的很多人都闻讯赶到这个小教堂参观,人们都称赞这画画得跟真人一样,但一看就不是凡人,又好看又可怕。当时有个南意大利来的诗人也路过了普奇神父的教堂,惊恐地看着画上飞扬的金发,喃喃地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主耶稣,神啊,谁会把我主画得像个罔视生命的异教神!而且那张脸是……这是渎神……”默立在祭坛旁的神父没有惊慌或愤怒,只是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微笑着问他是否要往威尼斯去。
治安官走到祭坛旁,问行政官:“您还记得那张画吗?当时您说它太出格,让普奇神父把画换掉。”
行政官点头:“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想来有些恐怖。好多年以前,我在别的画像上见过那张脸,您大概也见过。20多年前乔斯达伯爵在卡斯泰洛城……上帝保佑乔斯达伯爵的灵魂!当时那个恶魔连罗马教皇都控制住了……”
治安官擦了擦圣像上的灰尘:“多亏乔斯达伯爵和佛罗伦萨,不然佛罗伦萨之后就是博洛尼亚,然后就到咱们这里了。我当时还年轻,在米兰城见过那恶魔一面,那双眼睛真是金色的,让人看一眼就浑身发软,动弹不得。他肯定是撒旦派来的。”
行政官说:“普奇神父居然把他画在圣像上,那时候我也没想那么多。神父画得确实好,但这种画像摆在这里,我隐约感觉不合适。可神父一向很好,教徒都喜欢听他讲天堂和上帝,他讲得比威尼斯的主教都要好……谁会想到他真的跟那个恶魔有关系,又有谁会想到,昨天乔斯达伯爵竟然在这里遇害了,现在神父又不见踪影,这事太过蹊跷,您让您的人全城搜寻普奇神父吧。”
人们在教堂里找了一遍后,走向神父的私人居室,自从普奇神父来到这座小镇,谁都没有进过这件屋子。他绘制穹顶彩画的那三年里,教徒们几乎每天都会去教堂看画,却奇怪地发现,夜里神父很少待在教堂里,他那间小屋子里的油灯总是彻夜亮着,有人问他夜里在干什么,他平和地说,在为我主画像。人们诧异他为祭坛上那张小小的画像投入不逊于画穹顶壁画的精力。不过,神父一直是个认真的人,他的信仰坚定得仿佛长在骨子里,他会用迷醉的语调讲神和天堂,说那是一个让所有人尽享幸福的世界,就像劳作了一天后甘美的睡眠,你在梦中经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世间万物像秋日落叶般飘洒在你身边,你只清晰地感觉到无尽的欢喜和幸福,天堂就是这样一场没有尽头的美梦,你在尘世间经历的一切苦难都会在那里得到补偿。你会把一切托付给全知全能的神,追随祂完美的安排,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天堂是神的居所,也是凡世之子的永恒归宿,此岸的死亡也只是一场回归和重逢……
小屋里没有声音,行政官让人把门砸开,他们点上蜡烛,在骤然点亮的黑暗中与那双眼睛相对。
那张画像就在这里,就挂在门对面的墙上,被画成救世主的恶魔手持利剑,站在烛火中,微微上翘的鲜红嘴唇仿佛在嘲笑进来的人,他金色的视线像冰一样,当初在教堂的阳光和星光下,这眼神显得坚毅又超脱,此刻在一团团摇曳的烛光中却变得冷酷又凶险,一个天生的杀人者看着被自己杀死的人,大概会有这样的眼神。行政官想到了乔斯达伯爵。
有人惊叫了一声,最初的震撼和惊恐过去后,大家发现,这屋子里到处都是画像,同一个人的画像,画像在烛火中若隐若现,画像在黑暗中从四面八方望向来人,画像在墙上,在桌上,在天花板上,在柜子顶,在床头,在椅背的木条上,在木头杯子上,在桌上和柜中笔记簿的每一页,有的是油画,有的是水彩,有的是素描,但无论哪一幅都是同样的金色双眼和金色头发。数不清神父在三年的一千多个夜里画了多少张画像,那人穿着罗马涅公爵的衣服站在风景前,穿着铠甲骑在马上,穿着猎装擎着鹰隼,身着托加头戴桂冠走在古罗马长廊里,打扮成阿波罗神的样子站在奥林匹斯山上,穿着奥斯曼苏丹的衣服坐在数名眼神迷离的东方美女之间……他们动弹不得,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则包围着他们,他在黑暗中狞笑。
1537年7月17-18日
长袍粘着大腿的不适感。皮耶河上粘稠的风。血浆粘稠的触感。刀子从喉咙中拔出来后破风箱般荷荷的气声。刀刃擦过肋骨时一瞬间受阻的绝望。混合了血水的泥土气味。尸体落入皮耶河时溅起的水花。沉重的剑身隔着几层布料硌着骨头的不适感。贴在脸上的剑柄。处决已经结束了,使命马上就要完成了。假如没人抓住我的话,沿着这条河一直往南走,我在几个小时内就会走到耶索沃,走到亚德里亚海边,把最后一幅画放在海边,整个过程即将画上完美的句点。心中这种异样的不安就是兴奋过头的表现吗?我杀了人,抱着他的剑往海边跑,脚底仿佛踏在云雾之中,感觉不到累——此前的千万次演习中,我把整个行动中的每个动作都演练得熟练无比,事后可能会有的感受也一一预测过,我考虑过自己会在极度的兴奋和欣喜中失去真实感,但从未预料到此刻这份可怖的焦灼。
雪白的皮肤,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画还在,我把它小心地藏在怀里,没让它沾上血。其实我想过换一张画,比如在教堂里画的那张圣像,那是我这些年里最满意的作品。这里这张画只是件十分生涩的习作,很多应该画的东西都没有表达出来,多年来总让我后悔不迭。
但这是我的最初和最后,是我为你画的第一幅画,也是你看着我画完的唯一一幅,所幸画在亚麻布上,这些年来一直带在我身边,陪伴我的时间也最久。当时你说,普奇,我很快就要征服威尼斯,在继续北上之前要到亚德里亚海边,你将在那里为我画一张肖像画。所以我马上用墨水在一块手帕上画好了这张草稿,画的是我心目中怒浪滔天的北方大海,还有你半侧着的面孔。
过去二十几年里,每次看到这幅画我都感到遗憾:当初的我没有画出神祗、弥赛亚和帝王,甚至连罗马涅公爵都没画出来,画的只是一个坐在石椅享受黄昏凉风的男人,被夕阳照亮的脸上带着放松的笑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作画的人。那种只属于神祗的疏远感,直到失去你后我才画出来。当初的我连北方大海都画不像。神啊,这些年里我去过德意志和丹麦,见过真正鬼魅一般的黑色大海,早已知道自己当初的画是多么浅薄幼稚。然而那时的你看着我画完,微笑着称赞我画得好,再一次纵容我的无知。人说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只有神灵才会默默宽恕世间一切罪恶和无知,我想我从那时起就在不知不觉中敬爱你如神灵。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你的道就是我的道,这是一个信徒无条件的追随,又是一个知己的自由选择,你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我必须又恰好希望完成这些使命,这让我幸福无比。
如果向那雪白的皮肤伸出手,那双狭长上挑的眼睛会看过来吗,金色的眸子里会染上斜阳的温度吗……
我当然会心甘情愿为你殉道。也许他们明天就会抓到我,带我回特雷维索,等待着我的将是磔刑或火刑,我将会在火刑架上狂喜地叫出你的名字,一如一千五百年来的每一位殉道者。墓碑和刑架在弹指间消散,千百年无非几个瞬间。放弃肉身换取永恒,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神对我的考验已经太久,我从二十几年前那天起就清楚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把乔斯达杀死,让世人重新想起并记住你,最后把你的画像送到亚得里亚海边,完成你的愿望。我知道这些,所以并未对你在尘世的死亡感到过多的悲伤:每件事都是一个早已注定好的伟大工程中的一环,开启者并不一定是终结者。我应成为你的教会和你的彼得,完成你未做完的事,然后去另一个世界与你相见,获得神灵的褒奖,享受永恒的真实。为此,请给予我更多的勇气,让我战胜一切邪恶与诱惑。
破碎的月光浮在墨汁般的水面上,那里有一艘小船。我们也曾在一个夜晚坐在台伯河的船上,那天可没有这么闷热,你的头发一直飘在轻风里,像狮子的鬃毛。那时候你刚处决了巴伦西亚公爵,回到罗马,教皇把罗马涅送给你。我从没见过这么强大的人,用一个兵团就击败了巴伦西亚和托雷多的联军,拎着那柄镶着钻石的剑,穿着黄金铠甲,单手从教皇手中接过罗马涅公爵的冠冕,戴到自己头上。我想不到世间有过比你更强大的君王,注视着你,仿佛注视着永生不死的神祗。我说,我只是一个即将成为教士的学生,你太看重我了。你却那样专注地看着我,说我有我的才能,你自己会征服,然后支配,而我是神父,又是画家,是一个传播者,我可以帮助你支配你独自一人触及不到的地方。
当时我并不完全明白你的话,只是为得到肯定而高兴。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画你,画了几千张肖像画,从来没有厌烦,一笔一划描摹出同样的面容和身姿。很久以前,我见过很多画家为你画的肖像,有的画得极刚强,有的则极柔美,有的画五官轮廓跟真人丝毫不差,只是没有神韵。那些画现在都被烧掉了,倒也不值得惋惜。只有我能画出你来,画出那藏在各种表情后、令人窒息的征服欲望,画出世人甘心皈依的漠然和纯粹。少年时代,我一度希望凭借画技青史留名,现在的我早已无意通过这些画像表达自己,延续自己的生命。我只想让画中的人再度来到尘世,要画出比古希腊诸神更健美的躯体,圣洁到超凡脱俗,让观看者眼中只有形体之下纯粹的精神,耀目的神性——那才是你。于是,每一夜你都在我的笔下重生,就像古埃及每一夜都在地府重生的太阳神。
温柔的笔触游走在细腻的肌理上,扫过雪白耳垂上的黑痣,追寻着侧脸的线条,游移着触到那双鲜红的唇。如果可以这样,那该是什么感觉呢……
我为自己的工作而自豪,为神布道,我此生所求也无非如此。这些画会延续你的征服和支配,那个行政官竟说你在地狱。他畏惧你,但畏惧意味着无法忘记,他手里拿着十字架念念有词,要我把你的画像撤掉,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你。不久之后——或许就是现在——他会进我的屋子,再次看到那张圣像。我猜,他会把屋子里所有的画像都烧掉,但一定会偷偷地留下一幅。那人虚伪得很,可是别人也一般无二,谁都不敢直接道出内心的欲望,没有那种鸿蒙般的完满,所以谁都不是你。
假如没有画笔,只有一根颤抖的手指,我能描摹出一个笑容吗……
河面上破碎的皎白月影,乔斯达惨白的脸缓缓沉入水中。我暗中跟随他二十几年,在那教堂里等了他三个月,那个诗人会把圣像的事传到威尼斯,乔斯达一定会只身来找我,他肯定不知道我是谁,我可以带他往教堂走,在森林里解决掉他,把他的脸砍烂,衣物拿走埋掉——我这样以为的,谁会知道将近三十年前的敌人身边一个无关紧要的年轻学生呢?
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真的记得——那一瞬我竟有些难过。他不年轻了,鬓角已经发白了,轮廓早不像当年那样,让人看一眼就觉狂妄生硬。据说他有几分东方血统,当年在罗马时,我觉得他脸上有着东方人的清隽,但如今,岁月已经把那些异域风情的线条隐去,他确实平凡了些,你要是看到现在的他,可能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在意。如我所料,见到他时我并没感到恨意。将近三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象中用刀刺他,从各种角度一遍遍地杀死他,或许无数次杀戮已经让我太过麻木,也或许我从来没有那么痛恨他这个人,毕竟弥赛亚的死亡早被书写在经卷里,任谁也无法改变。他不是仇人,只是个罪人,处死他也不过是整个过程中的另一环。
无论如何,这就是最后了,你的故人中尚在人世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个了。
但这些感伤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动作仍然敏捷,霎时间就握住剑。我脑中一片空白,计划了那么久的事眼看就要失败,准备好的一切都用不上了,我的心跳得飞快,手脚发凉,却丝毫不抖。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他的剑,最终决定说出自己最直白的想法:“您还记得我,记得那个人。”
他盯着我,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我从未忘记。”
我说:“但别人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所有的画像都被毁掉了,多讽刺啊,人人都说永远不会忘记,但一旦看不到他的样子,很快就会忘掉。您能想象吗,有一天竟把他也忘记……”
我轻轻地说出那个名字,他显然恍惚了一下,脸上慢慢露出一种不知是悲是喜的表情。
我接着说:“您不是我的仇敌。我知道您是来看那幅画像的,跟我来吧,他就在那里,在我的教堂里。”
他失神地朝我指给他的方向望过去。于是我从衣袋里抽出匕首,径直插进他的脖颈一侧,他踉跄一步,拔剑出鞘,我用力把刀子拔出来,用最快的速度绕到他背后,把刀子捅进去,再一次捅进去。血浆粘稠的触感。刀子从喉咙中拔出来后破风箱般荷荷的气声。刀刃擦过肋骨时一瞬间受阻的绝望。躯体沉沉坠地的声音。混合了血水的泥土气味。
我在他身上搜了搜,他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没有十字架或念珠。这个人一定从来不向神祈祷,连“神”这个字眼都说不出口,那会提醒他犯下的罪行。我笑了,最难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惨白的面孔沉入水中。湍急的河面上浮现白色的泡沫,亿万个生与死漂浮在那里,对面的岩岸投下黑黢黢的影子,那个身影在世界的尽头望着我。
我捡起他的剑。这把剑有些年头了,是法兰西精钢制作的名器。我惊异地发现这把剑金色的握柄是一个花体“D”的形状,和你的佩剑如出一辙,只是握柄顶上的狮首朝向相反,而且双眼不是钻石,而是红宝石。我去过你的武器室,见过你的全部藏品,却从不知你随身配带的爱剑还有这样一个姊妹,简直无法想象你举着这把剑的样子。
我用手指轻轻触下了剑锋,这把剑曾刺进那白皙的皮肤……
这个念头让我心中一动,罪恶感伴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恨意如墨汁在白纸上氤氲开,方才很稳的手无端地颤抖起来。飞扬的发丝上散发着东方熏香的沉郁气息,发丝下面雪白的脖颈在我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那染着夕阳的细腻肌肤该是冰凉的,像剑锋一样,还是温热的,像川流的血?
我朝着记忆伸出手。
这些毫无道理的想法好像在亵渎,令我不安。刚刚杀死乔斯达那一刻的成就感烟消云散,他的死——或者说这把陌生的剑打破了二十多年的平衡,让我第一次对处决他这件事产生质疑。我不该恨他,杀掉他只是计划的一环,为了让世人重新想起卡斯泰洛城,想起你,为了迎接神的重生。可现在这份无名的恨意让他的死变了味,处决似乎成了报仇,一个死去男人的挚友向杀害他的凶手报仇。
这些念头太过可怕,眼下的恨意和罪恶感一定是魔鬼的诱惑,是神对我的最终考验。
我把他的剑鞘踢进河里,撕下一片衣袖,裹起剑跑了起来。
考验没有结束,方才的念头挥之不去。肌肤,搏动的血管,温柔的触感,上挑的眼眸,嘴唇……我当然爱你!爱你就是爱神灵,我爱你的精神,你的神性,你征服世界的欲望,我爱你金色眼眸中沉静如海的漠然,我爱红色的夕阳前低垂的睫毛……都是乔斯达的错!他拿着那把剑,他用那把剑穿过了那雪白的皮肤,让鲜红的血流淌在银亮的剑锋上,看着那具躯体在尘埃里失去温度。
我猛地站住,举起怀里的剑准备扔进河里,但怎么也扔不出去。神啊赐予我力量,让我战胜这啮噬人心的毒蛇。我会带着这把剑和那画像来到你的海边,把这两样东西交给拍打岩岸的巨浪,完成你的愿望,我的所有使命。到那时,你会来这尘世迎接我吗?你会引领我的精神战胜魔鬼的诱惑和死亡,穿过死亡的阴霾,进入你的国吗?我需要你的指引,从未像此时一样需要你。
星辰都淡去了,耶索洛的人们还沉浸在宴会的余韵中。昨夜那场盛大的婚礼结束后,舞会开了一整夜,亚得里亚海沿岸好几个村镇的人都在这里狂欢了通宵,整个大厅里都是甜腻的气味。乐师们不耐烦地说,再来最后一曲,之后他们就要收工回去了,于是原本昏昏欲睡的年轻人们又打起精神,牵起手来准备列队,几个人昏头转向地撞到了一起,大家都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佣人们送来了杏仁羹和和最后一桶葡萄酒,其他客人也再度活跃起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着昨夜的美丽新娘,聊着这个月的生意和下个月的打算,向不知疲惫的青年舞者们投去羡慕又赞许的眼光。
此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静静地走进大厅。这个人没戴帽子,一头银发披散在脏兮兮的黑色长袍上,一只袖子不见了,浑身都是海边的咸味,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刚刚赶了几十公里的路,或者遇到了匪徒。他样子疲惫得吓人,仿佛眼睛都不会动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在一把椅子坐下,呆滞地看着跳舞的人群。有人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失落又茫然的样子令人不安,没有人愿意接近他。
琉特琴和提琴呕哑的乐音在大厅里盘旋,舞者的脚步零零散散地落在地板上,有些舞者早就醉了,在队列中跌跌撞撞地摇晃,不断地踩到别人的脚,尽管如此还是要跳舞,要欢笑,要大着舌头和同伴高声聊天,要用亮晶晶的迷离双眼看着恋人绯红的面孔和微笑的嘴唇,要纵情享受白日到来前的最后一丝欢愉。大厅里充满不知疲惫的生命,热烈快活、拒绝了时间的平凡生命。
陌生的中年男子仍然坐在角落里,空洞的眼光好像在看着跳舞的人。
队形转换,大厅另一侧的队伍踢踏着舞步往这边来了。陌生的中年男子突然站了起来,他看到一个金发的年轻人朝自己这边过来,那年轻人站在自己的朋友之间,正在跟别人说着上次骑马郊游的事,上挑的狭长双眼里都是明朗的笑意,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脸上稍微有些发红,衣服领子敞开着,但步子仍然轻捷优美,在一群漂亮的青年男女中是最抢眼的那一个。陌生的中年人僵硬地朝他那边踏出一步,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狂喜表情,抬起双臂,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
“DIO!”
金发的年轻人闻声朝他看了一眼,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又转向自己的朋友,脸上仍是没心没肺的开朗笑容,问旁边的人:“谁呀?”
陌生人愣在那里,手臂兀自抬着,就这样看着年轻人和他的队列离自己越来越远,无忧无虑的话音在提琴声中远去,许多新的明朗面孔带着笑转到这一边,把他和金发的年轻人隔开。鲜活的生命不在乎陌生的男人,他们已经在讨论下一场婚宴的主角了。
陌生人模糊的视线仍然在追随那金发的青年,青年的几位同伴似乎感到些许不安,上下打量着陌生人黑色的衣服,陌生人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今天是周日,还要去教堂做礼拜,赶快回去吧。
金发的年轻人不屑的声音传来,无比清晰:“教堂算什么?宗教就是立起一尊远得看不清样貌的神,为一个虚无的目标循规蹈矩,自我感动罢了,简直莫名其妙。咱们要快快活活地跳完这一首,把剩下的啤酒都喝掉,再一起骑马去海边,跑到酒劲上来醉倒在地为止,气死教堂里那个老糊涂。“大家哄笑起来,继续簇拥着年轻人跳舞,转向大厅的另一侧。
音乐声停下前,陌生的中年男子已经跌跌撞撞地朝大厅外走去,像一个幽灵。
【完】